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岳爺

在老家，奶奶也叫阿婆。 阿婆今年82歲了，這一路走來，她經歷了許多。 上世紀40年代，阿婆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排行第三。兄弟姐妹十幾個，但由于時代的原因，難以都存活下來，她又由三妹變成了大姐。協幫父母，照顧弟妹也成了她的責任。她的手開始變得粗糙起來。 可能是生活的原因吧，阿婆嫁得挺早，十幾歲就嫁給了我爺爺。但這也不過是由一個坑跳到了另一個坑，因為我家上推十代都是貧農。她的手變得越來越粗糙了。 很快，生活有了盼頭，他們第一個孩子出世了。轉眼兩年過去，娃兒會走了，也能親熱的叫媽媽了，本以為幸福會一直持續著，但是……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很烈，是曬東西的好天氣。禾桿是個好東西啊，既能作為柴火，也能飼養牲口，是玩耍的好地方，也是小動物藏匿的好地方。阿婆哼著小調，用禾叉翻動地上鋪著的禾桿，娃兒也在一旁快樂玩耍，打滾。誰料，一條黃黑相間的毒蛇悄然而至。許是毒蛇惱于娃兒驚擾了它的夢，許是娃兒把毒蛇當成了可愛的玩具，毒蛇立起了身子，閃著毒信，露出了兩顆尖尖的毒牙，朝娃兒咬了過去，娃兒倒下了。年輕的母親瞥見這一幕，萬分驚恐，尖叫著，呼喊著，掄起禾叉將毒蛇猛砸得稀巴爛。她抱起娃，丈夫也聞聲趕來，他們竭力搶救，但當時醫療條件有限，娃兒未搶救過來。那一天，年輕的母親悲痛欲絕。小時候的我也問過阿婆幾次，我爸是老大還是老二。阿婆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回答。也許，那天是她心頭永遠的一根刺。 后來，阿婆又有了三個孩子：我爸、三叔、小叔。她細心呵護他們成長，供書教學。我爸、三叔都高中畢業，可惜未能考上大學。小叔比較調皮，讀完初一就肆業了。時間過得很快，三個孩子都成家立室了。三三得九，阿婆又有了九個孫——八男一女。 生活所迫，大人們都背井離鄉，外出打工，而我們這一輩都成了留守兒童，跟在爺爺和阿婆身邊生活。多子多孫也許并不像傳說中那么有福氣，阿婆反而更操勞，雙手也比以前變得更加粗糙了。小時候，我喜歡挽著阿婆的手臂，喜歡用手輕拍阿婆的手臂，就是不喜歡拉她手。 生活雖苦，但阿婆對每個孫兒都傾注著自己的關愛和教育。哥是最早一個離家到鎮上讀書的，他每次放假回來，阿婆都給他弄好吃的，每到星期日回學校前，阿婆會給他煮雞蛋，有時一煮就是四五個。白花花的雞蛋，用筷子從中間夾斷，黃燦燦的蛋黃露了出來，再蘸點醬油和花生油，那味道啊——美極了！阿婆說，哥在學校挺難的，沒肉吃，吃的東西又沒有營養，雞蛋就讓給哥吃，補補身子。但我還是看得直流口水。后來，我也讀初中了，也有了哥的待遇。弟小時候很調皮，也很倔強，難以管教。阿婆批評他，他會反駁：我不是你生的，矛使你理！阿婆用鞭子教育，他會搶鞭，會逃跑。但阿婆鍥而不舍，你犯我教，你再犯我繼續教，也是因為這鍥而不舍，弟才成為一個不壞的人。堂弟老七小時候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主，特喜歡野泳，村附近的山塘、水庫、小溪、河流，都可以發現他的蹤跡。阿婆啊，也只能提著小鞭到處搜尋。要問阿婆與誰的感情最深？可能是堂妹阿靜了。阿靜是惟一的孫女，小時候的她就是阿婆的跟屁蟲。阿婆無論是探親訪友，還是趕集趁墟，也總喜歡將她帶在身邊。