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愛與美酒不可辜負

黃巍偉

一個月之前，我就是蕓蕓眾生中那種不怕干杯但不會喝酒的人。我對葡萄酒的一切知識只有兩點，一、看顏色能知道是紅葡萄酒或白葡萄酒；二、喝紅葡萄酒口紅會變色。 暴殄天物的時刻很多，比如往紅酒里加冰塊（會降低果味），比如場合氣氛到了就連續大口喝酒（浪費了人家良苦用心釀酒創造的悠長余味）。每當飯局上有人拿出一瓶"好酒"，我也會喝一口后裝模作樣地若有所思，然而根本品不出跟普通酒有什么區別。 坐標新加坡，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的酒國女英雄好友麗麗找我說，要不要一起去上一個，英國酒業協會的葡萄酒品酒師二級課程，行業權威認證沒有之一。這上課嘛，要讀書，要品鑒葡萄酒，也要考試拿證。學習是咱貴在有心，考證就當重在參與，過不過她想就隨緣吧。 聽起來真是個無端增加人生壓力的餿主意，向來作到底的我們，那當然必須要上的。二了這么久，去開開眼界掃盲總是好的。于是就這么愉快地報名了。 我們深知自己是葡萄酒小白，那就白鳥先飛。課程開始之前我倆就提前領取課本回來預習。然而，我們發現了考證確實沒有我們幻想中這么簡單。全套教材包括一本120頁的課本，一本碩大的練習冊，還有一張系統詞匯合集。我和麗麗真真切切地，牽著對方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怎么辦？？！"然后她安慰我倆："沒事，別人可以，我們也一定可以的????。" 好吧，一不做二不休，咱不怕，誰怕誰是小狗，汪。 于是我真的把課本隨身帶著，有空就看。我旅游時也帶著，在酒店休息的時候看看，思考思考，背背專業術語。上班路上也帶著，每天中午午休時看幾頁。晚上睡覺前看幾頁，坐地鐵也看幾頁……我覺得自己都快跟隨身讀圣經的人一樣虔誠了。我是真心的，我是認真的，我是真的用愛發電想要學習這些知識的, 請讓我學懂。 這和以往上學不一樣。上學時我抱著滿滿的功利心，我要上好學校，要考好成績，所以你考什么我學什么，你考多少我學多少。別問我愛不愛讀書，我不愛，我不想，但我愿意。別問我讀書有沒有意思，坦白說，我覺得沒意思，都不知道誰會覺得有意思。但是，初中高中我愿意從早到晚全身心學習。我知道我要逼自己學。我有高中同學每天爭分奪秒地勤奮學習，在筆記本里寫，既然選擇了遠方，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要一往無前，一騎絕塵，為了變得更優秀，永不妥協。我不知道為什么很多人說會學習的是書呆子，至少我沒見過書呆子，我見過的學習好的人，智慧毅力膽識過人，學得懂知識，想得通為什么要學習，還沉得下心不斷學得更好。我們這些高中備考的"特種兵"，誰還沒點把命豁出去學的自我修養和情懷。 但是現在學葡萄酒不一樣了，這書吧，看著看著覺得真的有意思，不同葡萄品種有不同特性，適合不同生長環境。在不同的氣候和風土條件下能發展出不同特點，不同釀酒方式又能做出各種品類的酒……我真的很想懂，以后在餐廳點酒時我要懂，飯局上喝酒時我要懂，買酒送朋友時我也要懂…… 哪怕我就是從一種裝模作樣變成另一種裝模作樣，懂得知識的感覺還是比以前不懂要好一點，好的不只是一點。 接下來到了實體課程。周末兩天，總共上課16小時，品酒42款，并寫品酒筆記。我在上課前確保自己已經把課本從頭到尾預習了一遍，上課打起精神聽，努力聽，仔細聽，使勁兒聽。品酒時老師告訴大家，不要勉強，這酒，可以吞也可以吐掉，我們最主要是學習品鑒。我有些酒國英雄姐妹選擇一有酒就干杯。