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早些年，海島姑娘出嫁，邁出娘家大門的那一刻，新姑爺要給新娘子撐一把大紅傘，寓意夫家給遮風擋雨，這輩子風雨無憂。娘家媽媽則要抓起一大把大麥種子，高揚著手向遠處拋灑。其意是嫁出去的女兒像隨風播撒的大麥種子，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媽媽們一揚手，每個嫁出門的姑娘從此以后就像一顆被拋灑的大麥種子，在另一個地方扎根、抽枝、發(fā)芽。三十多年前，我便是一顆被拋灑的大麥種子，落腳在娘家的隔壁鄉(xiāng)鎮(zhèn)，蘇澳土庫村。</p> <p class="ql-block"> 和大部分海島鄉(xiāng)村一樣，這個面海的村莊亦農(nóng)亦漁。幾片散落在山間和海灘邊上的薄田種一些地瓜花生。而村前一大片灘涂地成就了村莊特色。養(yǎng)海蠣養(yǎng)紫菜，讓土庫村遠近聞名。九十年代初剛嫁到土庫村，村前的灘涂地里，一年到頭都是穿著解放鞋挽著褲腳的男人或者女人，一前一后兩大網(wǎng)兜，踩著及膝深的爛泥，深一腳淺一腳，每前行一步都要拱起身子。長年累月在灘涂地里挑海蠣挑紫菜，婆婆在五十歲之后她的背迅速彎成了一座拱橋，一端連接早年生活的艱辛，另一端抵達我們內(nèi)心深處無助的疼惜。心疼她，生活重壓之下的脊梁啊，即便卸下重擔，卻再也無法彈回正常的高度。</p> <p class="ql-block"> 村前的灘涂上立滿石柱，像世紀前的遺址，粗糲滄桑。漲落的潮汐無師自通地在這些石柱上、串片上、繩索上喂養(yǎng)海蠣、紫菜、各種貝類，自成王國。每年五月，海蠣肥美，是收海蠣最好的季節(jié)。路過村莊的任何一個角落，隨處可見俯首挖海蠣的人們。一只簸箕堆滿帶殼的海蠣，一只粗瓷大碗，盛放撬取挖出的海蠣子。那一粒一粒乳白的海蠣子對于土庫村民來說，是大海雪藏的乳汁，以喂養(yǎng)這個貧瘠的村莊。</p> <p class="ql-block"> 每一次，用手中的一把小刀撬開海蠣殼取出海蠣子，都感覺是從咸澀堅硬粗糙的生活中撬取一點深藏的柔軟，匯聚于祖?zhèn)鞔笸胫小Ｅ踔b滿海蠣子的大碗，總是小心又謹慎，畢竟那是全家的飯碗，也是土庫村莊的飯碗，因為微薄所以極盡珍重。在海中討食既要涉過沒膝的爛泥，又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面對大海的爛脾氣，但是這片灘涂和大海不離不棄地喂養(yǎng)了他們的祖先和子嗣，又能抱怨什么呢？循著每一次落潮，村民們扛著扁擔走向大海，漲潮了，他們挑著一副重擔回歸村莊，在這片灘涂上，逐浪而生，如同一群寄居蟹，勞碌匆忙，忍受大海浪潮的擊打，也接受大海慷慨的喂養(yǎng)。</p> <p class="ql-block">（以上2圖為野草居所攝）</p> <p class="ql-block"> 相比較海蠣的放養(yǎng)，紫菜需要嬌養(yǎng)。兩根大竹竿當床架，竹片串起一排一排尼龍繩子掛在床架上，那是紫菜在海中成長必不可少的吊床。紫菜潑苗之前需要清除繩子上的雜質(zhì)，潑苗之后，需要翻曬。這些都是體力活，把沉重的竹條尼龍繩子挑回岸上，晾曬，翻面，再放回大海，循環(huán)往復，不下三次。秋風漸起，紫菜該收割了，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剪下能賣個好價的頭水紫菜，挑回岸上清洗晾曬，壓捆裝袋，最終售賣變現(xiàn)，是種植戶傾盡全力呵護的每一個步驟。接著是二水三水，直至初冬，海水冰冷刺骨。</p> <p class="ql-block"> 只是紫菜懂得感恩，一小撮紫菜放到鍋里，立馬還原出陽光種在紫菜苗里并經(jīng)過長達半年時光聚合的鮮甜。和陽光一樣，它親近岸上的每一款食物，燉排骨湯，燜炒海蠣芋頭，翻炒包菜五花肉都是絕味。