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懷鄉(xiāng)

半月洲

當楊梅那軟牙的酸，在細雨里掠過番石榴茂盛的枝葉，桃花溪水變渾了，端午節(jié)也就到了。唐殷堯藩有詩云：“少年佳節(jié)倍多情，老去誰知感慨生。”我已不是少年，也還不是太老，但每逢佳節(jié)，總要涌起濃濃的思鄉(xiāng)情，感慨自然也少不了。 故鄉(xiāng)月洲的端午，每年都過得極為平靜。適逢“疏疏數(shù)點黃梅雨”的季節(jié)，因而在我的印象中，故鄉(xiāng)的端午總是濕漉漉的。乍暖還寒的斜風細雨里，聲音也像被降了溫度，周邊凝固得闃無聲息，只聽到雨腳在清亮的瓦楞上行走的“沙沙”聲。雨中歸燕的呢喃，溫馨而親切，帶來些許的暖意。遠處水田里趕牛耕作的農(nóng)人，喝牛聲悠長而蒼渺，更增添了山村的寧靜。 或許是地處僻壤，溪小水淺吧，故鄉(xiāng)的端午沒有賽龍舟。但據(jù)說很久以前是有的，老輩人說，五十堂沒被燒毀前，廂廊里還見過做龍舟的龍骨。族譜里記載，曾任北宋工部尚書的張勸，十歲那年，村里的龍舟賽正在麒麟巖下金雞潭舉行。族長戲令詠詩，張勸應聲口占二首：“兩岸人人開盛宴，飛來飛去如掣電。明年文場角勝時，也如今日舟人戰(zhàn)。”“水上龍舟五月天，人人奪錦在江前。來歲文名題雁塔，恰如今日各爭先。”足可見當時桃花溪上龍舟競渡、躍浪爭先的激烈場面。 與其他地方不同，故鄉(xiāng)的端午是在五月初四過的。個中緣由，故鄉(xiāng)的農(nóng)人已講不清了。是另有含義，還是別有隱情，已隨時光的流逝而淹沒。故鄉(xiāng)的端午，或已無關屈原的記憶，更與伍子胥悲壯的歷史風馬牛不相及。它只是作為一種祛病辟邪的節(jié)氣習俗，以故鄉(xiāng)農(nóng)人浸潤到骨髓的執(zhí)著，一代一代地傳承下來，綿延成一種固定的生活方式。 端午，該是一年里準備時間最長的一個節(jié)日。進入四月，村里的女人們，便要戴著簍竹葉蒙的斗笠，到毛竹林里采撿新竹脫落的筍衣。帶些絨毛的褐色的毛竹筍衣，是故鄉(xiāng)最好的包粽葉（喜歡綠色的箬葉的，便要在四月十五或五月初一，到鎮(zhèn)上的墟市去買）。自然脫落的筍衣天然地卷成筒，女人們一布袋一布袋地撿回來，就像背回一袋一袋書畫的卷軸。 四月里女人們還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互相幫忙著搭上木梯，爬到高高的棕櫚樹上砍大蒲扇似的棕葉。興許是鎮(zhèn)上有加工棕繩、蓑衣的作坊吧，村子里許多人家房前屋后都種著棕櫚樹。這種棕櫚樹樹節(jié)較長，所以叫竹節(jié)棕；又因為棕絲如棗紅色的馬尾毛，也叫馬尾棕。 修長的樹干凌空而起，樹梢包著待剝的棕片，像個長長的棒錘，頂端是簇生的大蒲扇似的葉子。這些棕櫚樹穿插在房前屋后的雜地里，傲然而立，一把把蒲扇上的劍狀葉，在空中勾勒出美麗的剪影，形成獨具熱帶風情的景致。 這些劍狀葉，很有韌性，村里殺豬時，就是最好的綁豬肉的帶子。端午節(jié)時就是最好的綁粽子的包裝帶。女人們選取老葉連同長長的葉柄一并砍下，沿裂片一根根掰下劍狀葉，把葉背上的筋骨撕去，再在根部一頭打個結，一條綁粽子的長帶子就成了。她們把一大束的帶子綰成捆，晾曬在屋檐下備用。她們還順手用帶柄的棕葉制成幾支夏天驅(qū)趕蚊蠅的拂塵。 進入五月初一，女人們就把毛竹筍衣卷軸背到桃溪邊，一捆一捆用石頭壓著浸泡在溪水里。桃花溪便有了筍衣壘就的岸。她們又去割了種在水溝邊的菖蒲，長在野地里的艾草。故鄉(xiāng)的水土是那么的滋養(yǎng)，菖蒲特別粗壯，艾草特別肥美，馥郁滿鼻。女人們用紅細繩把每三五支菖蒲、艾草攔腰扎起一小捆，再用紅紙條環(huán)繞，蒲劍艾旗就制作好了，她們用竹釘整整齊齊地釘在每個門框和窗框的兩邊。