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畫壇巨匠的精彩謝幕

學無止境

7月10日下午，持朋友贈送的2張請柬，專程到中國美術館，觀賞“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黃永玉新作展”。 　　中國美術館位北京市東城區五四大街1號，始建于1958年，主樓為仿古閣樓式建筑，黃色琉璃瓦大屋頂，四周有廊榭圍繞，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建筑面積18000平方米，1至6樓共有21個展廳。美術館集展覽、收藏、研究、公共教育、國際交流、藝術品修復、文創產業于一體，是中國美術最高殿堂。黃永玉新作展在一樓的1、6、7、8、9展廳，連走廊過道都利用上了，共有近160件作品（2015年—2023年，即91周歲至99周歲時期的），還配有生平簡歷、出版書籍和晚年現場作畫、記者采訪視頻等。 　　從美術館正門進入，正對著的1號廳就是黃老的作品展示。觀賞的人絡繹不絕，多是結伴而行，中青年為主，也有一部分是老頭老太太，還有一些學校放暑假的少年兒童。幾乎每一幅畫前面都圍有一群人，有的竊竊私語、交流心得，有的忍俊不禁、抿嘴偷笑，更多的是拿著手機或相機不停地拍照、留影。據館內工作人員介紹，展覽時間是6.25.—7.11.，除給有關領導和文藝界名人、朋友發出請柬外，每天網上推出6000張門票，全部是免費提前預約的。開展以來，天天人流如潮，氣氛熱烈，秩序井然。5個展廳大致按照藝術風格、繪畫內容、編排時間布展，主要是中國畫的人物展、動物展、花鳥展（極少山水畫）。以前看過許多畫展，人流這么多，興致這么高，受眾面這么廣，還是第一次。由于時間關系（不到2小時，最好3到4小時），我只能有選擇地欣賞，詳略相間，時而佇足，細細端詳，時而“閃回”，快快瀏覽，盡可能多拍照留存，保證所有的展廳都走到，所有的作品都看到。 　　之前于黃永玉，只知其名，略識其人，個子不高、手持煙斗和鴨舌帽、小圓臉的形象記憶深刻，但對老人家的生平、作品了解甚微。此次沉浸新作展，各種信息疊加、沖擊，大大豐富加深了對“百歲”大師的認知和崇敬。概括起來是“五有”： 　　一是有才。黃老只受過不完整的初中教育，卻對木刻、版畫頗有天賦。14歲開始發表作品，2年后就出售作品以維持生計。20多歲時，木刻和版畫已經蜚聲港澳地區。1953年到中央美術學院任教后，又觸類旁通，拓展學習其他繪畫技巧，都有很深的造詣。他一生涉獵的藝術領域非常廣泛，不僅在木刻、版畫、國畫、油畫、漫畫，以及雕塑、陶瓷、平面設計、工業設計、建筑設計等方面留下了精彩的作品，而且喜好文學，在詩歌、散文、游記、小說等方面著述豐碩。觀看黃老作畫的視頻真是一種享受，舉重若輕，瀟灑自如，筆之所至，畫即成形。尤其是對線條、色彩有特殊的感悟力和把控力，這與其職業藝術生涯從木刻開始有很大關系，木刻培養的繪畫路徑與構成元素，在同行的藝術創作中獨樹一幟，藝達巔峰。2021年創作的《李時珍先生隨想》大幅白描，純以線條繪制，密密麻麻，紋絲不亂，怎么也想不到是出自97歲高齡老人之手，令人嘆為觀止。難怪業內稱其為罕見的天才、全才、鬼才。 木刻 生平介紹 版畫 李時珍先生隨想 　　二是有趣。湘人的倔強、直爽、率真的品格在黃永玉的新作中表現得淋漓盡致。許多繪畫，造型夸張，詼諧幽默，寓意深遠，“嬉笑怒罵，品點人生，皆聚焦在匠心獨運的畫作形象上”。很少在一個畫展中，能夠看到觀眾是那么輕松，那么自在，那么開心。心領神會、心照不宣、恍然大悟引發的笑聲、笑意溢滿展廳。如，一個滿鬢斑白的老頭，右手拄一根細長的拐杖，左手握一撮草藥，背馱草帽的人物畫。