<p class="ql-block">朗誦音頻:</p> <p class="ql-block"> 2024年8月4日,周日。天氣晴,29~40℃,正午,體感溫度43℃。紅色高溫預警。</p><p class="ql-block"> 733128,輸入密碼,啪嗒一聲,鎖打開了。向里推門,一股冷氣瞬間包圍了我,隔著防曬服,我感到身上的毛孔全都收縮了一下,汗水立刻將衣服與皮膚粘合為一體。</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極安靜,除了客廳里的空調柜機輕微的風響,我的進入沒有驚動鳥籠里的丫丫,連趴在沙發上假寐的花妞也只是懶洋洋地抬頭望了一下,又將腦袋埋進臂彎,蜷著身子打起了呼嚕。</p><p class="ql-block"> 將裝著食盒的布袋悄放在鞋柜上,套上軟地拖,躡腳走到窗簾全部落下的主臥門口向里張望,果然看見母親側著身子,背對著我在陰暗里睡得正香。</p><p class="ql-block"> 昨晚肯定又沒睡好。我嘀咕著,輕端著食盒來到東面的餐廳,剛剛煮好的百葉結燒肉隔著袋子還有些燙手,涼會兒才能儲到冰箱里。</p><p class="ql-block"> 堆著瓶罐的餐桌上, 玻璃水器里的涼白開引得我不由自主坐了下來。我一邊脫下防曬服輕搭在椅背上,一邊看那奇特的器皿,這東西我從來沒見過,像一大朵待開的蓮花,翹然立在朝南的窗囗前。我被它貞靜的氣質深深吸引,手指觸碰著它光滑的外壁,目光己穿透玻璃落在了剔透的水中央;在這樣一個炎熱的中午,我竟然坐在窗前的陽光里發起了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丫頭,又給你媽做什么好吃的了?″一抬頭,冷不丁發現奶奶就坐在餐桌靠墻的陰影里。她用手撫著光潔的前額,正笑瞇瞇地看著我。</p><p class="ql-block"> ″哎呦,奶奶!!我瞎做的。前兩天在食堂打菜,覺得不好吃。今天有空,自己弄了,湊合著給我媽送一點兒。您老要不要嘗嘗?″</p><p class="ql-block"> 見我要打開食盒,奶奶連忙擺手拒絕,又一手放在唇上做了一個虛的動作,一手指了指主臥室的方向。她笑意盈盈,皺紋在臉上開起了花。</p><p class="ql-block"> 我用玻璃杯給她倒了一杯水,并將透明的杯子輕輕推送到她所在的陰影里。她看著杯中晃蕩的清水,目光中似有一絲懷念與遐想。摸著杯子,看了我一下,悠悠笑道:″好孩子,我不渴呢,正好閑著沒事兒,陪我說說話唄。″</p><p class="ql-block">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她了,仔細端詳,她坐在我斜對面的窗簾兒后。半掩的棕咖色落地窗簾,把午后的陽光過濾成暗雅的色調,一大片長長的陰影從窗戶沿著餐桌掉落到地板上,把整個房間劃分出明暗不同的兩個區域。</p><p class="ql-block"> 奶奶坐在陰涼里,左邊靠著碗櫥柜側壁。 這么多年沒見,她依然穿著那件干凈的半舊立領斜襟小布褂,青白的顏色襯得氣色一如既往的紅潤,整潔的銀發還是那么一絲不茍地挽著個髻糾結在后腦勺上。</p><p class="ql-block"> ″嗯吶。奶奶,您想聽我說什么呢?″我輕拽著椅子向她跟前湊了湊,她也把腦袋向我這邊歪了歪,只是因為餐廳狹小沒有轉還余地,她仍然處在清涼的陰影里,而我只是更近距離地看見她長著翼狀胬肉的雙眸里透出的歡喜。</p><p class="ql-block"> ″跟我講講你爸爸的事唄,我又想他了。"她像個孩子似的央求。</p><p class="ql-block"> ″我爸爸?他的什么事兒呀?″我看著她,笑意寫在了臉上。</p><p class="ql-block"> ″隨便什么事兒,你講講就好。″她看著我,一臉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我爸爸的事,您難道不是比我們更清楚嗎?