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望

追根溯源

<h1> <font color="#ff8a00"><b>　　打望</b></font></h1><h1><br></h1><h1></h1><h3> <b><i> <font color="#167efb"> 作者：由之</font></i></b></h3><br> 流連重慶街頭，環形的廣場上，一塊大石頭上雕刻著兩個降紅色的大字：打望。我問邀我去重慶小住的y：這是啥子意思噢？y想了想，轉頭去問她的先生小羅：你是重慶人，你說這是啥子意思？我明白，卻說不出個道道。<br><br><h1> 其實，此時的小羅先生，早已不再小了。霜染兩鬢，額頭眼角都落下了長長短短的橫紋豎紋。只是神情還和年輕時一樣，不管你問什么，說什么，他都爽朗地笑回。<br><br></h1><h1> 我也隨y，還像從前一樣，稱他小羅。<br><br></h1><h1> 他搖搖頭，長嘆：早已老啦。<br><br></h1><h1> 是在寒冷的陜北，認識的他們，先是y，之后羅編輯。第一次見y，是在下寺灣公社，那時她是公社廣播站的播音員，算是捧上了公家人的飯碗。我是民小教師，掙的是工分。<br><br></h1><h1> 暑假里，我應哥的同學Z之邀，去下寺灣小聚，說是小聚，其實就是去玩，散散心，聊聊天而已。Z當時已經提干，任下寺灣公社的副書記，兼婦女主任。那幾天，我一直住在y的小屋里，擠一張床。。她的小屋在公社大院外的，一間小平房，白墻灰瓦，干凈而整潔。<br><br></h1><h1> 再見小y是在隔年枯葉滿地的初冬，我已經調到縣委通訊組。小y呢，早我半年調到縣廣播站，還是播音員。我從街頭的大喇叭里聽到過她的聲音，但并沒有去找她。<br><br></h1><h1> 之后，去找她，也是事出意外。</h1><h1><br> 通訊組的領導老常，派我去采訪。沒想到，第一次到生產隊采訪，就出了點小麻達，很有些狼狽。那時，下鄉采訪，吃住都在老鄉家。大隊安排我住在婦女隊長家。婦女隊長叫春花，她男人出民工了，她家就她和她婆婆，還有兩個男娃娃，大的5歲，小的才2歲。晚上，一家人就睡在一張熱炕上。<br><br></h1><h1> 春花婆婆看上去也就40出頭，臉紅潤潤的，只眼角爬了幾根細紋紋。春花年輕得臉上一絲絲紋紋都沒有，頭發盤在腦后，雖然長年下地干活，皮膚卻是白格凈凈的。她們家在隊里日子算是過得旺盛的，炕寬寬長長，炕角堆著幾床被子。晚上，婆婆就讓我和他們一家睡一張炕。特地安排我睡在另一邊的炕頭，炕中間還放著一個瓦盆盆。婆婆對我說：天冷，夜間大人娃娃們尿尿就不用下炕了，凍不著。你要尿，就尿在那個盆盆里。<br><br></h1><h1> 晚上，滅了燈，兩個娃娃，笑鬧了幾聲，很快就睡著了。春花和婆婆也鼾聲起伏。我躺在被窩里，老想翻身。光景過得好的婦女隊長家，夜間也只有蓋的被子，沒有鋪的褥子。炕燒得熱熱的，炕席有點燙人，我實在不想把被子裹在身上，怎么著都不舒服，不是下面熱，就是上面冷。那床被子，雖然比公社的公被干凈些，也是好些日子不曾洗過了，被頭黑黑的，一股熏人的氣味。夜間，婆婆和兩個娃娃，輪流在瓦盆里尿尿，滿屋子尿騷。我也是個喜歡夜間小便的人，那一夜到底還忍住了，沒有起身。第二天早晨，天還黑著，我就悄悄地起了床。<br><br></h1><h1> 風吹在臉上冷冷的，但非常清新。彌漫了一夜的尿騷味，立刻隨風逝去。我張大嘴巴，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心情一下子輕快了許多。就又從灶房取出水桶和擔鉤，想給他們家擔一擔水。<br><br></h1><h1> 天漸漸亮了些，問了喂牲口的老漢，才找到莊子里的井。機井，很深。先要用轱轆把桶搖下幾丈深的井里，再慢慢地搖上來。我從沒用過轱轆，很新鮮，呼啦啦，幾下子就把桶掉進深井里了，但往上搖時，非常費勁，及至桶眼看著就快要到井沿了，我伸出右手去夠，左手一下沒抓緊，打了個滑，轱轆突然飛旋，從我的鼻尖處劃過，眼鏡也撞飛了，鮮血噴涌而出……<br><br></h1><h1> 我驚駭不已，癱坐在井沿上，眼前一片血紅的云，伸手四處摸眼鏡。沒有眼鏡，什么東西都是混沌一片。好在天還不大亮，沒人到井沿來。我用圍巾一角，輕輕擦干凈臉上的血，從泥巴地上找到眼鏡，還算好，眼鏡沒有碎，只是左面鏡片上有一條斜斜的長痕。又開始搖轱轆，試著把水桶搖上來。<br><br></h1><h1> 轱轆從手中又滑下去，一連搖了兩次，總算把那桶水搖上來了，雖然只有多半桶，接下來，我便掌握了一點竅門，又搖起多半桶水。