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釣叟日記11</span></div></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文化山”上的“老九”們</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鳳岡縣古時叫鳳泉縣,是因為小小的縣城邊上有一泓泉水,其水清澈無比,池中有石,如鳳凰展翅,池內小魚數頭,池中嘻戲,形成魚戲鳳凰的景觀,縣以此為名叫“鳳泉縣”。<br> 時年春,山洪暴發,平時溫柔可人的山泉,噴出大量泥水,沖走的城內數十戶人家,卷走財物無數,讓人們感覺到如此溫柔可人的山泉,也會作獅虎吼。<br>也就是發洪水的那一年,一個自以為能文能武自封孺將的王將軍,帶一隊人馬從縣道過,在這個小小縣城住了幾天,當地鄉紳為防止這支隊伍騷擾鄉民,出資用好肉好酒招待這個將軍,美酒和奉承話讓這個將軍狂喜不已,雖不好顯示自己的武略,也想表現一下自己的文幍,當即寫下“夜郎古甸”幾個大字,并在下款用工整的小楷題寫:“某年某月驃騎大將軍王XX親題”,讓人鐫刻在城邊一處懸崖上,以示千古。<br> 美酒未盡,佳肴豐富,這位將軍興致不減,拉著眾鄉紳來到泉水邊,聽了鄉紳們苦難的述說,將軍緊鎖雙眉搖搖頭說:“鳳鳴高崗,龍潛深潭,你們愚鈍,將鳳沒于泉中,怎么不淹呢?”,眾鄉紳連忙說:將軍孺雅,將軍說的是!將軍說的是!請將軍給改一下縣名吧!<br> 從此縣為“鳳岡縣”,縣城定名為“龍泉鎮”。之后的幾十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小小縣城的老百姓過著平安詳和的日子。<br> 就在這泓泉水邊,有一座高高的鳳凰山,半山腰原是一座古廟,叫“曹和寺”,當年香火鼎盛,是個教化萬民的好去處,由于宗教不適應當前的政治,這群和尚被斗的斗,批的批,菩薩也被砍爛當煮飯的柴火,小和尚逃走的逃走,還俗的還俗都作鳥獸散。后來,這兒依然擔負著教化萬民的作用,政府將它改為學堂,開始辦的初級師范和初中,后來從不同渠道來了一批知識人,他們雖然出處不同,但個個性格孤癖古怪,又自視才高,雄心勃勃,就試著辦高中,他們都喜歡這個仿佛是世外文化圣殿的地方,戲稱“文化山”,想在這個地辟天荒的黔北高原上培養出一大批驚天的偉才來,從此這兒就是縣里最高文化機構“鳳岡一中”。<br> 工夫不負有心人,三年來,他們沒有辜負自己內心的一片報國雄心,夜以繼日,精心備課上課,終于使他們的第一爐優質鋼出爐啦!學校第一次組織自己的學生參加了全國統一的高等學校招生考試,學生也算爭氣,一個不落地考入了國家高等學校。至此,“鳳岡一中”名聲大燥,校長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被選到北京去開群英會啦,這群知識人,也不會因為自己什么也不得而感到氣餒,卻都為自己是第一爐優質鋼的煉鋼師傅而自豪。<br> 正當這群知識人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地想在這個山頭大干一場的時候,一股來至北國的寒流以“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強勁,吹凍了這個貴州高原上小小的“文化山”,學校辦公大樓門前公告牌上,寫下了一段長長的最高圣言:“十七年來的教育,基本上是封、資、修把持著的……”。<br> 周漢白老先生是這幫知識人中的老學究,國學深厚,張口孔孟,閉口詩書,讀書時在厚厚的近視眼鏡片后面半閉著眼睛,將干瘦的臉龐搖來晃去,沉醉在一副浩然無我的境界中,他能把《康熙字典》倒背如流,卻不能讀懂那公告牌上的 “最高指示”。<br> 這日,周漢白老先生依然懷著傳道授業解惑的神圣使命,輕快的腳步跨上他鐘愛一生的講臺,今天的課文是《琵琶行》,老先生也不看書,剛站穩,就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悲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br> 突然,讓老先生最感甜蜜與自豪的一雙雙渴求知識的明亮的大眼睛并沒有出現,先生心里不覺一顫,搖晃著的頭漸漸地減弱,吟誦聲也漸漸低了下來,“怎……怎……怎……怎么了!”老先生生平第一次在講臺上口吃起來。