″我逗她。</p><p class="ql-block"> ″嗐!總有我不知道的吧!″她很肯定地說。</p><p class="ql-block"> ″哪有當媽的不知道兒子的事兒的反而來問孫女子的呢?″我打趣她。</p><p class="ql-block"> ″哼,你不知道?花喜鵲長尾巴,娶了媳婦忘了媽。″她撇撇嘴,眼神有些小幽怨地向主臥那邊勾了勾,輕嘆口氣。</p><p class="ql-block"> ″嘻嘻,我知道的,您肯定知道。您知道的我可未必知道呀!"我端起水杯煞有介事地啜了一口,感受那一股清涼越過我的舌根、穿過慢性咽炎的喉管,順著食道緩緩落入腹腔的奇妙過程。陽光從我左前側撲灑過來,有一縷像銀色的蝴蝶停歇在玻璃涼水器的蓮花瓣上,那花瓣兒里的水折射出寶石般的光芒,那光沿著桌面行走又耀到我的臉上,我不由瞇縫著眼睛,享受起此刻的安逸來。</p><p class="ql-block"> 她看著我,仿佛一只臥在陰涼里休憇的老貓閑散地看著陽光里追尾巴自嗨的小貓,有一會兒功夫,竟然驚嘆起來:″這么些年了,二丫頭,你的頭發怎么都白了呢!?″</p><p class="ql-block"> ″ 可不是呢,奶奶。我也過五奔六了呢。″話脫口而出不免讓我有點兒沮喪。</p><p class="ql-block"> 看著她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忍不住叨叨:</p><p class="ql-block"> ″您不記得了?在鄉下老家,父親蓋起了樓房。那時候,您80多歲,像我媽現在這個年紀;我媽呢,50多歲,像我現在這個年紀;那時候,您的頭發就已經白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我媽的頭發也像我現在這樣開始花白了。″</p><p class="ql-block"> ″那時候?那是什么時候呀?″我的繞口令讓她冥思苦想起來,只是眉頭擰成了疙瘩,眼中仍是一片茫然。</p><p class="ql-block"> 我的沮喪,緣于我不可控的衰老和衰弱。看著她多年不變的容顏,我真想替自己辯駁點兒什么。</p><p class="ql-block"> ″管他什么時候,您總是精精神神的!您們上輩兒人是吃苦長大的,任何時候,吃得下睡得著,做事瘋瘋的,跑路咚咚的。不像現在的我們,說是吃了點兒苦,比起你們當年真是微不足道!我現在50多歲,真真的外強中干,活得就剩一個精氣神兒了!″我撅著嘴,訴起了苦。</p><p class="ql-block"> ″細伢子,你們生活在了好時代,就跟你爸爸說的一樣,沒吃過苦,凈享著福,個個活在蜜罐子里還不自知!生活還沒把你們怎么樣呢,一個一個都爭著搶著變"修"了!″她笑呵呵地開導我,習慣性地用手撫弄了一下頭發,還對著櫥柜側邊兒上掛的那面桃花形小鏡子照了又照。</p><p class="ql-block"> ″啥?奶奶,您也懂"變修"?您可以跟我講講"修"是啥意思啊?″″變修"又是啥意思啊?″我看著她照鏡子的姿態,有點兒羨慕嫉妒,調侃著她,嘴角咧到了耳朵根,臉幾乎要覷到了陰影里。</p><p class="ql-block"> ″小丫頭!凈欺負我沒識字,要我是個男娃子,什么道理我弄不懂?什么事情我做不成?″奶奶恨恨地拋出她的招牌臺詞兒,抗議著我的刁難、強烈宣泄著她與生俱有的無奈。</p><p class="ql-block"> 看著她嗔怪的表情像個孩子般可愛,我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想起,久遠前的某一年的某一天,她坐在老屋的沙發上看著電視新聞,看著看著,忽然挪著屁股靠近我身邊,將嘴巴湊到我耳根,指著屏幕上的羅京小聲地問:″丫頭,奇怪了,這個人是怎么拱到電視機里面去的呢呢?″</p><p class="ql-block"> 她忽然變得靦腆扭捏的表情、飽含強烈求知欲的眼神真實讓還是小學生的我愣住了。在囧迫的幾秒鐘里,我一邊暗嘆:這真是一個糟糕的提問!