我擔著水，回到窯院里時，春花的婆婆已經點火燒早飯了——洋芋圪蛋小米粥，春花在院子里劈柴，兩個那娃娃還躺在炕上酣睡。<br><br></h1><h1> 我快步閃進窯里，都沒有把桶里的水倒進水缸，就用水瓢舀了一大瓢水，躲到窯門外的角落里，把臉又沖了沖，從帶來的大書包里找出我總是隨身帶的舊口罩，戴上。<br><br></h1><h1> 和別人不一樣，我這人特別怕冷，所以就特別喜歡三樣東西：帽子、圍巾和口罩。隊里的老鄉常笑我，和上磨時的驢一樣，戴個嘴罩罩。下鄉采訪，我只在路上戴口罩，或晚黑風冷時戴。平時是不戴的，怕老鄉笑我。<br><br></h1><h1> 那幾天，開會采訪，走家串戶，我都戴著那只泛黃的口罩，因為嘴巴和半邊臉都腫得高高的，鼻尖一直斜到上嘴唇的邊邊，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里面的肉都翻出來了。除了在春花家吃飯、睡覺，我死活不摘口罩。春花婆婆嘖嘖地問我：疼吧？咋擔個水，轱轆就把你臉都打花了，以后可不敢再去擔水了。<br>莊子里的后生女子還嘲笑我：咋日鬼哩，成天戴個嘴罩罩。<br><br></h1><h1> 采訪回來，在縣委機關，我也整天捂著個大口罩。除了去食堂打飯，上廁所，我一步也不出窯洞。老常到窯洞里來聊我的采訪稿，我也捂著個大口罩。<br>老常有些奇怪，問：呀，你這個小女子咋價啦？整天捂個大口罩，在窯里也不摘下來？<br><br></h1><h1> 我不好意思地摘下口罩，半邊臉還腫著，上唇直到鼻尖處的傷口也還沒有愈合，肉都在翻在外邊，我胡亂涂了些紅藥水，臉上花花的。<br><br></h1><h1> 老常嚇了一跳：你咋弄的？弄成這樣！<br><br></h1><h1> 我吭吭哧哧地說了個大概。<br><br></h1><h1> 老常慨嘆：到底是城里來的女子，莫受過這個苦。<br><br></h1><h1> 我想回答他一個微笑，但沒有笑出來。<br><br></h1><h1> 老常把我寫的兩頁稿子鋪在桌面上，上面只用紅筆改動了兩三處，錯字，和用得不妥當的形容詞。笑著夸獎我：還真不錯，比小瘋子寫的稿子干凈利落，也生動，但是，你的豪言壯語可沒有她多。之后，便讓我自己把稿子送到縣廣播站去。又專門叮囑我：你要多出去轉轉，多和人打交道，小瘋子這點可比你強，整天笑哈哈的，和誰都能交上朋友。我看你可是整天就悶在窯洞里。一會兒，你就去把稿子交給廣播站的羅編輯，他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水平可高著哩。<br></h1> <h1>　　中國人民大學？我有些吃驚。這么偏遠的地方還會有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人物？</h1><div><br></div><h1> 沒有想到，我去找羅編輯時，在廣播站碰到了y。縣廣播站就在縣委大院的后面，一個小院子，后面一排窯洞是宿舍，前面一排平房，是機房和廣播室。院子的角落里站著一棵蒼老的槐樹，樹干上坑坑洼洼，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丈把遠，又有一棵瘦瘦的樹，我不知那是棵什么樹。兩棵樹之間，拉著繩子，上面飄飛著洗過的衣服，衣服上落滿了黃塵。小y就在繩子下收衣服，一邊收，一邊抖著衣服上的黃塵。她看到我，就責怪：怎么到現在才來找我？</h1><div><br></div><h1> 我反問：那你干嘛不找我？</h1> <div><h1> 一句話把她噎了回去。</h1><div><br></div><h1> 她卻又笑了：你還真會狡辯，今晚就在我屋里吃飯，我給你烙餅，怎么樣？我還有雞蛋呢！咱們好好聚聚。</h1><div><br></div><h1> 我好像立刻就聞到了雞蛋和蔥花的香味，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不過，我還是先問她：你知道羅編輯在哪個窯？</h1><div><br></div><h1> y挺奇怪：你找他？嘿，他就在我窯里呢。正好認識認識。</h1><div><br></div><h1> 我有些好奇：他怎么在你窯里？</h1><div><br></div><h1> y便笑：我那兒暖和呀，又干凈，他一天到晚都在我那兒呆著。</h1><div><br></div><h1> 和下寺灣的小屋相比，y現在的這孔窯大多了。熱炕、木頭櫥子，門邊還有一個小木頭櫥子，地上堆滿了鍋碗瓢盆，還有大白菜、土豆和蘿卜。寬寬長長的辦公桌上居然還有一盞臺燈，深綠色的玻璃燈罩，燈下坐著個瘦瘦小小的男子。