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命運,不是機遇,也不是等待,而是一種選擇。比如我的母親,從她嫁給父親那天起,注定是留守的命,像一條飄搖不定的船,沿著生命之河艱難游弋,可謂“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父親是干部,母親和她四個年幼的兒子、年邁的爺爺住在農村。在那個唯以工分和勞動力論英雄的年代,僅憑母親那雙勤勞的手,以及懷著對那片土地熾熱的愛,永遠填不飽六張干癟的肚皮,生活不倫不類,日子一地雞毛。在那些忙碌、迷茫、無助的日子里,母親身旁一定經歷無數(shù)雙奔忙的腳,遭遇各種眼光,感受千副面孔萬種表情,鄙夷的、冷漠的、嘲笑的、嫌棄的、辱罵的、不屑的......不一足之,并遭受“留”和“守”的煎熬,她疼痛、孤獨,甚至絕望,她掙扎過、猶豫過。最終,母親向命運妥協(xié),與現(xiàn)實和解,像一個巨大的缸,承受了一切。那份苦楚一直烙印在母親心靈深處,藏在她言行之中,時而隱約的倒進一個個昏黃的日子里。</p><p class="ql-block"> 一切源自貧窮,像猛獸一樣可怕!</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我們村地處丘陵,有良田、旱地,有林木、果樹,人只要勤快,且不缺勞力,填飽肚子肯定沒問題,生活條件還算優(yōu)越,母親從鄰村嫁過來,也是奔著這條件來的。母親沒進幾天學堂,算是半個文盲,要不然,她早當干部去了,以她的天賦和情商,一定能混出個名堂來。</p><p class="ql-block"> 既然母親選擇了土地,也就意味著選擇了哭泣!</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老天特別吝嗇,整個夏季沒下一滴雨,村里那條溪流日漸見瘦,氣若游絲,急死了那垌田,更急死田上人,包括我的母親。田是農民的命根子,荒不得!</p><p class="ql-block"> 那天,母親哭了,哭得特別傷心,哭得語無倫次,毫無章法。她為水?為田?還是被欺負哭泣?我不知道!反正,哭得讓我不知所措,忍不住地流淚。那天早上,我和母親在村前叫“那盤”的責任田里插秧,這塊田是母親耗了兩天兩夜守在小溪旁分到的水才剛耙好的,種完它,我家“雙搶”即可告一段落。那時,我和母親各有心思,但都很高興,我渾身有勁,正盤算著如何過幾天“安逸”日子呢!可是,秧苗快插到一半的時候,母親忽然發(fā)現(xiàn)田水少了,便轉身往后一看,田野棕褐色泥土開始裸露,鏡子般的水面漸漸破碎。母親急了,燥了,仿佛誰要她的命一樣!</p><p class="ql-block"> 被人偷水啦!被人偷水啦!母親驚叫,迅速抽身跑往出事的方向。后來,母親和那個偷水的男人吵了起來,吵得特別厲害!</p><p class="ql-block"> “你這個女人,給別人當后媽,命就是賤,老公沒個老公,小孩一大堆,你兇什么呀!我偏要搶你家的田水,怎么著!怎么著?奈我卵何......”</p><p class="ql-block"> 瞬間,母親像缺堤的洪水,也像失控的老虎,與那家伙廝打起來,她一面哭,一面罵,像淚人,像泥人,面目難看,狼狽不堪。不一會兒,村里人聞聲迅速趕來勸架,事態(tài)才沒有滑入我想象的深淵。不久,那家伙走開了,母親也往回走。可是,她快走到我身旁的時候,突然瘋似的大喊起來,不停地罵,反復地罵,不指名道姓,毫無目標、漫無邊際地罵,罵得膽戰(zhàn)心驚,驚天動地。仿佛世上最惡毒的話兒,早被母親收入囊中,隨手拈來,脫口而出。</p><p class="ql-block"> 那天上午,天空特別地藍,也特別地凈,沒云也沒霧,好像也沒風,時光仿佛靜止一般。然而,在母親近似崩潰的時候,天空忽然低沉,隨即飄散發(fā)絲般的雨滴。那一幕,上天看得最清楚!我認為。</p><p class="ql-block"> 此后,日子依舊,不過每逢初一十五,母親時常攜帶貢品出入村頭那座“ra”(壯話的意思是供奉社王的地方,比廟還小,村里人賜予社王身的是一塊有點人樣的石頭,脖子部位系著一塊紅布,安置在簡易棚子里,現(xiàn)已消失)。