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

排云碧霄

以往每逢過年，單大娘都會給我打個電話，聊聊寶貝兒子，說些吉祥祝福的話語。自打口罩事件以后，再沒了她老人家的音訊，古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內心深處隱隱有些不安。繁忙工作之余，我曾經打過幾次電話，可惜都沒有接通，不知道她近況如何，身體可還硬朗，面對百年不遇的兇險，也不曉得她是否闖關成功。勞碌了一輩子，可下退休了，我計劃到六安市走走，拜訪一下單大娘，以解心頭之惑。 　　我結識單大娘，緣自由她引起的一樁職場風波。屈指算來，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北國六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伏案閱卷，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你好，請問您找誰？”我例行公事拿起話筒。“請問您是章科長吧？”我未置可否，聽聲音是位老年婦女。對方接著說：“我叫單玉芳，是趙福山的母親，他的案子在您手，我想和您見個面，談談趙福山的情況。”我立刻警覺起來，趙福山是我賬號里一起合同詐騙案的犯罪嫌疑人，我們辦案是有紀律的，不準私自會見當事人及其家屬，這也是我多年履職的底線。我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說：“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家屬，你有什么意見，可以口頭或者書面反應給我們單位案件管理部門；如果想進一步了解案情，可以聘請辯護律師到我們案管部門申請調閱電子卷宗；至于你想見我，辦案細則明確規定，案件承辦人是不允許私自會見當事人及家屬的。”我放下電話，輕輕搖搖頭，自言自語：“這又是一位操碎了心的母親！” 　　我順手拿起趙福山合同詐騙案的卷宗，翻閱起來。這起案件案情并不復雜，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向我匯報過：受害人柳宏宇是我們當地的一個村民，因為想搞長途貨運，貸款一百余萬買了一輛東風大貨，跑了一年多長途貨運，不但沒賺到錢，月月還貸款都成了問題，最后沒辦法，只得賣車抵債。犯罪嫌疑人趙福山通過朋友獲悉受害人柳宏宇的窘境，跟受害人簽訂了大貨車買賣合同，以五十七萬的價款，將這輛東風大貨買了下來。雙方在合同書中約定：趙福山先期支付購車款人民幣十五萬元，余款人民幣四十二萬元三年內付清；大貨車原來購買時所余貸款三十八萬由購車者趙福山自合同生效之日起逐月償還。交易完成后，犯罪嫌疑人趙福山交付了十五萬元人民幣后，只歸還了三個月的車貸，然后以三十萬元人民幣的價格，將大貨車轉手賣給他人，之后再不履約，電話失聯……受害人柳宏宇報案，公安上網通緝，趙福山被抓捕歸案，向檢察機關移送審查起訴。又是契約精神缺失，導致的刑事案件，發展到最后根本沒有贏家。 　　我正在感嘆人心不古，貪念作祟，辦公電話又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一聽，又是單大娘。“我不是跟您說明白了嗎？還有什么事嗎？”單大娘電話那頭陪著笑：“章科長，您多體諒！我從六安不遠千里而來，看在我這古稀之年的老婆子面上，您就賞我一面吧！”聽到這幾句話，我的心明顯軟了下來，一個老母親，為了不爭氣的兒子，不惜千里迢迢奔波，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憐眷眷之心啊。我說：“您到我的辦公室來吧，我跟樓下的保安說一聲。”為了不違背原則，我把主管領導圣新找到我辦公室，請她和我一起接待當事人家屬。不一會兒，一個身材瘦弱，一臉滄桑，滿頭華發的老嫗，來到了我的辦公室。我招呼單大娘坐下，給她倒了杯水。“有啥事您就電話里說唄，這么大年紀，何必千里迢迢親自跑呢。”“嗨！”單大娘嘆了口氣：“兒子在蹲監獄，我在家哪能呆得住呀。小山他爸走得早，就我和小山娘倆相依為命，他這一進去，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怎么跟死去的老頭子交代啊。”