<br> “最高指示!”一個身材高大的學生從后排站起來,毫不客氣的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br> “最高指示”象一記重重的下鉤拳,狠狠地打在周漢白老先生的臉上,老先生有些眩暈,臉色蒼白,無力地靠在講桌傍。<br> 坐在中間排,外號叫“晾衣桿”的學生,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吐了一灘口痰,帶領全班振臂高呼:<br> “打倒反動透頂的牛鬼蛇神周漢白!”<br>“砸爛封、資、修的教育體系!”<br> “讓我們無產階級重新占領教育陣地!”<br>一個叫趙德民的學生跳上講臺,大聲地吼道:“試看今日之天下,當為誰家之所有?”<br> 下面的學生齊聲應和道:“我們!我們!我們!我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闖將。”<br> 接著就唱起了高昂的《國際歌》“……誰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br> 在歌聲中,周漢白渾身哆嗦,臉色十分難看,夾著書本,逃回辦公室,無力地倒在往日筆耕不止的辦公桌上,口里喃喃:“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br> 高三班的學生的“革命行動”極大的鼓舞了各班潛在的“革命小將”,很多的同學都在摩拳擦掌,迎接著這場新的“革命的暴風雨”,不久在上面的鼓勵下,一場大鳴大放大字報、大揭發、大辨論、大批判的“大革命”就在這個小小文化山展開了,學校為發展這么多的“大”,請木匠安了十幾個貼大字報的專欄,每個專欄有十來米長,安裝在校園的空地上,課是上不成啦,傳單滿天飛,大字報鋪天蓋地飛來,昨天貼上的,今天被覆蓋,有的專欄就象紙墻那樣,足足有三五寸厚,完全可以擋風擋雨啦。<br> 革命,對于年輕人來說無異于一場盛大的狂歡節,當革命還沒有革在自己頭上的時候,他們總是那樣地快活,他們就那樣瘋狂地高歌著,怒吼著,他們要砸爛一個舊世界,他們要創造一個新世界。<br> 批斗周漢白是高中部學生的最愛,在批斗中,他們看到這個平時在課堂上口若懸河的人今天低下了扁平的腦袋,語言也變得遲鈍木吶,這些情景也在革命小將的心中產生了一絲玩弄獵物的快意,同時也在批斗中從周漢白半文半白的語言中學到很多的詞匯,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呀。<br> 今天的批判會場設在原來的教室里,比課堂的氣氛更加的莊嚴肅殺,周漢白削瘦的身上掛著一塊寫著“反動學術權威周漢白”的沉重的大黑牌,就這樣站在講臺的邊上,低著頭,靜候著革命小將們的質問、分析與批判(當然也包括辱罵)。<br> 小將們大腦的存貯器在飛速地運轉,他們在尋找周漢白往日的吃喝拉撒和言談舉止間暴露出的封、資、修的毒素,并將其大白于天下,讓這個丑惡的牛鬼蛇神無處可藏。<br> 一個小將忿忿地站了上來,他要揭發這個曾經精心輔導過他的老師,他首先拿起“紅寶書”(語錄本),舉過頭頂搖了搖,接著高亢的聲調念了一段長長的“最高指示”,然后一字一頓地說:<br> “某年某月某日,我和五個同學站在周漢白的身后,看著遠處蒼蒼的群山,一掛山嵐飄過了遠山的幾戶人家,只見周漢白又玩起了他的吟誦起來,他是這樣叫的:‘邱二婆呀,邱二婆呀,你美賽西施,嬌勝貴妃,高一分過高,矮一分過矮,涂脂粉過白,施姻脂過紅,美不勝收呀!’說著還得意地望著我們,在場的同學們,當時你們都聽得很清楚的嘛。是不是?”<br> “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五個同學齊聲吼叫道。<br>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周漢白漲紅了臉分辨道,“革命小將們呀,說的丘二坡呀,就是對門那座秀麗的山峰嘛”<br> “山峰,山峰,那山峰有賽西施勝貴妃的嗎?你也能給山峰涂脂粉,施姻脂嗎?”革命小將尖銳地駁斥著。<br> “不是教過你們,這叫擬人法嗎?”周漢白無力地這樣辯解著。 “牛鬼蛇神周漢白!放老實點!你又想用你那反動的所謂知識來蒙蔽我們無產階級的革命小將,你不單是封、資、修在教育戰線的學術代表,平時道貌岸然,可也是滿肚子的男盜女娼,膽敢向我們人民的一員邱二婆耍流氓哦。”