一邊快速思索:我僅有的知識既不能準確地闡述出電視機成像的原理,即便參考書籍描述也不能讓她完全聽得懂。于是,靈機一動,我壞笑著回答:″ 那些人大概是從電線里面鉆進去的!″</p><p class="ql-block"> 以奶奶的閱歷和智慧,她迅速戳穿了我的謊言。″騙我的!電線那么細,人那么大,怎么鉆得進去呢?!″</p><p class="ql-block"> 此時,她就坐在我的斜對面,那么柔和地望著我,矮小的身軀陷在寧靜的陰影里,臉上的褶皺似乎被那清涼撫平了。我調皮地看著她,心里捕捉著當年她懟我時的尷尬、心虛的眼睛里劃過的自卑,咂摸著當年糊弄她后心里不能平復的內疚,忍不住又微微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小丫頭,你笑什么?″</p><p class="ql-block">她枯瘦潔凈的手撫弄著水杯的外壁,那水晃動著,變成了她衣襟上青白色的一只蓮花骨朵。</p><p class="ql-block"> ″說一個你父親的故事給我聽聽呀。"</p><p class="ql-block"> ″您不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嗯,我不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 好吧。″</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和奶奶講起了一件我認為她不知道的父親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這件事情發生在70年代末,我們當時還在山東北邊的一個郊區生活。臨近春節的某個傍晚,母親與好友相約帶著孩子們去軍營后面的浴室洗澡。那時候的郊區沒有什么公共交通工具,幾個婦女帶著臉盆衣物拖著孩子、行走了近一個小時才來到軍營邊。到浴室會路過部隊食堂,那天剛好碰上晚餐時間。同行的小左阿姨擔心我那4歲的幼弟空肚子下水池又會勾起暈厥的老毛病,便熱心地擅自做主從食堂的軍灶上拿了一只饅頭。誰知,那饅頭剛被咬了一口還沒來得及下幼弟的小肚皮,就被從食堂里沖出來的父親奪了回去還到了灶上。</p><p class="ql-block"> ″哎呀!都被咬了一口了,就讓乖乖吃了唄!″奶奶眼睛瞪得好大,一聲輕呼,飽含著無盡的不解與心疼。是的呀,幼弟可是她的心肝寶貝肉呢,怎能允許他有這樣的遭遇!</p><p class="ql-block"> ″紀律呀!部隊食堂灶上的飯菜只能供軍官士兵們吃!″這是父親的解釋。這個解釋,能理解。但作為一個父親,他當時的行為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了吃驚!</p><p class="ql-block"> 真是不近人情啊!往后余生,提起這件事情,母親都會后槽牙發緊:這個老家伙,年輕的時候就牙齒不好、吃東西慢,每次吃飯都會落到最后一名。那天晚上,食堂里明明只有他一個人在摸蛆!居然還把細伢仔咬了一口的饅頭硬生生地搶了放回去!這個人吶,心腸是真的硬啊! 唉!!!</p><p class="ql-block"> ″哎呦!我的兒誒!!″奶奶喃喃叨咕,眼神里五味雜陳。</p><p class="ql-block"> ″母親說,我的父親就是那么一個耿直、老實的人,類似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又喝了一口水,覺得此時身上的汗早已經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屋里的冷氣很足,奶奶將身子往椅被上靠了靠,端著的水杯也跟隨著往窗簾兒深處的陰影里陷了陷。她身上的那片青白色與墻上的白瓷磚色互相應和,讓我覺得此刻坐在那兒的她像一幅安靜的油畫。</p><p class="ql-block"> ″您有什么有關父親的事情要跟我講的嗎?