題字：“采得當歸在手，奈何不識歸路”，98歲作。又如，一只大貓醉了臥地，身下一酒瓶和兩個酒杯倒著，一只老鼠趴在貓的頭頸。題字：“醉了都成兄弟”，95歲作。再如，在一塊懸崖峭壁邊上，一個老頭端著一個男娃尿尿。題字：“練膽”，94歲作。還有，一只黃牛與一只水牛嘴巴對著嘴巴。題字：“看哪！牛在接吻！否！對吹也”，97歲作；同年另一幅，一個老頭低頭彎腰，褲子褪到雙腳膝蓋處。題字：“年老力氣衰屙尿打濕鞋心想屙遠點越屙越近來”。如此這般的畫作還有許多，形象逼真，繪聲繪色，生趣盎然，雅俗共賞，觀后極易引起強烈的共鳴。 對吹 醉貓圖 練膽 　　三是有味。參觀黃永玉的新作展，一個非常突出的印象是——“以文敘畫，以畫襯文”。不僅幾乎每一幅畫作都有題名，而且許多畫面上寫著作者的解讀或感悟，少則數十字，多則數百字，金句滿滿，韻味濃濃。如“我這里茶葉還過得去，茶杯幾年前打破了，你偏著嘴巴喝罷”；“我九十八了，活該請您來萬荷堂喝一杯”；“美，很易消逝，藝術的使命是挽留”；“我給年輕人的忠告是：珍惜時間，好好讀書，一輩子跟著書走，不會壞”。更有如《宋元君到底想畫啥圖》中寫了長達上千字，恰似一篇優美的散文。據我所知，這個現象在書畫界是絕無僅有的。黃老的字偏楷體，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似具啟功字韻），有相當高水平的書法功力。欣賞其畫作，不僅要看包羅萬象的內容、恣肆揮灑的筆墨，還要細細品讀畫中的題跋。他95歲時畫了2只米老鼠立在一堆包裝商品上，畫面空白處寫著，“蹩腳東西都搞個好包裝，真難為了我們當老鼠的！”借鼠輩之口諷刺華而不實的商品包裝，一語中的。98歲時的一幅畫，上半部分是2只俯瞰地面準備下降的鳥兒，左下角是一座被砍伐的木樁，右邊豎著寫“遙憐雙歸鳥，惶惶無所棲。”尖銳批評亂砍亂伐破壞生態的現象；同年的《圣誕開心》更是腦洞大開，畫面正中一個圣誕老人伸展雙手喜笑顏開，下面是8只形態各異的貓，旁邊8只小魚，右上方一個茶幾擺著酒瓶和杯子，一盤烤雞和香腸，剩余的地方寫滿字：“我查過書，圣誕老人的年齡和我們大書法家王羲之差不多，如果交通像今天那么方便，而兩個互通書信早就是老朋友的話，那么蘭亭雅集那一場一定少不了圣誕老人，你想那是多好的一場文化交流。熟人說那時時間倉促怕來不及找翻譯，我說不怕有我，朋友說你又不懂荷蘭文和英文，我罵我這個朋友幾時曉得我不懂外文的”。字里行間，樸素無華，像朋友之間拉家常，敘往事，真真切切。離世前一年創作的《今夜》無疑是“破大防”的作品，占據了一整面墻，表現的是正月初一過大年的喜慶和歡樂，漫天繁星映襯著萬家燈火。作者的題跋字字珠璣：“愿上天給人間每個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訴子孫們，人應該擁有如今夜之權利，過寧馨如今夜之日子……”。“老頑童”的生命進入“倒計時”，對人生的短暫和美好有更深刻的感悟，生命易逝如燦爛煙花，閃閃繁星掛在夜空的美已經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記。看著這樣的畫展，不知不覺中與藝術大師的心貼得很近很近，感知，感性，感動，心馳神往，流連忘返。 偏著嘴喝吧 圣誕開心 今夜 　　四是有情。“才子佳人多濫情”，黃永玉非也。他年輕的時候對異性也有過“刻骨銘心”的眷念。97歲時畫了一幅1.8米長的大畫《曾經認識的一個女孩》，以白描的形式講述了一段塵封的記憶。畫面上，一個面目清秀、玉腿纖細、留著披肩長發的女孩趴在地上看書，旁邊是黃老的大背囊，其間散落著不少信件和信封。在畫作數百字的題注中，作者講述了他們同在一個演劇隊工作的往事。