<br> “誣人清白,誣人清白,誣人清白呀!”周漢白辯解的語音越來越低,最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br> 初中部的同學非常佩服高中部同學的斗爭藝術和斗爭精神,他們不知道高中的同學在那兒弄來這么多好聽自己又不太懂的詞匯,津津有味地傳頌著大哥哥大姐姐們說的那些話: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為此而羨慕不止。<br> 這場史無前例的革命中,初中生也在斗爭中學會了斗爭,他們發揚了革命的大無畏精神,揪出了反動的美術教師古靈甫,此公曾在抗日戰爭最艱難的年月就讀于處于孤島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是當代畫家劉海粟的得意門生,號稱書畫雙絕,善畫山水花卉,鉤得二筆蘭草,如同剛從山上采下來放在紙上的一樣,其人歷經了近代中國各種斗爭的風云變幻,從“三反”、“五反”、“反右”斗爭的大風大浪中出來,早已悟得人生的真諦,成仙成道。古靈甫見其來勢洶涌,就自己做好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備下筆墨待學生們在高帽子上書寫上自己的稱號,在家靜候革命小將們的到來。<br> 這日,一小隊初中的革命小將來到古靈甫的家門前,古靈甫立即從家里走出來,象剛從轟塌的碉堡里鉆出來的“蔣匪軍”,高舉雙手,顫顫的語音說道:“歡迎革命小將對牛鬼蛇神古靈甫的批判!”,說著就雙手遞上準備好的筆與墨,“請小將在這個高帽子上寫下我的稱呼,好叫本牛鬼蛇神原形畢露,無處躲藏。”<br> 年幼的革命小將咬緊嘴唇,強忍住笑,厲聲說道:“我們才不給你寫呢,自己寫!”<br> “可我不知道寫什么稱呼呀?”<br> “笨!就寫反動畫家,不!反動畫師古靈甫。”<br>古靈甫也沒有說話,在桌上理了理高帽子,就用自己剛勁清秀的柳體寫下了這七個字,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自己的頭上。<br>革命小將覺得高帽子比戴黑牌子還要有趣得多,就悄悄地扔了已經準備好的沉重的黑牌子,押著古靈甫走進了批判會場。<br> “打倒反動的學術權威,自稱書畫雙絕的牛鬼蛇神古靈甫!”<br> “古靈甫不投降,就叫古靈甫滅亡!”<br> 同時用稚嫩的語音唱起了語錄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戰勝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br> 響亮的口號聲,雄壯的語錄歌,使低頭站在講臺角的古靈甫有點夸張地顫抖著。<br> 一個小將站在講臺上,聲色俱厲地批判:“牛鬼蛇神古靈甫!你聽著:你畫的畫都山山水水和花鳥蟲蛇,完全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東西,你就是用那些東西來毒害人民,妄圖教壞我們這些革命小將哦,特別是你那本詩集,寫的什么壞東西,我們雖然看不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貨色,因為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來的。”<br> “是,是,是,革命小將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這些封資修的毒草來,回去一定把它燒掉,免得再禍害人民哦。”<br> “哼!你想毀滅罪證,我們革命小將是不會上你的當的!”<br> “是,是,是,我有罪,我有罪,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br> 另一個小將站起來,大聲質問道:“古靈甫,你為什么要反黨反人民?”<br> “不敢!不敢!那個我不敢哦。”古靈甫抬起雙手來,急迫地搖動著,顯出無限的恐懼。<br> 會場一片寂靜,小將們有點語塞,這時另一個小將站起來說:“古靈甫,你和反動畫家劉海粟是什么關系,有人揭發你和你的老師當年把女人脫光了畫畫呢,你老實交待!”<br> 會場內外一片哄笑,主持批斗會的學生立即整頓了會場紀律。<br> “我和劉海粟是師生關系,我的壞思想都是在他那兒學的,我有罪,罪該萬死!”