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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莊記憶(一)

張莊的二妞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致遠去的大爹爹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已經(jīng)好久不跟孝銀大伯聊天了,不光是我,莊上的其他人也不怎么與他聊天。他的耳朵在五厘米外實在是聽不見什么聲音了,大家跟他說句話非得把嗓子喊破。久而久之,88歲的孝銀大伯成了莊上年齡最大,話語最少的老人。他雖然不再輕易聽到外界的各種聲音,但81年前關(guān)于他父親的槍聲會經(jīng)常在他耳畔響起,刺痛著他的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這個炎熱夏日的某一天上午,我走進了孝銀大伯的家。大伯佝僂著身子,給我挪開了一張紅漆大板凳。我倆坐在各自的大板凳上,進行了一個半小時,敲鑼打鼓吼天吼地式的聊天。大伯向我講述了那個永不消失的槍聲的始末。其間,大伯幾次眼含淚花。我很自責,讓一個耄耋老人回憶自己父親被害的經(jīng)歷,把那塊縫補了八十一年的傷疤再次層層揭開并抖摟著給我看,我覺得自己有點殘忍。但是,為了張莊的記憶,我和大伯必須痛苦地面對一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孝銀大伯與我家同宗近門,都屬于張家大院子這一房。大伯的父親姓張,(名諱)福康,我稱福康大爹爹(爺爺?shù)囊馑迹?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大爹爹生于晚清末年,從小家里就很窮,家里有一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弟弟。大爹爹的父母沒有土地,靠租種別人的地來維持生活。日子雖不富裕,但一家人就著雜米野菜稀飯,還是能把肚子填飽的。大爹爹父母為了維持艱難的日子,東拼西湊給家里買了一頭驢和兩塊大磨盤,辦起了一個簡易的磨坊。這磨坊除了給家里磨米磨面,有時也給莊上人加工米面。磨坊加工所得的一銅元兩麻子的收入讓大爹爹一家對生活充滿了盼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民國二十三年左右,大爹爹成家了。大奶奶是本村一戶劉姓人家的姑娘。年輕時的大奶奶是大張莊公認的美麗、賢惠、勤勞、善良的女子。可是這么一個集多種優(yōu)點于一身的女子,命運卻沒有善待她,災(zāi)難在她婚后的二十年內(nèi)如影相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大爹爹和大奶奶成家后,不久就有了一個兒子,小名叫燈狗子。又過了兩年(1937年),孝銀大伯出生了。兩個新生命的到來使這個窮家小戶整日里充滿了歡聲笑語。同年,那個在中國土地上插滿了膏藥旗的鬼子卻扼住了全中國人歡笑的咽喉。從此,整個張莊人東躲西藏,人心惶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又過了三四年,鬼子把膏藥旗插入了高郵、寶應(yīng)和興化三交界地——古鎮(zhèn)臨澤,距張家莊直線距離3.5公里。面對著敵人的封鎖和殺戮,周邊的不少村民在新四軍的領(lǐng)導(dǎo)下,暗暗抗敵,大爹爹就是其中一員。由于組織紀律的需要,大奶奶對此毫不知情。她只知道大爹爹越來越忙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1943年農(nóng)歷臘月十六,逢三九節(jié)氣,也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寒冷季節(jié),距中國人的春節(jié)還有十多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日子雖苦,張家莊人秉承著祖先的傳統(tǒng),對農(nóng)歷新年還是有一份期盼的。在不被敵人侵略的空隙,他們把破碎的村道打掃干凈,把土墻土壁上的蜘蛛網(wǎng)用蘆柴稈卷走,條件好一些的人家還準備了一些香蠟紙燭等過年時到莊上的大祠堂里祭拜祖先。他們想通過自己粗陋的迎新年儀式驅(qū)走那些島國來的惡鬼,祈禱中國生靈不要再受涂炭。可是,萬事最怕可是,村民們的一切祈盼行為都顯得蒼白無力,以后的幾年日子不僅沒有變好,只有更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這一天,陰風冷冷,滴水成冰,黑沉沉的老天好像在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陰謀。上午,大爹爹對大奶奶說出去一下,看看是否有過年的東西要買。大奶奶對大爹爹近日忙碌的身影無暇顧及,因為家里體弱的公婆需伺候,兩個不足10歲的小孩也需要照顧。莊上人也在各自的忙碌中過完了苦冷的一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天漸漸黑了,天氣更冷了,大奶奶家里的雜菜粥已經(jīng)在灶臺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一家人就等著大爹爹回家一起喝口熱乎粥。可是,他們還不知道,家中的頂梁柱永遠也不會喝上這碗熱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天黑透了,萬籟俱寂,整個大地被寒冷的空氣包裹著。漆黑的夜空里有一個黑影在急急前行,他時而把棉帽子壓壓低,時而把手伸向棉襖里摸摸那紙條是否還在。寒風中的他已經(jīng)在多條偏僻蜿蜒的小道上盤行了近一個小時,巧妙地躲過了敵人在子嬰河邊設(shè)的卡口,再過半個小時,穿過敵人的碉堡,他就能把信送到新四軍派來的聯(lián)絡(luò)人手里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臨澤后河那兒有個叫萬橋溝的地方,是他無法繞開之地。敵人在那兒砌著一座碉堡,碉堡固若金湯,碉堡上的一個個槍洞口像奪命死神的一雙雙眼睛緊盯著革命人士的血肉之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快了,快了,他已經(jīng)模糊地看到了前面已經(jīng)被拆掉還剩斷壁殘垣的新隆庵的輪廓了,新隆庵后面不遠處就是敵人的碉堡。他不由得更加警惕起來,彎腰用食指把落下右后腳跟的鞋提了提,斂氣屏息,生怕因自己的呼吸聲引來敵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寒冷的黑夜,危機四伏。