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二）

鄧秀芳

（二）我的奶奶鄧尹氏 每當說起我的奶奶鄧尹氏，在我的腦海里，就立時閃現出一個奇異的哈薩克女人的模樣。 三十多歲的西域穆斯林老姑娘嫁給一個山東漢族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婚后十幾年間，一連生育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就憑這一點，我奶奶她也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舊時代的女孩兒，十六七歲就嫁人，尹姑娘為何三十多歲才出嫁吶？ 據老輩人說，尹姑娘從小死了娘，爹是個走村串戶賣雜貨的貨郎，沒多少功夫管孩子，尹姑娘是跟奶奶家的人長大的。 她小時象個男孩子，四處瘋跑，不學針線活，不會紡線織布，也不太懂民間禮儀，加上一雙大腳，到了婚嫁年令，富人家嫌她少家教，窮人家嫌她不會干活，就耽誤了婚姻大事兒。 三十多歲時，尹姑娘的爹在山東賣貨，相中了田莊鄧萬夏家的二兒子鄧玉珠，就私下里讓尹姑娘去相了一回。 這一相，尹姑娘就愿意了。 她看鄧玉珠一米八多的大個子，模樣不俊也不丑，腰板挺的直立立的，脾氣不緊也不慢，比尹姑娘先前相的那幾個老小伙子好多了。就是家里太窮了，不過鄧家答應，成家后能給他們在村東頭弄一間房子，可以單獨過日子。 尹姑娘最怵頭的是和公公婆婆打交道，她壓根兒就干不了那低眉下氣的事兒。 經媒人撮合，鄧萬夏家只送了一斗麥子當彩禮，就順順當當的娶回賣貨郎家的尹姑娘當二兒媳婦了。 即然尹姑娘愿意單獨過日子，那就把前幾年在村頭崖子上蓋的那間土坯屋當新房吧。那時段，鄧萬夏的三兒子玉水，四兒子玉河都已經成親了，老三和老四腦袋瓜子都挺活乏，自己就把媳婦兒搞定了，沒讓爹娘費什么大心。 鄧玉珠在五十來歲上娶了三十多歲的尹姑娘為妻，真是件幸福無比的大好事兒?；楹?，老夫少妻是妻唱夫和，日子雖說苦了點兒，但心里很滿足。過了一年，尹姑娘生下了第一個兒子，爺爺鄧萬夏給大孫子起名叫:鄧光輝。 鄧光輝長得虎頭虎腦，一看就讓爺爺奶奶疼不夠愛不舍的。鄧玉珠老來得子，更是高興的整天合不上嘴。 尹姑娘很爭氣，雖說嫁得晚了些，可沒少下力氣，接連又生下了二兒子鄧光坤，大女兒才美，二女兒才英。 家有兩兒兩女，即有承繼家業下力干活的，也有體貼爹娘做鞋洗衣的，尹姑娘和玉珠老漢可算全心了。 按照鄧萬夏太爺爺的囑托，大孫子鄧光輝過繼給鄧玉寶當兒子，也就是說鄧玉寶成了鄧光輝的父親，鄧光輝也要為大爺鄧玉寶養老送終，并承接他遺留下的房子和土地。 這樣一來，鄧光坤就成了鄧玉珠這一枝子的繼承人了。 爺爺鄧玉珠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脾氣好的不能再好了，任尹姑娘怎么說就怎么辦，從來不說二話。大兒子光輝從小就聽話懂事兒，從沒挨過爹媽的一巴掌;二兒子光坤性情急燥，穩不住身子，經常滿山遍野的跑，有時還招來鄉親拉著吃了虧的孩子來家告狀，尹姑娘不護犢子，拿根木棍子，逮著二小子就連罵帶打的一頓收拾。 每逢這時節，鄧玉珠就給這惹是生非，不守規矩的二小子，擦擦臉上的淚水，連拉帶抱的扯到一邊去，好讓老婆歇歇氣兒緩一緩那生氣的勁頭。 不管是尹姑娘鬧氣還是兒女們淘氣，鄧玉珠都有足夠的耐心哄著護著，玉珠老漢心里說，老婆孩子都是自個兒的心頭肉，讓他們受屈，還不如自己揍自己幾個耳巴子好受哪！ 