寶劍般的菖蒲，可治百病的艾草，讓她們無比自信，心里也踏實許多，正所謂“蒲劍沖天驅(qū)邪惡，艾旗拂地保平安”。 她們釘?shù)媚敲凑J真，那么虔誠，神態(tài)是那么莊嚴肅穆，她們是把全家的平安都釘在門上了，企盼邪氣西去，紫氣東來。青翠的菖蒲、艾草，鮮紅的封紙條，貼著紅對聯(lián)的門窗，增加了不少儀式感，也增添了許多神秘，端午的味道，便在菖蒲、艾草散發(fā)出的香氣里濃郁起來。 女人們接下來就要去砍牡荊的枝條燒制浸米的灰堿。牡荊又叫黃荊，是一種常綠的灌木，枝、葉、根均可入藥，就生長在井潭街欄椅下的河灘上。 井潭街就在我家門前，在這樣的山野小村，敢稱之為街，足見當年的繁華。桃花溪邊是用鵝卵石砌起的駁岸路，路的里側(cè)高起一層走廊，走廊里面土木結構的二層瓦房一字排開，接續(xù)六七十米，房前坡形的屋頂跨路而過，在駁岸邊用一排柱子支撐著，瓦檐就伸到路外去了。那一排柱子用長木條安裝了欄桿和條凳，就成了靠溪的欄椅，瓦檐下就有了既路又街的檐廊。街路也是鵝卵石鋪就，上面的石頭被過往的行人踩磨得光滑油亮，透出金黃的顏色。房子里開有日雜店、釀酒坊、裁縫店、豆腐坊、客棧、診所，我家的打鐵鋪也在其間。父親和徒弟們（其中包括我的母親）用鋼鐵彈奏的聲響，曾經(jīng)是沖破山村寧靜最悅耳的打擊樂，那穿透力極強的“叮叮噹噹”至今仍強勁地回蕩在耳畔。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客棧里還經(jīng)常有挑貨郎、說評話藝人、游方的中醫(yī)郎中入住。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客棧里玩，驚訝于破舊的木柜里有那么多的舊木屐，也好奇地穿著在鵝卵石路上“呱嗒呱嗒”行走。也曾好事地跟在說評話藝人后面，看他在桃花溪的大石頭上，一邊洗衣服，一邊背書。最快樂的是看挑貨郎煮麥芽糖。先把糖倒在鐵鍋里熬煮，并不停攪動，待均勻粘稠到一定程度，整團取出，掛在釘在樓梯邊的竹釘上反復牽拉，糖團很快就被拉成帶著漂亮線紋的糖條，晶瑩透亮，軟糯如棉。我們那時都佩服于挑貨郎那雙不怕燙的手。最有趣的是中醫(yī)郎中，他的行蹤顯得有些神秘，有時到山上去采草藥，有時在房間里用火爐不停地煮東西，嘴里好像也總在吃著什么。后來看了電影《黑三角》，聯(lián)系到他的眼神，小伙伴們不約而同地說：“會不會也是特務呀？”因為經(jīng)常幫豆腐坊的三嬸婆磨豆腐，我還被村里的一位高中生綽號為“豆腐店里的小孩子”。沒事時，我們就坐在欄椅上看往來的匆匆過客，看牛群在桃溪邊寬闊的草坪上悠閑地吃草，看牡荊紫色的花如一片紫色的云飄浮在綠色的枝葉上...... 欄椅下的河灘，牡荊整齊地長成一排，不像是野生的。長大后，我才知道用牡荊燒制的灰堿包粽子，一是可以讓粽子在漸熱的初夏保存得更久，二是可以除濕解毒，祛風解表，預防中暑，還可以幫助消化。不禁嘆服于先人的用心和智慧。女人們當然不知道牡荊的這些功效，她們只是憑代代相傳的經(jīng)驗，到了端午便來適量地砍回荊條去燒制灰堿。她們把燒好的灰堿裝在陶缽里備用。做完這些，毛竹筍衣在溪水里已浸泡了一天一夜，她們又要忙著去溪邊清洗筍衣了。 溪里滿載了歡聲笑語。戴著斗笠的女人們，挽起褲腳，露出雪白的小腿，把那在冬日里凍裂口子還未愈合的腳浸在依然冰冷的溪水里。她們把卷成筒的筍衣一張張展開，用刷子賣勁地刷著，桃花溪的上空，便傳來一陣陣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的節(jié)奏感極強的如歌的音響，夾雜著不時爆發(fā)出的歡笑聲。她們把那想象中的晦氣，把那已經(jīng)歷過的濁惡，把那還纏繞在腦中的煩惱，一勁兒地刷去、擦去。她們開心地談笑著，心里卻暗保著一份認真，一份虔誠。渾黃的溪水，舔著她們的小腿，細膩的雨絲悄聲飄灑，溪面騰起朦朧的雨霧。有紫燕如輕梭飛織。