歲月啊，怱怱過。那些小男孩，那個小女孩啊，也漸漸長大。但無論如何，這段歲月都將深深地銘刻在每個人的心里面，每個人都忘不了那粗糙的雙手，忘不了那滿是裂痕的雙手。 阿婆辛勞了一輩子。隨著她的曾孫一個接一個出世，她也沒有迎來天倫之樂。我父母忙的時候，她要幫忙照看曾孫，有時還要幫忙種田、曬谷、種菜…… 阿婆是個熱心腸的人。她不會刮痧，不會絞臉，也不懂“洗三”，但她會洗碗、殺雞和掃地……我們村有三姓，但無論誰家有紅事、白事需要幫忙的，她從不推托。有一回，有戶姓劉的人家辦白事，阿婆很主動地去幫忙，別人問她這樣做為了什么，她回答：“誰家沒有老人？”有一鄰居與我家關系有點僵，兩家一直不怎么往來。有一次，鄰居家做喜事，阿婆也過去幫忙了，我不明所以，后來阿婆向我解釋：遠親不如近鄰！這就是我的阿婆，一個熱心腸的婦道人家。 阿婆喜歡閑嘮。讀書時，只要放假，我們孫輩都會去聽阿婆嘮一會。后來工作了，放假回來也總要去阿婆那閑坐一會。阿婆常常嘮村里的一些閑事，嘮些親戚的近況，嘮兒孫們的現在。很多時候，都是阿婆在說，我們在聽。有時，我們也會說說自己的近況。這個時候，阿婆就會覺得很開心，而我們也會覺得很滿足。 阿婆越來越老了，她步入了耄耋之年。本該是享福的年紀，但不幸再次纏上了她。去年五一剛過沒幾天，妻子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阿婆來醫院檢查，發現肺部有直徑80亳米的陰影，疑似腫瘤。我頭部“轟”一聲，心“突、突、突”狂跳不止，怔了半響，淚水慢慢地模糊了雙眼……在家人的勸說下，阿婆到人民醫院作了進一步的檢查，結果也一樣。醫生說，年紀太大，不宜手術，藥療吧，至于能堅持多久，看命。無論是住院，還是買藥。阿婆都心疼錢，她怕花很多錢，怕增加兒孫們的負擔。我對她說，不要怕花錢，你生有那么多兒孫干啥的？難道他們是吃屎的嗎？不是！藥物讓阿婆的病情暫以緩解。 好景不長！今年元宵節后，阿婆的病情開始惡化，去醫院檢查，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至骨頭。端午節后，身體健康更是急況直下。開始還能自己蹣跚行走，沒幾天就要人攙扶了，很快就癱瘓在床。我很感謝那些日子親人們對阿婆的悉心照顧。那些日子，白天，哥和堂弟們給阿婆喂粥、喂湯、按摩；媽幫阿婆洗頭、洗澡、換衣服；晚上，哥和堂弟們輪流守夜，看阿婆晚上有什么需要，怕阿婆出現意外……我真的很感謝。 阿婆一生落淚不多。記憶中，只有兩次。08年，爺爺因一次意外離世。那個相濡以沫的人走了，那個相守一生的人走了，那一次，阿婆哭得崩天裂地。阿婆哭著指揮我和堂弟們將爺爺抬到祠堂，哭著幫爺爺換了一身新衣裳，然后邊哭邊收拾爺爺生前穿過的舊衣物。眼腫了，聲啞了，人也差點昏厥過去。第二次是阿婆去世前一天，那時，她已說不出任何話語，也吃不下多少東西了，意識也開始迷糊。弟弟一邊不斷給她說話，一邊輕輕地用勺子給她喂湯。她輕輕吸了兩口，然后眼角流出了兩行淚水，之后，就陷入了重度昏迷。這兩行淚水是阿婆最后的清醒，是她對這世上的眷戀，是她對親人們的不舍！ 現在，阿婆離開我們也有好些日子子了?；叵胪拢p眼總在不知不覺開始模糊。借用老舍先生的一句話語，唉！我還能說些什么呢？心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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