其實,社王是農神,也叫五谷神,與風調雨順和五谷豐登有關。但母親卻把那座“ra”當做講理的地方,視如法庭,并賦予它捉妖的能量。母親太需要傾訴了,可沒人給她公平!平時,村里人去祭拜社王,主要是祈禱和感恩,就是去“jiu”(壯話的意思是祈禱的意思,祈求美好愿望);另外意圖呢,應該是有如我母親一般遭遇的人,去“mian”(壯話的意思是詛咒的意思,被“mian”的人應遭受來自上天的懲罰)。</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外出讀書了,很少幫襯家里,不知道母親是否還去那座“ra”。如果她去了,是“jiu”還是“mian”?我也不知道。兩三年光景吧,欺負我母親的那家伙死了,死于青壯年,也沒留個一兒半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凡是女人,必然撒嬌。</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母親,不被“留守”擊垮,卻被削掉了撒嬌。母親會哭會笑會罵人,也能養(yǎng)家糊口,相夫教子,但不會撒嬌,她哪怕撒嬌了,也沒人理會。母親是可憐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生長在那樣的家庭和環(huán)境,我的整個童年背景板上全是“貧窮”二字的底色,仿佛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沉重、疼痛與孤獨,牢牢籠罩著我的青春歲月,尤其是我母親被那家伙辱罵的那一幕,給童年的我蒙上可怕的陰影,甚至用一生都難以治愈。也因為如此,我發(fā)誓要離開,離開那片土地,離開那群人,去往沒有罪惡的地方。在那段日子里,我毫無心思去感受和體會母親的情感,娘倆就像一只母雞和一只小雞,除了一同覓食,別無溫暖。在我這里,母親被遺忘了,甚至被遺棄了。</p><p class="ql-block"> 哥哥弟弟與我處境一樣,感受也該大同小異,母親的情感無處釋放,身邊也沒個女兒作伴,那些寂寞的日子越過越長。</p><p class="ql-block"> 那個年代,日子苦逼,家里已有四子,然而母親仍不滿足,決意要添“小棉襖”。這個秘密是在一個初冬的深夜,我在朦朧中意外聽到父母吵鬧時知道的,他倆吵得和風細雨,也吵得嗷嗷的叫。不久,母親懷孕了。按照那時政策,如果生下來,公職人員可要削職為民,父親不愿意,母親只能屈服了,絕望的走進公社衛(wèi)生院。那天,一定是母親生命旅程中又一個特別昏暗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不是“小棉襖”。奶奶把“他”藏在屋后的芭蕉樹下,往后幾年,每逢過節(jié),母親偷偷地拿著紙和香去燒給那個長在樹下的“弟弟”。我流淚了,大概母親也流淚了,那可是她心頭肉般的存在呀!那段時間,母親心扉緊閉,仿佛照不進一寸光亮,她的臉龐除了日漸明顯的溝壑和泥土留下的印記,再也找不到一絲陽光!</p><p class="ql-block"> 母親五十歲的時候,我們都已離開村莊,家里只剩她獨守空房。后來,父親提前退休,告老還鄉(xiāng),母親才得以結束那段留守時光。可是,好景不長,母親還不到六十,父親撒手人寰,母親淪為寡婦,這場變故像鹽巴一樣又滿滿地撒在她那道不曾愈合的傷口上。 </p><p class="ql-block"> “只要你活著,即便你打我,罵我,怎么都行,我都認啦!……”</p><p class="ql-block"> 在父親彌留之際,母親圍著奄奄一息的父親發(fā)自內心吶喊,很低沉,混雜著傷痛和淚水,很濕滑,但清晰!瞬間轉身哽咽著離開,在我身后,在我無法投注更多情感和安慰的身后。</p><p class="ql-block"> 母親太需要陪伴了!該怎么辦?我們一直在努力,但也一直在失敗。</p><p class="ql-block"> 母親有離不開村莊的情結,更有進不了城市的忐忑。母親說,她不屬于城市。她做不到睜只一眼閉一只眼,她只需要清澈的陽光和干凈的空氣;她的眼睛永遠也容不下半粒沙子,哪怕是虛無的塵埃;她寧可和你吵架,也不愿意無端地陪個笑臉……凡此種種,母親像一棵老樹仍然搖曳在鄉(xiāng)野的四季里。