這時是五月初二，她們的丈夫或還在吆著牛兒耕那油油的中稻田，或穿著雨衣在麻利地播著中秧。談笑中便有人惦著雨中耕作的丈夫了...... 初三凌晨天還沒亮，女人們就要起來包粽子了。糯米、花生、豆類，是昨晚就用過濾過的灰堿水浸好的，竹籃里用石頭壓著一張張展開對折的筍衣，棕櫚葉撕成的包裝帶從綰成的捆里一抽就是一根。她們用自己的方式做下記號，五個十個扎成一串，一看這是花生粽，那是綠豆粽，從來不會認錯。 有的男人也會起來幫女人包粽子，我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打鐵匠的他，放下鐵錘，包起粽子也是那么的細致，他每年都會特別地包八個羊角粽，我們兄妹四人每人兩個。羊角細細長長，個頭勻稱，兩角尖尖的，煮熟后就是我們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的玩具。父親有時興致來了，還會用新掰的未經(jīng)晾曬的棕櫚葉條編織三棱錐形的青囊，在一個棱邊上留一個小小的口，把浸過灰堿水的糯米從這個小口塞進去，就成了一個棕葉粽。棕葉粽自然也成了我們的玩具。凌晨黃暈的白熾燈下，父親母親面對面坐著，專注地包著粽子的情景，成為印在我腦海里特別溫情的時刻。 天亮了，粽子也包好了。男人們照舊下地干活，女人們的任務就是一整天守在灶前，蒸煮著滿鍋的粽子。她們偷空地干著些其他的家務，但主要是守著灶里的火，時而加加鍋里的水。家家戶戶的屋頂上整天炊煙裊裊，滿廚房蒸騰著帶著粽香的暖暖濕濕的水汽，和著屋外的斜風細雨，把整個村莊暈染成一幅云霧氤氳的水墨畫。女人們的臉龐被灶火映得通紅，她們盯著躥著紅舌的火苗出神，想著出嫁前的情景，想著為人妻后的境況，想著家長里短，或許也想著昨夜夢里的笑話。通紅的灶火，照出女人臉上紅紅的笑了。 到了午后偏晚，鍋里的粽子熟了。留下第二天早餐過節(jié)要吃的份額，其他的粽子都要及時掛在樓廳或走廊通風避陽的竹竿上。因為花生、豆類粽子不耐保存，女人們都要按記號安排家人先吃掉。米粽留著最后吃，其中用兩張大筍衣包的大大的方形粽，因為狀如牛腳，叫牛腳粽，最耐保存，有經(jīng)驗的女人，最長可以保存月余。因為多次蒸煮，反復風干，加上牡荊灰堿水的作用，剝開筍衣的米粽，金黃中透著古銅色，筍衣的紋路緊致密實地印在上面，表層是那么透亮，發(fā)出琥珀的光。這樣的牛腳粽，用鋒利的菜刀一片片橫切下來，用農(nóng)家茶油煎過，蘸上金黃的蜂蜜，是絕等的美食，誰看了都會垂涎三尺。 一個多月的準備，就要在初四早上的早餐集中展示成果了。各家各戶比賽似地趕著早，噼哩啪啦的鞭炮聲，打破山村清晨的寧靜。門框上扎著紅紙條的青翠的艾草菖蒲，鞭炮炸響后滿地的碎紅，左鄰右舍還在陸續(xù)燃響的鞭炮聲，在濕漉漉的梅雨季節(jié)里，把過節(jié)的氛圍烘托得更加濃厚了。 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邊。主食自然是一盤剝好的粽子，旁邊是一碟白糖或蜂蜜，有的人家會殺上一只雞或鴨，有的可能是用乏力草燉一鍋的豬蹄，再加幾盤家常小菜。一家人安靜地吃完早飯，男人照舊下地干活，孩子們急著上學去了。女人忙完家務，跟著也下地去了，帶給男人的點心，自然是便攜的粽子。 這就是故鄉(xiāng)的端午。沒有熱火朝天的賽龍舟，沒有搶鴨子的熱鬧場面，也沒有雄黃渾濁的味道，除了幾聲鞭炮，故鄉(xiāng)的端午沒有打破山村的寧靜。但紅對聯(lián)門窗上的菖蒲、艾草香，樓廳或走廊竹竿上的粽子香，卻以家鄉(xiāng)特有的味道，成為鄉(xiāng)人的經(jīng)典記憶，久久縈回在鼻尖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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