女孩很漂亮，很多人給她寫信，自我感覺良好。有一次她問黃永玉，為什么不給她寫封信。回答，“無聊”。最后，黃老寫道，“分別八十年了，給她刻的木刻像在誰的手上？她活著嗎？還記得我嗎？”寥寥數語，精心畫像，給人們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感受到老人內心深處對“青春”的美好而純潔的回憶。黃老一生只有一個原配張梅溪。相識的時候他不到19歲，只是一個不出名的木刻和版畫藝人，張是廣東才女，將軍的女兒，雙方家庭并不般配。經過2年的艱苦追求，22歲的黃永玉終于“抱得美人歸”。一輩子相親相愛，直到她比自己早3年離世。中國美術館新作展的第一幅畫是《小夜曲》，描繪了一對相互依偎著的青年男女（他和夫人）手持藤蔓、攤開樂譜的情景。題注是：“黃昏后當你在我懷中柔聲歌唱，你知我心里有多少話要對你講？你歌聲喚醒了我舊日的一切快樂”。黃老的女兒黑妮介紹說，這幅畫是爸爸去世前一個月的作品，當時他只記得《小夜曲》作詞者是雨果，作曲者忘記了（女兒幫助查到是古諾作曲并告知）。老人家哼著當年的曲子，滿懷對愛妻的深情，作畫3稿，才完成了最后的畫作。黃永玉的情感世界，還表現在對故鄉、對年輕時顛沛流離生活的懷念。他曾經發問，“我有時不免奇怪，一個人怎么會把故鄉忘記呢？……故鄉，是祖國在觀念和情感上最具體的表現。你是放在天上的風箏，線的另一端則牽系著心靈的故鄉的一切的影子”。97歲時，黃老畫了一幅自畫像《行囊》，圖中的少年背了一個大背包。題字里寫，上海有個老人開玩笑說他，討飯還背那么多書和磨刀石。他自嘲，“其實我那大口袋里豈止書和磨刀石，還有刻過和沒刻過的木刻板、木刻刀、筆墨紙硯跟顏料盒”。滿滿的都是對年輕時那段艱辛生活的回憶。2023年5月的一幅畫《從閩南出發》，中心仍然是那個魂牽夢繞的背包，周邊的一大片文字，記敘了他早年的經歷，“在常德出生，然后回鳳凰過了十二年，便隨家父跟家鄉部隊出發進駐安徽寧國，三月間隨叔叔游走杭州、上海，再搭船到叔叔教書的廈門集美學校……我在閩南長大，好幾年生活在避難的安溪縣，離開學校后，一直在閩南四處游蕩。每一個黃昏都有善心的老人家招待進屋宿食……”。可以說，福建是黃永玉成長成才的福地，一代大師在快要走完人生之途的時候，一直都在思茲念茲，感恩之心溢于言表。黃老對動物、花卉也傾注了很多感情。他創作的十二生肖系列，一年一年地畫下去，從不重樣。2020年的《猴說》再現40年前全國火爆的猴年郵票模樣，題注專門作了解讀，懷念廣州朋友贈送的“依哦”猴子，看到市場的新一輪炒作，感嘆“令作主人的我不知如何過日子才好”。2019年的《十二生肖外篇》畫了12只“法定”生肖之外的動物，諸如蝸牛、鴨子、蜘蛛、蝙蝠、仙鶴、鱷魚、刺猬、青蛙、烏龜、鴕鳥、花貓、貓頭鷹等（也是12種，手持打問號的小旗子）。注文中說，當年曾經畫過第十三生肖的貓，不知流傳到哪里了，并對十二生肖確定的“物種”，何時何故，提出了疑問。從展覽的新作看，黃老特別喜歡畫大雁、貓兒、兔子、老虎，《孤雁圖》、《醉貓圖》、“我們在天上寫出人這個字”、“老虎要請您拔牙”、“勝利”等，都活靈活現，寓意深刻。荷花、水仙、茉莉、玉簪等花卉畫在新作展中也頻頻見到。對荷花的情有獨鐘表現在，既有“一夢到洞庭”的思鄉情愫，又有“這里且歇口氣等待明年”的殷殷期盼；既有對花朵“一塵不染”的贊許，又有對根植淤泥環境孕育的肯定。難怪晚年專門在東六環邊上精心設計了一個“萬荷堂”，方便“隨心所欲”地觀荷賞荷畫荷，以及與朋友相聚。水仙花屬南方植物，適合屋內養育，生命力頑強，盛開時莖直花多，綠白相間，芳香撲鼻，可是花期太短，很少引起畫匠注意。