<br> “那為什么要把女人脫光了畫畫呢?”一個小將忿忿地指責。<br> “不!不!不!不是把女人脫光,那是人體素描,那不是女人,那是模特呀”,古靈甫也覺得說不清楚,只好用學習繪畫的術語來搪塞小將們指出的罪行,看著無詞辯解的古靈甫,場內場外充滿了快活的笑。<br> “打倒反動畫家劉海粟連同他的徒子徒孫!”<br> “打倒牛鬼蛇神古靈甫!”<br>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br> “把牛鬼蛇神古靈甫踢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讓它永世不得翻身!”<br> 口號聲振天響,批斗會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結束。<br> 在這群反動的臭老九自封的“文化山”上,革命小將們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革命勇氣,揪出了一批長期盤踞在教育陣地上封資修的代表人物,革命小將就統稱這類家伙為“反動黑幫”,這一成果讓小將們更加堅定的認為就這小小的縣級中學就會有十多個“反動黑幫”,如果讓這些人長期占踞教育陣地,我們被解放的人民就有可能吃二次苦,受二茬罪哦。<br> 接著,小將們就將這些“反動黑幫”的生平和犯下的罪惡用專刊的形式描繪在學校辦公樓前的大批判專欄中,讓他們罪惡行徑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無處循形,批判專欄設計十分規范工整,前面的刊頭畫了一個紅色的巨大的拳頭,拳頭下是一個瘦長臉的劉少奇的頭,下面書寫了一段“最高指示”:<br> “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它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br> 接著就是對這些“反動黑幫”的分別的描繪和揭露:<br>大叛徒、大內奸、近代學生運動的敗類鄭喻生。其人就讀于解放前的北平大學,以投機商人的的動機混入中共地下黨,自吹學生運動的代表,由于其反動本質決定,加上天生的叛徒骨頭,曾兩次抓進反動派的監獄,每次都是登報宣稱自己年幼無知,誤入歧途,申明脫黨,如此軟骨頭,是個地地道道的叛徒,解放后,死死賴在教育戰線,用他那罪惡的思想毒害青少年。<br> 羈傲不遜的大右派,一貫反黨反人民的王云天。曾在某省政府工作,常常在人面前吹噓自己參加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土地改革,由于居功自傲,目無領導,常常攻擊黨的方針政策,對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妄加指責,被趕到學校教書,但其人不思悔改,不服領導,破壞學校的教學,現將其揪出來,望廣大紅衛兵小將對其監督改造。<br> 崇洋媚外的的青年黑幫李亞光。省大學中文系畢業,受黨的教育多年,其人不思回報黨恩,不注重知識分子的世界觀的改造,垂羨外國資產階級的糜爛生活,向學生介紹蘇修文學《耶爾紹夫兄弟》,宣傳修正主義文化,一頭美發,還拉得一曲二胡獨奏《賽馬》,使得一些臭氣相投的女生,如蒼蠅見到臭肉,有損老師形象。 引導學生走白專道路的牛鬼蛇神廖志誠。其人畢業于川東外語學院,中國話說得疙疙瘩瘩的,偏偏會講西洋的什么英語,時常在家連飯都忘記吃,編寫反動小說,胡編三大本反動詩集,教學中不教無產階級的政治思想,引導學生學習西方資產階級的“話話”。<br> 反動舊軍官王相臣。其人是國民黨軍隊的偽連長,在解放大西南的戰斗中迫于人民解放軍的威力,陣前起義投降,是混進軍隊的偽軍官……<br> 十多個“反動黑幫”,被押來觀看了革命小將對他們的描繪和批判,都一致地低下頭,象戲臺上的壞蛋一樣連連打躬,異口同聲地說“我有罪,我有罪,罪該萬死!”,心靈深處都自覺與不自覺地產生了無限的無奈、恐懼與凄涼。<br> 隨著文化革命的深入,形形色色的紅衛兵組織如雨后春筍般的建立起來,大的有“八一八”紅色戰斗團、“一月革命”司令部、“井岡山”戰斗隊、“韶山沖”戰斗隊……<br> 他們都宣稱自己會堅定的執行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的革命路線,要與劉少奇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作堅決的斗爭,具體到地方,就是要揪出在黨內或地方政府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這樣才能使我們紅色江山永不變色。