我覺得我還是不了，我要保持萬分清醒的頭腦品鑒每一款酒，我們要品鑒出顏色、香氣、酸度、單寧、酒精度、識別果味特征、風味濃度；到最后判斷酒的整體平衡感、余味長度、風味強度、風味復雜性。這么重的腦力負擔，我真心需要銳利的腦力在線才能運轉。從此我也開始留意各種食物香氣和口味，去發現每天每餐每口菜肴色香味的美好。我也突然明白那些懂酒人的"故作風雅"，大概是源于對葡萄酒的顏色、氣味、口味等特征的敏銳洞察。比如我曾經跟老黃說，這是把淺粉色的陽傘。他看了一眼，沉思一秒，說，可不像是嫩薰衣草色么??。我當時想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得要多欠揍，才會用"嫩薰衣草色"來形容一把傘。 這是個全新的世界，一個我忽略了三十多年的世界。這時我開始尊重葡萄酒，把它們當成一件件藝術品，一個個地，來我的杯中訴說著它的國度、它的種族和它的故事。 課程結束后就是為期兩周的自學，然后考試。 這時我真的在琢磨如何是好了。作為一個小白，我要學120頁的教材，熟悉四十多種釀酒葡萄的特點和世界主要釀酒國的情況并考試。 但話又說回來，考試嘛，我身為中國人應該要很會呀。所以考試迷茫怎么辦，找中國同胞呀！ 我去了一趟喜馬拉Y聽書app, 果然被我找到葡萄酒迪先森大神上傳的品酒師考試的全套課程精講加視頻課件。那當然得安排上，上下班路上滾動播放聽課，在家洗衣服收拾東西做雜事的時候當背景音滾動播放。然后翻出迪老師的VX加上，接受帶領進了一個備考群，哇塞厲害了可以跟諸位同學請教不會做的題目以及求大家的備考經驗分享。中國考生在世界級的考試里，都是出了名的愛分享愛攢人品和用愛發電呀！我又逛了一圈小紅書，哇塞厲害了有備考經驗，有模擬題分享，有筆記分享。當然是通通安排，打印下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課本有25個章節，于是在這自學的兩個星期內，我每天在上班前，下班后精讀課本三章，認真看完視頻課，做完手上該章節的模擬題，像坦克一樣推進。心里不斷告訴自己，好有意思的知識，我要學會！我現在書上看的這行字，就是到時候考我的題，就是改天我喝到的酒。周末出門玩耍，課本也帶在包里，一有哪種葡萄特性產區或者釀造細節記不清了，就趕緊翻一下。我就這樣八天時間精讀完整本書。想起上課時有老師和同學都說了，看咱這課本是很枯燥的，枯燥到看兩眼想要撕書的地步。我同意。喝酒容易品酒費腦力，學葡萄酒理論費更多腦力。很多老外同學就在這個節骨眼覺得，實踐第一，于是找來了各種課本里提到的酒，喝上再說，看書嘛，緩緩。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樣的同學估計考得很辛苦。后來想想，這似乎是通過轉移戰術來逃避努力。就像我覺得看書太枯燥了就去看視頻課，視頻課看膩了就想著喝上幾口是不是才能加深印象。但是看完視頻課喝完酒回來發現還是得背書才能真的記住知識點，還是得默寫葡萄品種特性和產區才能真的掌握。看書的確感覺像被海量新知識如海浪般無情拍打，但咱從小學到大，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新知識枯燥怎么辦，使勁兒磕呀！我第一遍看書時，覺得這是天書，這真的是颶風巨浪。上完課再來精讀時，慢慢覺得這書里說的很有道理，包括葡萄種類如何歸類介紹，各品種和生長條件、釀造方法、市場反應的邏輯。要不怎么說人要多看書呢，正經的出版物，特別是這種教科書，謀書布局遣詞造句它都是精心設計過的，課本它本身就是個藝術品。常言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真是有道理。