莊戶人就是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只有汗珠子落地上摔八辨兒，才能在土坷拉地里討到生活的所需。只要能吃上飯穿上衣，讓大人孩子安安聲聲的過日子，鄧玉珠就心滿意足了。 鄧玉珠就屬于典型的老農民，老好人。誠實憨厚，能吃苦下力，無非分之想，他一生的財富就是尹姑娘和四個孩子。而尹姑娘才是鄧玉珠這枝家族血脈傳承的大功臣。 在我父親鄧光坤十二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我爺爺鄧玉珠去世了。 那年，正趕上魯西南大旱，山坡地被旱得裂開了口子，漫山遍野不見一席綠色，罕見的大旱絕收之年??！面對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尹姑娘沒有了辦法。 原先家里缺了糧，可以去老爹賣貨郎那里，去討換他一點兒東西。如今，老爹爹也已駕鶴西歸，沒了靠頭。雖說鄧萬夏家生有四子，可遇到災年，賤年，誰的日子也不好過。無奈，尹姑娘鎖上房門，挎上籃子，拿了根打狗棍，帶著兒子光坤和兩個女兒沿著鄉間小道，一直向北走去。總不能眼睜睜的，守著粒米不生的坷拉地餓死吧。 魯西南的山坡地是怕旱不怕澇，下再大的雨也存不住水，可老天爺一旦板起臉來，一滴雨不下，老百姓家若無儲備糧，就只有討飯外跑這條活路了。 尹姑娘帶著三個孩子一路乞討，來到了黃河以北的商河縣地盤上。 商河縣臨近黃河，百年前就引黃河水灌溉農田，不怕旱，只要沒有大澇，就不愁吃不上飯。商河，齊河都與濟南府隔河相望，歷史上曾有過，因黃河發大水，為保城市不被水淹，人為的扒堤保城淹沒農田村野的事情，那種事情屬于百年不遇的特殊情況。 尹姑娘生性波辣，拉著三個孩子，邊討飯邊聽臨近的人說道河北地面上的事兒。當她知道，商河不怕旱也難遇澇，很少發生餓死人的事情時，就產生了在商河長住下來的念頭。 經一當地保長牽線，尹姑娘結識了張家莊的老小伙子張木匠。 張木匠比尹姑娘大兩歲，人長得端莊憨厚，只因自幼喪父母，家境貧寒，又不會說道，四十多歲了也沒娶上媳婦兒。尹姑娘見張木匠老實厚道，見人說話先紅臉，又是個老小伙子沒什么纏累，還有門混飯吃的手藝，進家里看看，有燒火作飯吃飯睡覺的地方，心里也就沒什么意見。 張木匠見尹姑娘帶著不大不小的三個孩子，這可是一下多出了個四張嘴呀！心里犯怵，但又聽保長說，你可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人家可不是個普通婦道人家，要不是沒了男人，又遇見災年，下輩子也輪不上到你家門上來當媳婦兒！ 只是為了活下去，只是為了找個伴兒，互相幫扶著往下過日子，尹姑娘和張木匠結成了夫妻。 尹姑娘不想讓張木匠感覺心里虧得慌，就讓自己帶來的三個孩子隨張木匠姓。兒子叫張光坤，大女兒叫張才美，小女兒叫張才英。 “改名換姓是因為張木匠要救你們的命，養活你們長大成人?！?lt;br>尹姑娘盡量給三個孩子講明道理，兩個女孩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很不情愿地把張木匠叫:“爹”。 難以說通的是兒子鄧光坤，他死活不肯叫張木匠一聲爹。 “讓你叫聲爹咋這么難哪？！你這頭小倔驢！”尹姑娘氣得直罵眼前這個半大小子。 “他不是我爹！我爹是萬德田莊的鄧玉珠！不叫就是不叫！”鄧光坤跟他娘對著吼。 “行！你長本事了，有本事別吃這家的飯啊！” 尹姑娘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這頭小倔驢兒還真不好收拾。