<br> 這些組織合力將把持在“文化山”十多年的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那個去北京開群英會的校長揪了出來,并認定他是這群黑幫的總后臺,是這群牛鬼蛇神的總代表。<br> 當學校的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被揪出來之后,紅衛兵小將們都忙于與社會上各個階層五花八門的人組成的革命組織聯合起來,向縣里的、省里的直到中央的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進攻,這些紅衛兵小將們對批判“文化山”上這些小牛鬼蛇神就有點批判疲勞癥!于是就組織他們在學校后面的鳳凰山上修建自來水的工地勞動改造,一則用勞動來改造他們的思想,用汗水來洗刷他們的罪惡;二則也為大家吃上自來水出點力嘛。<br> 學校的革命組織經過分化、瓦解、斗爭與聯合,最后只有二個組織保存下來,那就是“八一八”紅色戰斗團和“一月革命”造反司部,他們都宣稱自己是最革命的戰斗隊,是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最忠實的紅衛兵組織。<br>革命的根本問題就是政權問題,當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被揪出來之后,建立斬新的紅色政權就是各組織紅衛兵關心的問題。新的紅色政權只有那些堅定的革命派才有資格進入,沒有進得新政權的的組織就有視為反革命組織和保皇派的危險,兩派組織的頭頭們都認識到,區別自己是革命派或保皇派,是當前這些紅衛兵小將生命攸關的大事,“八一八”和“一月革命”這二大組織的頭頭們都宣稱自己是革命派,而對方則是保皇派,誰都死不承認自己是保皇派,他們辯護的理由是:我們的組織大部分人是貧下中農出身的,里面共產黨員大大的有,那一個是反革命?我們從運動初期就響應號召起來造反,對走資本主義當權派的斗爭一點也沒有含糊過。<br> 這二大組織的斗爭由語言的斗爭上升為拳頭的斗爭,由拳頭的斗爭上升為磚頭木棒鋼釬鐵錘的斗爭,后來又發展到大砍刀小砍刀殺豬殺牛殺雞刀的斗爭。<br>這場文武二斗形成的紅色革命風暴,在這個小小縣城可謂石破天驚、地動山搖。但是,再強的臺風也有個臺風中心,它叫“臺風眼”,在那兒風平浪靜、陽光明媚,那就是鳳凰山上自來水工地。<br> 現在的紅衛兵小將們誰都沒有心思批判這幫牛鬼蛇神,就那幾個看管“反動黑幫”的紅衛兵,都被叫下山去參加打派仗啦,一群被斗得灰頭土臉的牛鬼蛇神們就在這兒盡情地享受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帶來的溫暖,用汗水洗滌為了盡可能保存自己而相互攻擊的灰暗心理,時間慢慢地撫平心靈中滴血的傷口,久違的笑開始出現在他們那飽經風霜的臉上。<br> 紅衛兵小將下山去打派仗后,對“反動黑幫”的管理權就自然落在工地的工人師傅手里。這日,工頭安挺章就來到黑幫們面前,雙手一抱拳,說:“老師們!”,“不!不!不!不是老師,是黑幫呀!”眾牛鬼蛇神恭敬地回答。<br> “老師們呀,你們犯法是犯朝庭的法,不是犯我安挺章的法,我家二娃子就是讀你們那個班,前年考上北京的大學,現在皇城腳下讀書,他老跟我說,老師們上課,比唱歌還好聽,要我經常來看你們,我看你們都沒有下過重力,勸大家在勞動中挑不起的不硬挑,抬不起的不要硬抬,小心閃著腰桿,我家還有幾個娃要等你們去教哦。”<br> 黑幫沒有說話,安師傅接著說:“張石匠、胡屠夫家那幾個有娘養無娘教的渾小子,再到我的工地上說三倒四的,老子手中的二錘就是他家爹,打他狗日的個餓狗啃屎,叫他爹接回去好好管教管教。”<br> 說到這個份上,古靈甫雙手一抱拳,說:“多承照顧!”說完大家拿起工具,就把運上的了細河沙挑進已經修好的過濾池里,從此后,這個勞動改造的場所里,黑幫們覺得太陽更紅,藍天更藍,白云更白,一個革命風暴中的世外桃源。<br> 手電筒那時就是最大的家用電器,電池得每家每月一對,憑票到供銷社排隊購得,螺絲釘也是高科技產品,紅領巾在路上撿到要交給警察叔叔的。