但是以大多數人的努力程度之低，耐心之缺失，從來就沒讀到書本其義自見的一刻。考前那天我看整本教材三周之內已經被我翻到增厚蓬松，頁邊發灰，封面封底暗淡，我就覺得，到位了。 接下來五天我給自己安排默寫一份六頁知識點歸納表格，對，就默寫，用力過猛地默寫。先花四天的每天下班時間，對著世界葡萄酒產區地圖一天默寫一頁半，默寫完一組知識點，就過一遍這個知識點的題庫，精確到選擇題的每個選項為什么對為什么錯，就是不準不會。第五天再把六頁表格全部默寫一遍。宅男廢紙，宅女也廢紙。當然了，默寫完一定會萌生出"我真厲害"的想法。真覺得自己有點厲害的呀！ 最后的那一天，考前的那一天，刷題。重新做一遍手頭上的五百多個選擇題，好好睡覺。睡前我心想，只要我明天精神好，一定全都會。為什么呢，不管考試考什么，在過去三星期中，我都一定曾經在書里看過兩遍，實體課上聽過一遍，音頻課聽過一遍。不管哪個考點，我大機會在默寫表格的時候也默過兩遍，甚至在題里還做過兩遍。只要大腦在線，哪有什么可能不會。我不是做到能做對為止，而是練到錯不了為止。這看起來已經不是品酒的事了，這是我一個零基礎小白學知識考證的戰略布局和實施方案，是大腦為期三周的強化運動。 考完某天湊巧葡萄酒迷老黃給飯局安排了一瓶紅酒。他知道我剛學了葡萄酒，就把酒標蒙起來讓我盲品。我把酒杯向外傾斜45度對著白色墻壁看顏色，這是中等深度的石榴紅色，看起來這瓶紅酒陳年有些年頭了。閉上眼睛，鼻子湊近杯口一吸，香氣濃郁，紅色果香撲鼻，我聞到紅櫻桃、紅李子。還有花香，這花，是玫瑰還是紫羅蘭。我用左手掌蓋住杯口，右手握著杯柄逆時針晃杯兩圈，打開左手再聞，有香草和椰子風味，這酒過了橡木桶。然后我嘗了一口，含住，五秒，咽下。口腔像是因為高酸度要分泌唾液，但又被高丹寧的緊實感平衡了，整體非常順滑。當緊實感爬到上牙齦，我確定這是款高單寧的酒。果味濃郁，紅櫻桃紅李子，陳年產生的肉味，過橡木桶產生的香草味椰子味各自綻放。酒液通過喉嚨后灼熱感通透脖子，這是款高酒精度的葡萄酒。余味悠長，唇齒繚繞不絕。真是一款極好的酒。但真要我說這具體是什么葡萄品種什么產區出的酒，我道行不夠。老黃這才讓我看酒標。我看到"Barbaresco 2015" 。我情不自禁翻出依然隨身攜帶的課本之內比奧羅葡萄的品種介紹，老黃見證了我對這瓶酒的品鑒與課本完全吻合。老黃說，個人品味，他特別喜歡巴巴萊斯特的葡萄酒。美國澳洲新西蘭智利這些新世界產區的葡萄酒果味過重，對他而言更像葡萄汁而不是好酒。同樣在意大利，同樣是內比奧羅葡萄，他覺得酒后巴巴萊斯特的酒比酒王產區巴洛洛的酒更加細膩。我說，也是的，新世界的酒彰顯果味，舊世界的酒凸顯結構，更需要細品。酒王強烈、酒后細膩柔和……這一時的這一刻，我覺得就像繁花不負春光，功名不負寒窗，我，也沒有辜負那些九年前在意大利西北部"酒后"巴巴萊斯克法定產區被采收的內比奧羅釀酒葡萄，沒有辜負它們化為佳釀后在橡木桶的年月，沉寂在瓶中的日日夜夜。 我確實就只是掉進了另一個裝模作樣故作風雅的天坑。 后記：兩周后，品酒師考試的成績公布，我滿分，100分。對，實至名歸，我的確練到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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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愛與美酒不可辜負

黃巍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