其實,她的倫理與城里人有時不相融通。 </p><p class="ql-block"> 在母親看來,她一旦離開那片土地和那方家園,失去主場優(yōu)勢,沒有理直氣壯的任性,就會迷失自我,找不到有價值、有尊嚴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母親可憐,但很豁達。</p><p class="ql-block"> 如果我們村是一個大舞臺,那么母親永遠站C位,絕對是最耀眼的那顆星星!因為,她愛管那些鳥不拉屎的雞毛蒜皮的事兒,堅守她的倫理,贏得鄉(xiāng)親們尊重。這不,她和干女兒,那個外地嫁過來的拜寄的“小棉襖”干起架來,不顧情面毫不留情地掰了,是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的那種,友誼之船說翻就翻。</p><p class="ql-block"> 當然,如果站在所謂道德制高點來看,母親絕對理虧。你說,鄰居贍養(yǎng)老人的事情,跟你何干?簡直屙尿不沾大腿,互不相干,況且有村干部呀,有司法所呀,甚至可以上法庭呀!母親算啥呢?可她偏要去管去論理,去主持公道。憑什么?就憑鄉(xiāng)親相信她,需要她。</p><p class="ql-block"> 母親有錯嗎?似乎也沒錯!母親站在道義這一邊。</p><p class="ql-block"> 難道你吃不上肉,就不給年邁的父母送去一勺鹽?難道你建不了房,就不給年邁的父母鋪上一張床?在我們村,從來就沒有這種鳥叫!母親就秉承這種樸素的道理去的,可真得罪了干女兒。兩年前,鄰居這兩位老人先后離世,或許都帶著一些遺憾吧!他們在世的時候,每年過節(jié),母親都領著我們帶著禮物登門拜訪,送去一些溫暖和祝福。</p><p class="ql-block"> 我們村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男人不愁娶,女人更不愁嫁。當然,也有例外,就像一片森林,哪怕是同一天栽的樹,有的長得很高,有的長得不著急,整片森林就有了良莠不齊的命運。同樣,村里也有娶不到媳婦的梗兒,需要特別栽培。往往這個時候,母親閃亮登場,以她三寸不爛之舌撮合了一對又一對。現(xiàn)在,村里好多人見她就“奶奶、外婆、姑媽、叔娘……”滿心地叫,叫得她滿臉開花!</p><p class="ql-block"> 有時,母親就像美麗國,在南海,在中東,什么場合都能看到她的影子,但她不挑起事端,不煽風點火,倒像是聯(lián)合國和平使者,干著消防員的活兒。這一點,猶如鬼子《買話》里的那個老人家,關鍵時刻得出手,哪怕是給劉耳疏通尿管那種尷尬的事兒,也毫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你說,我母親在村里,該不該C位呢?可是,話又說回來,母親那副“目無組織紀律”好管閑事的熱心腸,也惹了不少麻煩。</p><p class="ql-block"> 當然,母親有時也很小氣,就像“老人家”的那種小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其實,母親是外強中干。</p><p class="ql-block"> “強”,是因為她那道難以抹平的留守硬傷,致使長期以來自我保護形成的習慣。“干”,是母親多年來沒錢,少了話語權,不能主張,一直在那條鋪好的軌道上活著。那年,父親仙逝,親朋好友隨附的香儀,足以讓她花一陣子。可是,母親不干,她說花那錢更讓她寢食難安,執(zhí)意把那份香儀分給四個兒子。誠然,母親確實沒花過大錢,不知道算計,真的感到六神無主,忐忑不安!</p><p class="ql-block"> 最近兩個月,雨連續(xù)下個不停,下得心里發(fā)慌,霉味肆意,下得河水猛漲,危機四伏。那天下午,母親連續(xù)打我?guī)讉€電話,因為不便接聽,被我無情的掐斷了。傍晚,我開車從單位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母親,想起她的電話,隨即回撥給她。