因為包容萬物，所以海島的頂級小吃“時來運轉(zhuǎn)”中紫菜必不可少，它和五花肉、包菜、蝦仁、魚肉或者海貝一起撐起海島年節(jié)團圓的重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一晃眼，在土庫村生活超過三十年了，甚至超過我的出生地，真正認真地打量這個供養(yǎng)了夫家世世代代的村莊是在一個不甚晴朗的夏日。沿著橋仔頭，去尋找落在村莊里的過往歲月。</p> <p class="ql-block"> 村莊里有不少老房子已經(jīng)被遺棄不用了，它們實在太老了，門框腐朽，屋頂坍塌，仿佛聽辨不明的老者，垂垂老矣，張著沒牙的嘴落座在雜樹亂草間。但是，如果愿意仔細端詳那些老房子，還是能夠觸碰到久遠的時光。限于財力，海邊撿回的小石塊被耐心的工匠碼出一堵堵結(jié)實的墻，斑斕五彩的石皮錯落雜陳的條紋，感動于從前能工巧匠的超凡工藝是如何縫補了清貧簡陋生活的裂縫，給了一份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信任托付。也有個別房子當年每一塊石頭都是精雕細鏤，但仍然無法逃脫時間的瓦解，先是爛了門窗，接著塌了屋頂，剩下部分殘墻斷壁依舊保留矜持自珍的貴氣。</p> <p class="ql-block">（小碎石砌成的石頭厝，材質(zhì)普通但工藝絕對精良，可見當年石匠用良心塑手藝）</p> <p class="ql-block">（老房子裙堵部分的石塊和水車堵部分的紅磚，磚石結(jié)構(gòu)，有鮮明的閩南建筑風格）</p> <p class="ql-block"> 這一趟審視，收獲最大的應該是迎面撞見那些來來去去的風。作為海島，大海阻隔，自存一隅。落后、封閉、隔絕，這是大部分人給這個海島的標簽。但是當我站在一棟棟部分存留的石頭房前，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海島似乎從來不曾被完全隔絕，洋流和季風，讓這個海島與它所在的星球緊密連接；探索借鑒，學習交流，給了這個海島無限可能，它甚至可以超前養(yǎng)育一顆顆現(xiàn)代文明的種子，并在這塊孤絕的角落結(jié)出驚艷的果子。</p> <p class="ql-block"> 村莊里唯一一棟掛了文物保護牌子的高誠學故居，屋頂已經(jīng)坍塌，但留下了相對完整的鏡面墻，石雕圓形拱門，尖頂窗戶，墻裙部分精細規(guī)整的花崗巖條石，線條簡潔而洋氣，滿滿負載著來自異域的現(xiàn)代文明氣息。而尚存的木質(zhì)窗欞，取自傳統(tǒng)的竹子題材，細直的木條上間或點綴若干竹節(jié)，線條精簡。天井中可見屋內(nèi)存留的木板隔堵，留下的門窗簡括大氣，下部石墻或平齊碼疊或斜紋交錯，整體依舊精細簡約，用時下的裝修風格來套，應該走的是精簡風，低調(diào)奢華有內(nèi)涵。</p> <p class="ql-block">（高誠學故居的門窗立體線條極其簡潔，現(xiàn)代風格明顯）</p> <p class="ql-block">（圖片左側(cè)民居為高誠學胞妹西樓林氏故居，大門也是石雕拱門）</p> <p class="ql-block"> 這棟房子的主人高誠學（其名為高名文，字誠學，不知后人為何多以其字稱呼）出生于1872年，在其叔父引領下，走出海島，接受了美以美教會創(chuàng)辦的教會學校教育，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畢業(yè)后返回海島，在福清和平潭都做過一些農(nóng)業(yè)改良實驗，創(chuàng)辦過良種養(yǎng)豬場，現(xiàn)代農(nóng)場，修筑海堤等，曾任民國福安縣縣長。