“碎石機”是一般人不知道的機器,山上這幾個被打倒的“知識人”才知道只有可惡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才有。所以澆灌鋼筋水泥的蓄水池墻體所用的石料得靠這些牛鬼蛇神用小鐵錘砸,每人每天得砸棋子般大小的石子一角(一個立方米的十分之一),砸好后,放在一個木制的斗里,裝滿了就算完成改造任務,可以回家休息啦。<br> 清晨,黑幫們就在自己的行軍壺里注上開水,帶著小鐵錘和用稻草編制的小蒲團,來到鳳凰山自來水工地,選好地形,搬來石塊,就叮叮咣咣地砸起石頭來。在富有節奏的砸石聲中,大叛徒鄭喻生停下了砸石的小鐵錘,注視著白專教師廖志誠的臉,關切地問:“還是去年支農時染下的膿包瘡,怎么至今都沒有好?”,廖志誠沒有停下砸石工作,一邊干一邊說:“看過幾個醫生,打針、敷藥、吃藥,樣樣都搞遍了,就是不見好!常常是這批瘡好啦,新的瘡又發啦,常年流糞流膿的,叫人好不心焦”,老右派王云天接過嘴:“革命小將說我們是頭上流膿,腳上生瘡,壞透頂啦!我看我們是神似,老兄可是形似哦,應該還得有個形神兼備的才好”偽軍官王相臣也湊過來說:“窮生虱子,富生瘡,可見老兄家有錢噻”,“不可玩笑,不可玩笑!不能拿別人的病痛玩笑”廖志誠站起來搖著手說。“我說的可不是玩笑哦,這么久啦,還不見好,我看是不是大麻瘋哦,老廖呀,可得上省城去檢查一下吧!”年輕的黑幫李亞光誠懇地說,李亞光的話帶來一陣沉默,因為當時沒有當今流行的傳染病,更沒有愛滋病的說法,醫學也不發達,大麻瘋被認為是一種劇烈的傳染病,是要隔離醫治的,大家也為廖老兄的身體擔心,更多的是怕自己也被傳染上。 在眾人的勸說下,老廖向學校請了假,到省城去檢查病去啦,一去十多天,回來的第二天又默默地來到工地,只顧悶聲悶氣地做自己的事,眾黑幫見他不說話,都停下工,圍上來,追問他在省城檢查的情況,廖志誠不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本,撕下一頁來,吐了一灘口水在剛砌好的墻上,把那紙片貼上,大家圍著紙片一看,原來是一首打油詩:<br> 此去省城七八天,<br> 定要追出病根源;<br> 醫生笑著對我說,<br> 不是麻瘋是皮炎。<br> 眾人看了,都捧腹大笑,好久沒有見到如此文字烘烘的話話啦,連聲說:“好詩,好詩,好詩!”砸石場又充滿了快活的笑。<br> “家貧出孝子,病痛產詩歌”周漢白一手拈著自己稀疏的胡須用京腔慢慢道來,“十天前,皓月當空,在院里那叢刺梨花前,見一人對月吟誦,我疑心是鬼,仔細一看,原來是廖老吟詩,近前一聽,吟的是‘月亮月亮,掛在天上;象張膏藥,貼在臉上。’哈哈哈哈哈……是不是這樣的?廖老。”<br>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你們不要亂說哦”廖志誠紅著臉,低聲地反駁著。<br> “小將搜查‘反動黑幫’家的時候,小將說:‘我的是一本反動詩集,廖老的是三本哦’當時我還真不服氣,后來我偷偷地走進小將們的造反司令部,一看,確是三本詩集,高產呀,高產!”古靈甫忍住笑,神兮兮地說:“他的詩屬于人民的,是革命的詩抄但不是烈士詩抄哦,真有《詩經》中的《風》的民歌風格哦,要是不信,你聽:十五晚上大太陽,強盜出來偷水缸,聾子聽到腳板響,瞎子見賊翻上墻,啞吧大喊:“有強盜”,跛子翻身滾下床,踩著胖子張大娘,張大娘,奶奶長,一甩甩在……”<br> “哈哈哈哈……”砸石場里一片笑聲,大家都知道古靈甫把這段民謠的版權給了廖志誠,廖志誠漲紅了臉,連聲說:“不要亂說,不要亂說!”。<br>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孔老二酒足飯飽,又怕“三高”和“糖尿病”,才說此大話,“不知肉味”,而這幫牛鬼蛇神處于內外交困、饑寒交迫之非常時期,每月供應菜油四兩,一年發一丈二尺布票來補充衣服,已是三年不知肉為何物啦,自然是不知肉味,“不知肉味”這一點和他們的老祖宗有著高度的同一性,可還有一樣是老祖宗的遺傳,那就是對詩歌、民謠和文字就象蒼蠅于臭肉那樣偏愛,如果這幫牛鬼蛇神不識時務,要想做詩讀詞,基本上等于宣傳封、資、修思想,完全可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而再次被批斗,甚至可能直接送到監獄去勞動改造。