″我也真的很好奇。</p><p class="ql-block"> ″喲,從小看八十,三歲看到老。我的兒子誒!″她喟嘆一聲,聲音悠遠滄桑,帶著濃濃的回憶。我看見她渾濁的老眼里忽閃過一抹透亮,就像我手中的水一般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丫頭,我已經114歲了,記性不好了,我更愿意聽你講一講呢。″奶奶頭抵在墻磚上,揚起面孔狡黠地看著我。</p><p class="ql-block"> ″嘿嘿,要不我再給您講一個吧。這事兒不但我媽說過,我姐也知道呢。"</p><p class="ql-block"> 說真的,今天如此融洽的氛圍,是我們祖孫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這讓我有講話的沖動!哎,機會難得呀!我感覺關不住話匣子了,于是,新的講述便開始了。</p><p class="ql-block"> 80年代初期,父親轉業回到家鄉工作。因為幫助鄉親推銷了一些農副產品,鄉里人心懷感激,過年的時候,派家里的半大小子拎來一個麻布口袋,里面灌著一只自家宰殺的土豬腿。父親知道后,臉拉得老長。嚴厲要求母親立即將其退回。</p><p class="ql-block"> 母親萬分委屈。分辨說,當時的確是再三推辭,在家門口與人家拉扯了半天,可那個小伙最后硬是丟下口袋扭頭就跑掉了,等母親氣喘吁吁追到樓下,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了!</p><p class="ql-block"> 夫命難違!沒得辦法,母親便找了一輛出租車,東打聽,西打聽,花了半天時間,終于在青山山坳拐角的村子里找到原主家把豬腿退還了回去。幾十年過去了,偶爾談起,這事兒仍讓母親哭笑不得:″說給別人聽,人家還不得相信哩!腿跑得要斷、話說得沒完。哎呦,這叫什么事情呀!你們說說,40多塊錢的出租車費,我買一只豬腿不香嗎?″</p><p class="ql-block"> ″嘿嘿,沒想到呀,沒想到!真難為你的姆媽啰!″奶奶笑的肩膀發抖,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淚。然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嘴里輕輕呼喚起來:</p><p class="ql-block"> ″哎呀,我的兒誒!″由心而出的叫聲重重撞擊到我,我胸口發悶,鼻子發酸,久違的淚,脹痛了眼球滾溢出來。</p><p class="ql-block"> ″真是個好丫頭!今天陪著我聊了這么長時間,我真的好高興呢!″她伸出枯瘦的手,想要給我擦下眼淚,一縷白發滑在她耳垂上的孔隙邊,我感到她的手似乎觸摸到了我的臉,柔軟清涼,就像空調里的風一樣。</p><p class="ql-block"> "二子,你在跟誰說話呢?″母親剛睡醒的咕噥聲從主臥室傳了來,接著,是她的腳在地板上劃拉拖鞋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哎呦,你媽要起床了,時間也不早了,丫頭,早點回去午休一下吧。″奶奶放下手中的水杯,伸頭往我左側后方的墻上看著。</p><p class="ql-block"> 我扭過頭去,幾根香樟樹枝的剪影透過落地窗的紗網正映刻在餐廳東面的白瓷磚墻上,墻上的掛鐘指示著12:45,秒針的移動仿佛讓我聽到了它噠噠噠噠的腳步聲。</p><p class="ql-block"> ″哦,還差一刻鐘就一點了。″我轉過身來,剛想再說點兒什么,猛然發現,窗簾后的座位已經空掉了,斜對過桌面上,只有杯子里的水還在微微輕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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