從這些履歷上可以看出，學業(yè)事業(yè)有成的高誠學在家鄉(xiāng)蓋房子時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借鑒了現(xiàn)代甚至是西方現(xiàn)代的設計因素，讓現(xiàn)代文明以一棟房子的樣貌落腳于海島一個村落。</p> <p class="ql-block"> 而他的堂弟高名凱先生（1911—1965），是在他辭世的半個多世紀后，我從一份簡歷里讀到這個鄉(xiāng)村真正的讀書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與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呂叔湘齊名，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漢語語法學家和翻譯家，最早將巴爾扎克的眾多作品譯介給中國讀者，與著名的法語翻譯家傅雷齊名，被稱為中國版的“巴爾扎克”。在家鄉(xiāng)海島，這一份簡歷令人高山仰止，遠隔著半個多世紀，慶幸我能讀到它，聽聞遠方有你。</p> <p class="ql-block"> 遙遠的時空能帶給我們遺忘，但回憶和閱讀可以貼近。在海島文學前輩楊際嵐先生的文章《東嵐有位高名凱》里，在鄉(xiāng)賢王強主編的＂海壇文從＂中，在高名凱先生的子女回憶錄《心香一瓣：我們的父親高名凱》里，還有海島90后姑娘林祥鷺的視頻《海島一千零一夜，風吹哪頁讀哪頁》里，我細細翻檢，試圖還原這位海島學子的足跡。</p> <p class="ql-block"> 從海島到省城，孜孜不倦求學，高名凱先生每一步都是寒門學子的榜樣：英語曾獲福建省中學生英語講演第一名，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省教育廳清寒獎學金而得以進入燕京大學哲學系深造。</p> <p class="ql-block"> 從京城到巴黎，再從巴黎回到祖國，高名凱先生每一次跨越都是里程碑。師從馬伯樂教授，在法國巴黎大學研究院文學部學語言，獲得博士學位。圖書館成了他每天必去的場所，結(jié)識同樣酷愛法國文學的陳幼蘭女士，伉儷情深，相扶相攜，翻譯法國文豪巴爾扎克的文學作品。學成歸國，投身教育，傾囊相授，潛心著述，為中國現(xiàn)代語言研究筑起一座豐碑。即便隔著遙遠的時空距離，循著這些文字追述高名凱先生的求學求知之路，每一次閱讀都仿佛動身跋涉千里，追逐沿途的風景，去感受這座海島與世界與現(xiàn)代文明相遇的呼吸。</p> <p class="ql-block"> 高名凱先生的生命有限，但著述甚豐，語言學專著18部，譯注語言學6部，羅素哲學大綱1部，巴爾扎克作品譯著20余種。有生之年，這位孜孜不倦求取知識的海島學子從來不曾歇息，像風走了萬里，不問歸期。</p> <p class="ql-block"> 在海島，隔著漫長的流年，我們吹過先人吹過的風。在今天，我們讀取散落在鄉(xiāng)間在城市，散落在斷墻在只言片語的記載傳聞中關于家鄉(xiāng)的種種細節(jié)，我們猶然可以嗅聞從四面八方吹過海島的風。</p><p class="ql-block"> 風從海上來，海島總是在接納在交換，從來不曾孤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河2024.6.20于嵐島</p> <p class="ql-block">（位于土庫村上段的一幢民居是同學家的祖厝，建筑風格與周邊的民居迥異，這幢舊居據(jù)說為其祖上兄弟幾人所建，世代共居，多達十多戶人家，現(xiàn)在均已從中搬離。在海島，成家蓋房娶媳生子是鄉(xiāng)村不可替代的人生命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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