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

流放地

誰能告訴我，指甲花是不是春天開花的。 我的記憶中關于指甲花的故事似乎是在天比較冷的背景下展開的。也許是一個早春的陰雨天？是一個雨天的午后，午后的大半晌了。大姐和二姐提一個竹兜跑到房前的空地上采了很多指甲花來，她們興奮得張牙舞爪。我坐在被窩里，他們提著花兜一沖進來，我赤溜一聲就梭下地，舉著兜一個底朝天，將那些嬌艷欲滴的指甲花鋪滿了小木床……花上的雨水還滾流著，被子都打濕了。母親進來發現后，掀起我的屁股就掄巴掌，還罵兩個姐姐。母親這一生對我的粗魯和不溫柔，我總是記得很牢，無法忘記。母親走后，兩個姐姐再罵我——誰叫我人來瘋連累了她們呢！那個雨天，我們姐妹仨決定做美容的體驗和試驗——每人用指甲花涂紅指甲。另外，征用我的臉頰和嘴唇做紅臉蛋和紅嘴唇的試驗。這是她們和我的交易，否則，我沒得紅指甲涂，看都不準看一眼。在我被母親打后眼淚還沒干之前，大姐已經迅速地在一個土碗里搗碎了大部分的指甲花。我抽噎一下，她就用食指挑起一抹花泥往我癟起來的嘴唇上涂，二姐呢就往我臉上抹……很快，一個花臉就成形了。現如今，京劇大師化妝其實是可以采用我兩個姐姐的指法的。這相當快，還很有喜劇效果。然后她們讓我看鏡子。這一看我又加倍地嚎哭，因為感到害怕，鏡中人不就是《畫皮》里那吃人的妖精么？恰巧我婆婆經過我家門前，聽到“又在殺豬又在演劇”（婆婆原話，我在哭，那兩個“豺狼”呢，扭在一塊巔笑），便推得門來看。一進門，她老人家就直不起腰，嘴上雖在罵我姐：“死婆娘些些，翻精地狠！”可是臉上、眼睛卻都笑成了一彎欲罷不能的人工湖。 自記事起,婆婆就是個很兇的婦女干部,從未有過奶奶對孫女的溫存。她似乎從來看不到我們的優點，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缺點，然后瞪著眼睛對我們罵罵咧咧的。最常見的話就是“死婆娘些些，老子輸你二天不是敗家子！”就為了她的不忌口，母親便常常“教導”我們不要認她，說她是個啥婆婆，哪有她那樣當婆婆的。唯獨那一次，婆婆顯露了她一個當祖母的溫情。她居然不去干活了，居然鉆進我們的被窩里。她指揮大姐去她住的那邊再摘些指甲花來，叫二姐去房后地里采摘麻葉回來，叫我拿個小碗舀勺食鹽和針線。置辦好東西后，我們三個圍在婆婆身邊，看她將鹽均勻地灑在指甲花上，再搗碎。她邊搗邊解釋說加鹽才能更好地讓指甲花的色彩上到我們的指甲上，而且還不容易掉色，顏色既鮮艷又持久。她順便還指出了大姐二姐的荒唐，說指甲花是不能用在臉頰上和嘴唇上的，理由是：“說指甲花嘛就是說只能上指甲嘛”。這樣的解釋真地很是無懈可擊！將指甲花加鹽細細搗碎后，婆婆將洗凈的麻葉撕成一些條狀。然后用針挑著花泥小心地敷在指甲上。要剛好覆蓋住指甲，要平，量要不多不少。這個過程她說了一句很哲理的話：“貪多不得，太紅就俗了！”再將麻葉纏在指甲上，包扎緊。睡一晚上覺，第二天起床就可以解開，足足可以管一個多月。將我們的三雙手包扎完后，已近傍晚。天，也放晴了，竟然霞光異彩。婆婆說累死人，我們三姐妹捏著“麻葉拳頭”爭先恐后地給婆婆揍背。當天晚上，我大姐和二姐伸著“麻葉手指”給我母親看，意思是今晚是不能洗碗的。母親為此還抱怨婆婆，說她老顛咚了還給我們弄這些勞什子耍。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我們就在煤油燈下滿懷欣喜地解放手指，每解一個就尖叫一聲，三個人舉著三十個手指新鮮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們先是去給母親看，她覺得有點意思笑著看了一會兒。然后舉起雙手我們跑到婆婆家去，婆婆在茅屋小解，我們不管不顧地沖進去要給她看。就睡了一晚上覺而已，婆婆已恢復到她的舊日模樣了，將我們罵得悻悻然不知所措，說我們沒個女子樣，一群精殼子。我們愣了愣，無所謂，轉頭就往秀珍家跑，準備眼紅死她。 然后，整個小山村的情況是：起了床的姑娘，沒起床趕緊從床上蹦起來的姑娘，圈著我們仨，仰視著我們高高舉起的手指，象在觀摩一片朝天椒……外圍還有一堆男孩子，睡眼惺松莫名其妙地瞪著，他們應該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尖叫的，從而擾了他們的好夢！從此，那天起，那個山村就刮起了紅指甲風。短短兩天，各家房前屋后的指甲花摘了個溜光，麻葉被脫溜得只剩麻桿了。一到夜晚，大小姑娘就湊在一起進行最原始的美甲事業。為了保持長久，有的女孩子將自家的鹽使勁放，以至于指甲花被漬得都成了水，碗底一圈胭紅的淚。相對應的是炒菜沒了鹽時又要挨罵,女孩子坐在灶間燒著火抽抽噎噎地。大家聚一起時，都把手指頭伸出來互相比試，由于手法拿捏得不好，有些人是指頭很紅指甲則花花點點，只好很氣惱地看同伴哈哈哈地大笑她……指甲花的生命力很強勁、樸素，風過處籽種就周圍輻射，所以那是我們那個山村最自然而然的點綴。幾乎家家都有。不需請求不需愛憐，指甲花就飄搖在我們的四周。在那個婆婆給我們姐妹仨上了美甲課程的下午以后，凡有姑娘的家庭則有意識地栽種指甲花了，有如紹興人的女兒紅酒。前年，我還聽侄女說她們在農村時也包過指甲花，也是祖祖（我婆婆）教她們的。侄女說，她睡覺不老實，亂折騰，不知怎么把麻葉包搞沒了，將一張被子染紅了好多。我問婆婆（我母親）罵你沒，她說沒有。咦？母親變了？要換了當年她不將我打得跑兩面山才怪！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貧賤家庭才是百事哀。因為貧窮，困為性格，那時的母親，祖母，親朋也許都太粗糙了，她們給了我很傷情的童年和青年記憶。倒是片片指甲花，讓現在的我明白：原來，很早時候起，我就開始愛自己，尊重自己，熱愛生活了。也許母親也是愛、尊重我和她自己的，也是熱愛生活的，只不過她一直不曾意識到，而我只是比她多了一點意識而已。 花葉總關情，人生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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