此時,在新隆庵的破墻角處,一只黑洞洞的槍口早就瞄準了他。新隆庵南門前有一條干涸的小溝,當他沖下溝的南岸,準備再爬上溝的北岸時,敵人對著他的胸膛開響了罪惡的一槍。一道火光閃過,冒起一陣熗著血腥的白煙,這白煙又迅速被寒冷的空氣包圍,撲滅。此后,周圍再無聲響。他倒下了,帶著未完成任務(wù)的遺憾,帶著對一家人的眷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恐怖的槍聲刺破了寒冷的夜空,他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之下。那溝坂下的凍土被熱血融化,滲透,儼然成了一大朵血紅的杜鵑花。他的生命定格在最美的三十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一早,新隆庵附近的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倒在血泊中的他。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路邊出現(xiàn)一具尸體不足奇怪,逃荒要飯生病的在溝坂路旁去世的太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那個區(qū)的什么官來了,簡單地察看一下,就吩咐村民們按照以往慣例在村外的墳地里挖坑埋掉。其中有個村民看不出了一絲不同,他說:這人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人,他有槍傷,不是被人謀財害命就是被敵人殺害的。從他的穿著上看既不像有錢人,也不同于一般的逃難人。衣服雖舊,但縫補得服服帖帖漿洗得干干凈凈。腳上的那雙青布圓口鞋的鞋底還清晰地呈現(xiàn)出細密整齊的針腳。建議大家找些破席子稻草裹一下再埋。村民們聽之有理,就這樣草草安葬了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大爹爹雖忙,但從沒有徹夜未歸的時候。那一夜,大奶奶越等越焦急,越想越害怕,這年月,一個人如果不能正常回家,必定是兇多吉少。天一亮,大奶奶就叫來了大院子里的幾個近門兄弟,請他們幫忙尋找大爹爹,可是連著找了五六天,也沒尋著大爹爹的下落。眼看就進入臘月二十四了,莊上人被戰(zhàn)爭侵襲得所剩無幾的對春節(jié)的喜悅之情已經(jīng)消失在死亡的陰影中。恐懼在蔓延,在疊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一日,莊上來了一位親戚,他的外甥女是張莊的媳婦。他也是另一個地方的什么負責人。他們在閑話敘舊的過程中聊到了大爹爹失蹤的事,這人連忙想起在鎮(zhèn)里開會那天聽說的新隆庵附近的槍殺事件。他把聽說來的事講了一遍,莊上的幾個年輕男子立即往新隆庵附近的墳地趕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封土很薄,第一鍬下去就碰到了他的手臂,說來也是挺奇怪的,都五六天了,那只被鍬碰傷的手還在滴血。手臂上又盛開了一朵火紅的杜鵑花。整個人還沒被扒出來,大奶奶已經(jīng)看到了那雙由她熬了多個夜晚才納好的千層底。這雙鞋非常跟腳,大爹爹平時舍不得穿,只有每次悄悄外出才穿。這雙鞋走了多少路,送過了多少信?我們不得而知,只有那殷紅的杜鵑花知道。至此,在場的人還是不明白大爹爹為什么會遭到槍殺?他們在大爹爹滿是灰土的棉襖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但紙條上一個字也沒有。在場的有個人也許就是情報組織的成員,他把無字紙條拿走了,據(jù)說他在一碗明礬水中讀懂了那張紙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大爹爹犧牲了,當?shù)氐呢撠熑艘舱J可了大爹爹的英雄壯舉,他們用從新隆庵拆下的兩根好木料給大爹爹打制了一副薄木棺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大爹爹下葬不久,本來體就弱的父母也因承受不住喪子之痛相繼離世。矮小擁擠的茅草屋里經(jīng)常傳來大奶奶傷心欲絕的哭聲。這座茅草屋就像冬日里在寒風中搖晃的狗尾巴草,枯黃,沒有生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此后,大奶奶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幼年的孩子,照顧著未成年的小叔子,日子已經(jīng)到了舉步維艱的程度。面對租來種的11畝地,大奶奶更是陷入了“縱有健婦把犁鋤,禾上隴畝無東西”的困境。村官們知道后,派人幫助大奶奶種了四年的地。這也算是那個時代對為革命事業(yè)而犧牲的人的一種補償吧。斗爭還在繼續(xù),革命尚未結(jié)束,整個國家的命運跟那座茅草屋一樣可憐,令人心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以后的五六年,無數(shù)英勇將士們重復(fù)著大爹爹的腳印,推動著革命的車輪向敵人的炮火走去,又在炮火中綻放成一朵朵永不凋謝的杜鵑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新中國建立后,大爹爹犧牲的故事隨著生活的安定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話題圈,張莊人談及此事的人越來越少,70后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孝銀大伯成年后,由于自己認識有限,遺憾地錯過了為大爹爹申報烈士的機會,但他也繼承了大爹爹的遺志,和大伯母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成了共產(chǎn)黨員。再后來,大爹爹的兩個孫子也參加了解放軍,并光榮地入了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不求英名留青史,但留正氣滿乾坤。今天,我用力不從心的筆墨記下大爹爹的故事,并希望在史冊中沒留下名字的張莊人能在《張莊記憶》里有一兩行文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寫到最后,我雙手合十向遠去的大爹爹致敬,祝英雄安好!</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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