單大娘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訴說著一個人帶孩子的苦難，單親家庭生活的艱辛，我不時的勸解幾句，也許每個犯罪家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吧。這時，坐在一旁的主管領導圣新手機響了，她示意出去接個電話。就在領導出門接電話的空擋，單大娘不知從哪兒掏出個信封，放到我辦公桌上，然后轉身離開了辦公室。等我追出來，單大娘已經快步走下了樓梯。原來單大娘痛說家史是假，想搞權錢交易才是真，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 　　看來單大娘這是早有預謀，我有一種被套路的感覺，為了不背鍋，得想辦法解套才行。此時，我不便在辦公樓里呼叫，只好返回辦公室回撥單大娘的電話。一開始她沒接，后來可能已經走出單位大樓，電話才接通。我迫不及待：“單大娘，您這是干什么呀！趕緊回來，把信封拿走！您給我多少錢，都解決不了問題。只有盡快幫你兒子履行合同，還清約定的欠款，和受害人達成和解，并按期向銀行支付貸款，最終取得受害人的諒解。案件起訴到法院后，才可能從輕處理，這得需要人民幣好幾十萬元呢，現在您正是用錢之際，好鋼須用在刀刃上啊，快把這信封拿走。”盡管我道理講得再清楚不過了，單大娘就是不肯答應把錢收回去。解決這個麻煩還有一個簡單粗暴的方法，就是把信封直接交給單位紀檢部門或者區紀檢委，不但難題輕松化解，自己還落個清廉的好名聲。但這樣做雖然自己撇清了干系，可是單大娘孤兒寡母處境會愈加凄慘，不僅損失了錢財，溝通不暢再給定個行賄罪，這不等于往娘倆傷口上撒鹽嘛，如此作為良心難安啊。 　　看樣子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又拿著信封找到了主管領導圣新。“您看看吧，都是您的失職，才使犯罪嫌疑人家屬有了可乘之機！接待當事人不恪盡職守，隨隨便便離開崗位，您瞧您這個電話打出多大麻煩吧！”主管領導圣新聽我這么一說，也覺得事態挺嚴重的。沉吟了一會兒，她抬頭看了看我，仿佛一下子醒過腔來：“你不是咱們單位的智囊嗎？此刻，你一定成竹在胸吧？這事怎么處理，你說吧，我保證依計行事！”我把單大娘的電話號碼交給領導，然后說：“抽空您給單大娘打個電話，曉之以厲害，第一，她不把錢拿回去，咱們上繳紀檢委，她不但損失了錢財，還可能構成行賄罪，她也得去坐牢，這樣不但無濟于事，還會人財兩空，那樣更沒人管她兒子了；第二，只要她按照我說的方案，替她兒子履行合同，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取得被害人的諒解，咱們會向法院提出緩刑建議；第三，她如果同意把錢收回去，讓她發個銀行卡號就行，我去銀行把錢給她匯過去！。”“瞧好吧！你這條老狐貍！”主管領導圣新接過電話號碼，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笑罵到。 　　圣新依計行事，果然順利要到了單大娘的工商銀行卡號，我自掏腰包花了五十元手續費，成功將單大娘的錢轉給了她。盡管我知道這筆錢距離單大娘替兒子履行合同，逐月還貸，可能只是杯水車薪，但這筆錢不僅純潔了政法隊伍，維護了政法機關清廉的形象，還捂熱了一顆母親的心——使她認識到即使兒子犯了罪，只要認識到了錯誤，積極賠償被害人的損失，并且努力改過自新，即使在素不相識的異域他鄉，也會有人堅守公平公正之心，秉鑒持衡，執法為民，還她一片純凈無垠的藍天。 　　由單大娘掀起的這場風波平息之后，案件以合同詐騙性質起訴到人民法院，最后單大娘按照我提出的方案，與被害人柳宏宇達成和解：單大娘東挪西借湊齊了三十萬支付東風大貨車款，余款十二萬限三年還清（每年還四萬），銀行車貸由趙福山接續償還。被害人予以諒解，不再追究趙福山的刑事責任。法院從輕發落，以趙福山犯有合同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五年執行，并處罰金人民幣五萬元。單大娘母子團聚那天，特意給我打電話，表達感激之情。后來每逢年節，單大娘都會打電話問候，敘述母子日常之樂。其實我只是正常履職，做了一名執法者應該做的工作，這在我三十多年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早就習以為常。祝愿單大娘母子遠離訴爭，奉公守法，母慈子孝，安居樂業，頤養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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