連打帶罵加嚇唬，幾個回合下來也沒聽見光坤的一句軟活兒話。 在一個雨天的下午，十二歲的兒子懷里揣了大妹才美從家里灶房里偷出來的幾個玉米餅子，跟上村里外出混窮的年青漢子闖關東去了。 兒子被逼走了，幾年沒有音訊，尹姑娘好一個傷心自責。好歹眼前這倆個閨女個個懂事聽話，每日老老實實的呆在家里學著紡線織土布，學著搓麻線打咯貝納鞋底，很快也能燒火拉風箱，作飯洗衣承擔家里的雜務了。 張木匠本以為能半路上得個兒子，給祖上續上香火，不曾想，為了讓孩子改口叫聲爹，這到家的兒子卻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認命吧，命里沒兒，別強求！這樣過下去也挺好的。媳婦兒知冷知熱，倆閨女一口一個爹的叫著，張老漢雖說要比往日多干不少活計，但心里很知足。 一個鄉村木匠，有吃有住有人疼，還有啥不知足的呢！ 尹姑娘是個開朗豁達的女人，雖說嫁了兩個男人，可這兩個男人都寵著她順著她，給了她滿滿的愛。 鄧玉珠最大的長處，就是疼老婆順隨媳婦兒的心。日子過得再窮，誰心里也不別扭。 張木匠也是個明事理懂遷讓的好男人。他處世光明磊落，家里家外啥事情都不背著尹姑娘，只要沒什么不得了的情況，大小事情都按尹姑娘的意思辦。 莊戶百姓人家，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呢？誰說了算，不也還是吃喝拉撒的那一地雞毛的事兒嗎？ 鄧玉珠，張木匠就是兩個好好丈夫的典范。 尹姑娘是格外享受老天恩賜的女人，女人能嫁個懂事理好脾氣的丈夫，那可是好幾輩子積攢來的福分吶。 國家安定，老百姓才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歷朝歷代，總會因田不均而鬧起義的，但真正把鄉村的男女老小,都卷入戰爭又成為戰斗員的，只有中國共產黨。 土改了，斗地主分田地，各家的女人忙活著攤煎餅，納鞋底做軍鞋，男人也顧不上地里的莊稼，任草和莊稼一起長，推車挑擔的往前線送給養，送彈藥。人民戰爭就是那無敵的力量。 大腳媳婦兒尹姑娘當上了婦救會長。每天張羅著到各家各戶去揀軍鞋，收煎餅，連飯也顧不上吃。 尹姑娘的心里有一個念想，她想，等解放軍打下了濟南，興許就能找到兒子鄧光坤了。 事隨心愿，解放軍打濟南的前一天，尹姑娘跟著支前隊伍去前線送煎餅，看到一位騎著棗紅戰馬的首長，正在跟一個大個子兵說話，那大個子兵手里握著一把看似銅喇叭樣的東西，尹姑娘好奇的問支前隊長，大個子兵不拿槍，拿個喇叭做什么？支前隊長說，尹會長，你這就不懂了吧？部隊上沖鋒打仗全指望這把沖鋒號了，軍號一響，黃金萬兩啊！ 尹姑娘走近前去，想仔細看看那把了不得的軍號，大個子號兵抬頭一看，立刻驚呼了一聲：娘！尹姑娘尋聲望著大個子號兵，咧開大嘴哭喊著：兒??！娘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哪！ 在戰場上母子相會，真是太意外也太令人高興了。一晃八年過去了，十二歲的半大小子鄧光坤，已經長成一米八多的青年漢子，現在解放軍師部干司號長。尹姑娘見兒子在部隊上出息了，心里比吃了蜜還香甜。 尹姑娘與兒子分別時，兒子將六個手榴彈給娘帶上，就匆匆隨部隊出征了。戰前的母子相見，也是最后一次，全國解放后不久，沒等來兒子再叫一聲娘，尹姑娘就因勞碌過度，營養不良過世了。 據二姑張才英回憶，奶奶去世時是一九五三年，那時兒子鄧光坤還在解放軍的部隊上服兵役。 我的奶奶尹姑娘過世后，葬在了商河的土地上。