</p><p class="ql-block"> “……廚房漏水了,我無法煮飯,我要重建廚房,我……”電話一接通,母親巴巴的說,太著急,有些含糊,語調也高,我只聽清大概意思。停頓片刻,我插嘴道,媽,不急不急,我們先商量商量,廚房壞了我叫老三馬上維修……“不得不得,我一定要建,不用你們出錢,我負責……這是對你們好,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母親沒讓我把話說完,就呱呱地叫嚷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聽不下去了,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句話給怔住了,一時語塞。那時,車外的雨嘩啦啦地下,雨刮也嘩啦啦地響,我本已霉透的軀體,仿佛雪上添霜,頓生酸酸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可以想象,那時的母親也很委屈,一定是倚靠在老家的某個角落,心情與眼前的雨一樣,讓人惆帳與哀愁。那是因為她第一次以母親的口吻通報決定,并非征求意見,得到的竟是令她傷心的不確定。</p><p class="ql-block"> 的確,母親這輩子在家里最受委屈,凡事不能主張,也沒有主張的資本。父親過于強勢,那些年,母親只有跑腿的份,上街采買,得按父親列出清單“按圖索驥”,否則,惹來父親無休止的數(shù)落,就連家里新買的高壓鍋,父親也不放心她使用,說她是“鍋盲”,不安全。當然,父親寄居城里的日子,母親照樣用那頂高壓鍋煮出五顏六色的生活。晚年的父親行動不便,還不忘數(shù)落我的母親,老是說,如果你對我不恭,我的兒子不會輕饒你的!父親真糊涂,竟然把兒子視為自己的財產和幫兇!當然,這也許是開玩笑。父親是這樣的人,母親才是那樣的人!</p><p class="ql-block"> 真想不到,兩天后,老家舊廚房被推倒重建。是村里親戚發(fā)來微信視頻,我才知道。在視頻里,挖掘機伸出長長臂膀在勞作,揚起一陣陣煙花般的塵土;神采奕奕、從容自信的母親在旁邊“指點江山”;村落上空藍天白云,一派繁忙和諧景象。</p><p class="ql-block">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母親擅作主張,獨斷專行,她哪來的底氣呢?我也納悶。</p><p class="ql-block"> 近年來,母親時常進城享受享受,看到很多,也懂得很多,切身感受祖國的日新月異,特別是鄉(xiāng)村振興之風吹遍神州大地,她就往提升人居環(huán)境的方向去想,況且日積月累,她有一筆能自作主張的積蓄。可能是生活好啦,氣順啦,腰桿也直啦,想法就多啦!今天的母親能夠揚眉吐氣,應該得益于當下美好的生活,我很欣慰,感恩這個偉大的時代。</p><p class="ql-block"> 我猜想,母親一定是把廚房當成一根線,隱隱牽住她的子孫,到那時,人間煙火最撫人心的一幅幅畫卷在她面前徐徐展開,滿屋鳥語花香,四季呢喃!</p><p class="ql-block"> 我深知,這些輕薄的文字無法撬動母親那份沉重的傷痛,那份傷痛也終將隨風飄去,消失在茫茫的時光長河里,再無憶起和感念,但我能做的只是這些,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將植入我的生命。永續(xù)!</p>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定边县|
依兰县|
稻城县|
油尖旺区|
漳州市|
成安县|
长乐市|
永平县|
获嘉县|
广宁县|
青龙|
淮滨县|
剑川县|
博客|
北票市|
长岛县|
来凤县|
罗江县|
凤阳县|
新乡市|
西青区|
大安市|
龙游县|
临海市|
同江市|
亳州市|
宝山区|
双城市|
航空|
奎屯市|
元氏县|
东乌珠穆沁旗|
镇坪县|
五华县|
马鞍山市|
鄂托克前旗|
虞城县|
东港市|
鲁甸县|
巴南区|
汝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