<br> 今有廖老的順口溜開頭,又把周漢白胡編的《月亮詩》與古靈甫借來的童謠連同版權一起算在廖老頭上,廖老本來就膽小怕事,紅衛兵搜家時已經雙腿顫抖,造反司令部的頭說他的三本詩集就是反動詩抄,嚇得他當時就暈倒在地,如今大家都說這詩也算他的創作,廖志誠已經是膽顫心驚,不知所措,就臉紅脖子粗地爭辯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這不是我寫的,是群眾創作嘛!”,“對嘛!是群眾創作噻。”一向說話刻薄尖酸的老右派王云天一臉嚴肅地說,“最高指示:‘群眾是真正英雄’人民群眾創作的詩歌,你怕什么,好詩嘛”,年輕黑幫李亞光說:“聽說大寨人一邊戰天斗地,一邊創作農民詩歌,文化生產都搞好啦,現在上級把它樹成農業戰線上的一面旗幟呢,要全國都向它學習呢”鄭喻生也慢慢地站起來,拿起行軍壺喝了一口水也在一傍幫腔:“我們一邊在砸石場勞動改造,也得一邊找點群眾的創作來改造思想噻”。從此,砸石場除了小鐵錘叮叮咣咣的砸石聲外,也能聽到以廖老的版權所有的群眾詩歌或順口溜啦!<br> 而今的砸石場,秋高氣爽陽光明媚,是勞動改造的場所,也是黑幫們的賽詩場了。每天從早到晚叮叮咣咣的砸石聲清脆悅耳,在富有節奏的砸石聲中,黑幫們挖空心思搜尋些民歌民謠來發布,并一致宣稱是廖老的創作,細心的鄭喻生作過統計,約有三百多首,也算文化山上的“詩三百”啦,廖老不想承認其版權,可一張嘴不敵十張嘴,也就久住芝蘭之室,不聞其香啦!由他們說去吧,反正都是“壞人”,管它的喲。<br>不知是哪個牛鬼蛇神的編撰,也不知是哪首歌謠,觸動了老學究周漢白那靈魂深處封、資、修的劣根,只見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呼吸急促,老淚縱橫,奮然起身,扔掉了手中的小鐵錘,扁平的腦袋搖晃著,厚厚的眼鏡后面小眼睛緊閉,大聲吟誦道:<br> ……<br>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br>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br>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br>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br>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br>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br>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br>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br>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br>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br>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br>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br>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br> 砸石場上叮叮咣咣的聲音漸漸遠去,人聲笑聲嘠然而止,十月的秋風也停止了運動,慘白的秋陽照在這群牛鬼蛇神的臉上,砸石場四周變得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周漢白的吟誦深沉而又重濁,砸在大家心靈深處,牛鬼蛇神們都肅立聆聽,感受到的是:排浪沖天,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平日嘻笑怒罵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就被趕到九霄云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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