黃老有一個好朋友，年年給他寄水仙花，增加了在北方過年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也成就了水仙系列畫的誕生。2017至2019年，連續3年過春節，黃永玉創作了《水仙圖》（2幅）、《年年水仙》，懷念老朋友，與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對話，最后一幅畫則把“水仙”當“姑娘”絮語叨叨，情意綿綿。關于水仙花凋謝，題注里寫道，“以為她還有心跳想給她作人工呼吸，她會證明給你看，不是來不及搶救，而是生命的另一種芳香的形式，我沒有死亡，明年和你再見的仍然是今年的我”。品畫讀文，真真是賞心悅目，凈化靈魂。 曾經認識的一個女孩 夫妻倆年輕時 晚年的夫婦 行囊 猴票 荷花 水仙花 水仙圖 夢回洞庭 茉莉花 十二生肖外篇 萬荷堂喝酒 大雁“人”字隊伍 孤雁 從閩南出發 不染圖 　　五是有志。這種志就是“藝魂”——活到老學到老寫到老畫到老，耄耋之年，仍然筆耕不輟。早在黃永玉90歲的時候，就開始運作“百年百幅畫展”。題材涉獵非常廣泛，有對百歲人生早期生活經歷的回憶，有對年復一年大自然四季輪回的記錄，有對朝夕相處動物和植物的眷念，有對人間萬象帶哲理性調侃式的“點撥”，有對新生事物美麗瞬間敏感捕捉的反映……。幾乎天天都在畫室里創作，人生最后幾年，體力精力眼力每況愈下，大幅畫作只能坐在輪椅上或靠升降梯來完成，有的一幅畫用時20多天。盡管如此，藝術上的要求仍然精益求精，不論是畫輪廓線條，還是著色涂墨，亦或撰寫題跋，都一絲不茍，有的幾易其稿。正如黃老自己說的，“我的半輩子是一刀一刀地鏟，一筆一筆在畫，后來，一個字一個字在寫”。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接近百歲高齡時，他依然對身邊的事物保持著很強的新鮮感，家里剛種植的花卉寶蓮燈，院子里的玉簪花，遠方飛過的大雁，朋友送來的大龍蝦等，都成為繪畫題材。目睹此次新作展中的許多精品，很難想象竟然是在離世前一、兩個月時的畫作。這是什么樣的一種精神力量，多么崇高的藝術境界。 春 夏 貓頭鷹 寶蓮燈 　　5個展廳走下來，仿佛與一代畫壇巨匠近距離接觸，他的作品，時而陽春白雪，時而下里巴人，時而憤世嫉俗，時而游戲三昧，時而飛揚跋扈，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深情嚴峻，時而古道熱腸。冷靜、睿智、風趣、幽默，匯聚成一份感悟人生的深邃答卷。百年畫展在黃老離世一年后終于展出，雖有些許遺憾，但還是了卻了老人的一個心愿，他在天上看到這么多人如此專注地欣賞首次公開亮相的作品，一定很開心。在展廳里，看到一個系紅領巾的女孩子，盤腿坐在地上，身邊擺放著五顏六色的畫筆，專心致志地臨摹展出的貓頭鷹畫像。我問她，“畫多久了？”她羞澀地低聲說，“已經來2天了”。畫得還真像，沒有人指導，不受外界干擾，安安靜靜地作畫，真是一個好“苗子”，預示一個好“兆頭”。我想，黃永玉的一輩子，從出生、經歷、成才、收獲，到最終“謝幕”，不過百年。時間，說長很長，蕓蕓眾生，堪稱人之翹楚的，寥寥無幾，多少華章都在時光隧道里綻放異彩；說短很短，茫茫宇宙空間中，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轉瞬即逝的浮光掠影。黃老駕鶴西去，一個時代落幕了，新的時代開啟了，他創造的藝術價值和交口贊譽的精神風范必將代代相傳，永載史冊！2024.7.20.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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