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一盞燈笑言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舷窗迎來隱隱約約的燈火，我的內心立時穿透寒夜直達那星星點點的暖意，因為城市的溫情，更因為那明明暗暗中，有家門口的那一盞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歸家之夜，門廊的燈一定是亮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實街區中很多房子都徹夜亮著燈，這是本地人的習俗。若干年前，初到加拿大時頗不以為然，心想小時候讀到的資本家往海里倒牛奶怕是真的，這里真夠浪費的，無緣無故開一夜的燈。再說街燈本已十分明亮，睡覺時如果不拉遮光簾，床前總是明晃晃的，不由讓人想起幼時背的那首啟蒙詩，鄉思益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晚上留門廊的燈，多半是在等孩子回家。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家人沒有都回來之前，門前那盞燈總是亮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整夜亮燈還是免了吧，過日子精打細算的重要性戰勝了融入主流社會的緊迫性。而且人們開始講環保講綠色，浪費總歸是不好的。但是一位華人朋友提點我，說華人這方面做得不夠，要入鄉隨俗。試想，如果家家夜間不開門前的燈，整個街區黑漆漆的，讓人一看就是貧民區。這讓我很是疑惑，我留意了一下，我的左鄰右舍西人居多，整條街至少有三成住戶夜間門前并沒有燈光。這里雖然不是富豪區，但也是清一色的獨立房，按國內的講法，怎么也算得上高尚住宅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天在公司廚房熱飯，碰巧跟白人同事查克聊到此事，他說夜間開門廊燈從他記事起就是這樣，主要是為了安全和方便。而街燈的亮度大概只夠給遛狗的人用。說著他還感慨了一句：“噢，感謝上帝街燈裝得不那么刺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告訴他，我家的門燈只在需要時點亮，比如等待快遞或送餐時，就會給小哥們留個燈，與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錯，尤其冬天黑得早，不開燈看不清臺階。”查克贊同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們就不覺得浪費嗎？”我問，“再說電費越來越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查克搖搖頭說：“假如因為看不清周遭，磕了碰了那才糟糕。相比之下，電費不重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的也對。是不是不開燈的社區都比較窮？”我不由問出這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查克笑了，說：“這可不好說，有時也許正相反。治安不好的社區，往往更需要足夠的照明來預防偷盜的發生。比如有的街區，居民們約定俗成從黃昏到黎明一定要開亮門前的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么這種街區是好區還是差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都有啊。很多老街區都會鼓勵住戶夜里開燈，這樣可以照亮路燈之間的暗處，讓大家行走更加安全。還有就是，不論何種原因，假如有人在你家的地盤上因為沒有照明而受傷，你或許會惹上官司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盞燈引出了這么多說道，讓我始料未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渥太華是個多雪的城市，小時候故鄉也下很大的雪。雪天上下公共汽車，站牌前堅實的冰面被人踩得非常平滑，有時還被新雪覆蓋。那個年代人們多穿塑料底的棉鞋或布鞋，又急著擠車，不免有人滑倒摔跟頭。在渥太華，下雪如果不清理出通道，有人在你家范圍內滑倒是要做出賠償的，但是還沒聽說過因為晚上不開燈出事也要賠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聽人勸，吃飽飯。于是我也開始晚上開燈，多付一點電費，造福路人，為街區博得好名聲，心中隱隱有了一種安穩，覺得自己不再是外人。其實，我在這里居住的年頭，遠遠超過生命中在任何一個地方的居住時間，難道我還要懷疑自己渥太華人的身份不成？只是，很多事情不能自以為是，而取決于旁人的評判，有時甚至牽扯到龐雜的國際紛爭。自己就是那萬家燈火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早已遠離的故鄉把本分做人的訓誡自小烙在了膚色中，而生活的畫卷展開時，個體卻身不由己，一定會被社會的洪流所裹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個深秋的黃昏，對門的鄰居安吉拉老太太問我：“你家為什么白天也開著門前的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愣了一下，說：“有時候忘記關了吧。你知道，白天我們不會注意到燈還開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樣不安全啊！”她語重心長地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啊？這也不安全？”我徹底無語，不開燈不安全，開著也不安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安吉拉解釋道：“你家的燈白天晚上一直亮著，一看就是家中無人。你自己想想這要給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看到，該有多危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危言聳聽哦。我不以為然，我們區的治安哪有這么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心無大錯噢。”安吉拉擺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說的沒錯，渥太華的偷盜案時有發生。形形色色的人涌入這座城市，增加了活力，也增加了不穩定因素，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位朋友家晚上忘了關車庫門，結果早上起來，發現樓下被洗劫一空。而門前造福了竊賊的那盞燈依舊亮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了安吉拉的提醒，我不再每晚開門廊燈了，后來干脆裝了一個太陽能運動探測燈。到了晚上，不論是人還是狗，只要進入傳感器的探測范圍，燈就亮了，妥妥的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我發現不僅我家這樣做，街區文化也在緊跟著消費潮流。晚上開車回家，一路上不時有探測燈亮起，此起彼伏，接力一般，仿若街坊鄰居挨個送我走過這一段路，想想就開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科技這東西，不一定讓人變懶，卻能讓不喜歡社交的人松一口氣。有了探測燈，不必再操心為路人照明了。安裝探測燈的同時，還安裝了攝像頭。這下聽到門鈴聲也不用急著去開門了，而是先打開手機看看外面是什么人。如果是胸前掛著牌子、手中拿著寫字板的推銷員，裝聾作啞等他們自行離去就好。而現在按門鈴的，多半也都是這類人，真正有事的，登門之前多半會提前打個招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門前早已不再是從前的一盞燈了，有壁燈、柱燈、地燈，還有勾勒出房子輪廓的射燈，反正裝的都是節能燈，用不了幾度電。圣誕節的燈飾也與時俱進，不再是若干年前單純的一串紅綠彩燈了。有了投射在房子墻上的動態投影燈，也有了各式各樣的電動動物和人物彩燈。渥太華有幾條街以裝飾圣誕彩燈聞名，每年推出不同的主題，滿街火樹銀花，很多人特意前往觀賞那盛大的民間燈光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飛機開始盤旋下降，萬家燈火撲面而來。公路上車燈組成的長龍在幽暗的雪野中緩緩蠕動，越來越清晰，就要到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讀過冰心先生寫的《小橘燈》了，具體的情節也已模糊，只有那盞小姑娘用橘子皮制作的小橘燈，依然在我腦海中發出“朦朧的橘紅的光”。那光應該很微弱，一只短短的蠟頭，阻隔著厚厚的橘皮，情感的意義大于實用的價值。正如我家門前的燈，其流明值在城市的流光溢彩中根本不足以讓我在飛機上看到，但我卻分明感受到了它。一個家，有人為你留燈，簡簡單單一件事，在無數次的旅程中重復著，畫著一個又一個溫馨的旅行句號。甚至有時候，仿佛覺得出行便是為了歸來的那一盞燈。</p> <p class="ql-block">刊發在香港《文綜》雜志2024年夏季刊，第74-76頁。</p> <p class="ql-block">刊發在加州《中國日報》2024年7月20日，D5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