張木匠幫她完成了兩個女兒出嫁的任務。才美，才英嫁人后不久，張木匠也離世了。 尹姑娘是鄧玉珠家族傳承的功臣，她那熱烈的生活情緒和不屈不撓的生活意志，永遠的傳承給了后代子孫。 張木匠為鄧玉珠的兩個女兒也盡了養育之恩，謝謝您！張木匠，善良憨厚的好人！ 奶奶，謝謝您老人家！ 過去的年代生活環境很差，吃飯穿衣都成問題，自然災害，人為的戰患加劇了百姓活著的難度，奶奶不懼千難萬險，樂觀直面人生，為我們做出了榜樣。 （三）大伯家的往事 我的大伯鄧光輝，是太爺爺鄧萬夏最合心意的長孫，也是個不折不扣，忠實于鄧家老祖宗的孝子賢孫。 大伯鄧光輝，生于1923年農歷2月15日，是爺爺鄧玉珠和奶奶鄧尹氏生的第一個孩子。 光輝大伯十八歲上娶了鄰村十六歲的女孩兒鄭國英為妻，婚后生下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 大兒子鄧同元，長大后參軍入伍，在東北大連當了六年兵。轉業后在長清礦山機械廠工作。娶妻王會珍，婚后生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二兒子鄧同財，是鄉間的秀才，娶萬德東域張冒蓮為妻。生育一兒一女。 三兒子鄧同慶，老實純樸，成長為四鄉八里出名的建筑技工，娶本莊姑娘胡玉香為妻，婚后生育一個兒子。 四兒子鄧同海，當兵從軍四年，娶云南納西族姑娘王玲為妻，婚后生有一兒一女。 大女兒鄧同鳳，嫁至馬山張姓莊戶人家，婚后生有一兒兩女。 二女兒鄧同香，也嫁至馬山另一張姓莊戶人家，生育兩個女兒。 人世間的百年就如一聲嘆息。大伯鄧光輝的后代孫男嫡女也已有六十幾人。四代傳承，把生命引向更加美好的境界。 大伯鄧光輝的脾氣性格太像爺爺鄧玉珠了。 生命中有許多事情是可以選擇的，唯有出身不容選擇。父精母血天地之氣組合了你，你的性格血氣不隨父親就會像母親，不論好壞，有益無益，你只能是你爺爺的孫兒，爸爸的兒子，絕對不會像了別人。 大伯鄧光輝與鄭國英結婚后，真是碩果累累。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六四年，十九年間生養了六個兒女，光吃飯穿衣兩件事就會把當爹媽的忙活壞了。 僅靠著祖上留下來的幾畝山地，根本也糊不上那八張大嘴小嘴，八張張著的每天要吃飯的嘴，逼著大伯，只好到村里的大戶人家去當長工。 大娘鄭國英的命比奶奶尹姑娘還要好，嫁給了只大自己兩歲，又有茅屋落腳又不受婆婆管制的鄧家老大。這個男人即老實聽話又踏實肯干，為這樣知冷知熱懂人情世故的莊稼漢子，多生他幾個孩子，多遭點罪也不冤的慌！ 舊時代的男女，也不懂什么叫計劃生育和愛護自己的身體，莊稼人白天下地干活，黑天和老婆上炕睡覺，沒什么其他娛樂活動。造成了一種，越窮生孩子越多的怪現象?？赡呛⒆蛹热簧聛砹?，不管是男是女，總不能掐死吧？生孩子，養孩子就成了每對青壯年夫婦的唯一人生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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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族 往 事（二）

鄧秀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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