y扯著嗓門兒對他吼：小羅，快收了你的家伙。看誰來了，你倆還不認識吧？趕緊的，把爐子里的火加旺點。我馬上和面烙餅，你把老白也叫來。咱們今晚吃餅——</h1><div><br></div><h1> 哪句和哪句都不挨著。</h1><div><br></div><h1> 羅從臺燈下站起身來，個子小小的，還沒有y高。鼻子尖尖的，目光也有那么點兒尖。看上去像個沒有長開的孩子，也看不出他比我們大，不像大學生。</h1><div><br></div><h1> 羅搓了搓手，又向我伸出手：早就聽小y說起過你。久聞大名！</h1><div><br></div><h1> 他的手很涼，也很硬。我輕輕地握了一下，趕緊縮回去。</h1><div><br></div><h1> 羅像是很詫異，問：你怎么進了門還捂個大口罩？還不快摘下來。</h1><div><br></div><h1> 我只好摘下口罩，y驚叫：你怎么搞的？肯定沒到醫院去看吧，我猜你就不會去。</h1><div><br></div><h1> 立刻手忙腳亂地給我找藥膏。</h1><div><br></div><h1> 羅卻在一邊哈哈大笑：你看你，這方面就不如春瘋子啦，春瘋子臉花了，也會到處去吆喝，她才不在乎呢。我們小y，干活可比你強多了，她去搖轱轆，一定不會讓轱轆打花了自己的臉。</h1><div><br></div><h1> 我們小y？他和小y什么關系，喊的這么親昵。</h1><div><br></div><h1> y伸手便在羅肩上拍了一巴掌：得了，得了，就你話多。快點捅開爐子，加點兒煤。又伏到我耳邊，悄悄地說：我和他處朋友了。</h1><div><br></div><h1> 處朋友？</h1><div><br></div><h1> 我張大眼睛，神情慌亂地看著她。</h1><div><br></div><h1> y咯咯地笑：你看你，真是少見多怪。縣城里的北京知青，處朋友的多著哩。我們廣播站就有三對——</h1><div><br></div><h1> 三對？這么多？</h1><div><br></div><h1> 我沒有問她誰和誰是一對，因為我和他們的廣播站的人不熟悉，除了y，誰也不認識。</h1><div><br></div><h1> 羅也在一邊嘿嘿地傻樂，他打開爐蓋往里面扔了兩塊煤，一股濃煙騰空而起，窯洞里立刻烏云翻滾，嗆得人透不過氣來。y責罵道：你就是個吃貨，叫你干事就會添亂。</h1><div><br></div><h1> 眼疾手快地忙把爐蓋蓋上，又打開門，黑煙才慢慢散去。</h1><div><br></div><h1> 這時，我才發現門邊站著一個人，男的，和羅一樣，戴著眼鏡，黑邊方框。不過，比羅高，胖胖的。寬臉，闊嘴。讓人心生疑問的卻是他的皮膚，和我們莊子里隨苗一樣，白皙紅潤。隊里的老鄉常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我想像中，米脂的婆姨皮膚也不過如此。</h1><div><br></div><h1> 羅向我介紹：北大才子老白。</h1><div><br></div><h1> 才子倒不怎么傲慢，笑著向我點點頭：你不要聽他胡嘞嘞。</h1><div><br></div><h1> 羅和白，看上去相當熟絡，也很親熱。大概，縣城里的大學生不多，惺惺相惜吧。羅向我介紹，白是喬書記的秘書。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也許在食堂碰見過，沒注意。縣委機關里的人，我能叫出名字的，很少。白一進屋，就和羅開始神聊，縣里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乃至中央人事變動的小道消息，政局的變化。</h1><div><br></div><h1> 挺神秘。至少是于我相當神秘。</h1><div><br></div><h1> y卻漫不經心，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兩句，時不時打斷他們：能不能別說了，收拾桌子吃飯。小羅，你一點兒眼力價也沒有，快把餅端上去。你們先吃著，我還有兩張就得——</h1><div><br></div><h1> 雖然，y烙的餅，和姨與阿姨都沒法比，但在那樣饑餓的夜晚，已美味如天物。她炒雞蛋，別有洞天，在打散攪勻的雞蛋中加半小杯溫水，然后再攪，油燒熱后，把蛋往鍋里一鋪，瞬時雞蛋就像花兒一般開放，澎漲了許多。</h1><div><br></div><h1> 我一句話沒說，只顧著——吃，餅、炒雞蛋，還有熱乎乎的小米粥，就著y從北京帶回來的大頭菜，切得細細的，淋了些芝麻油。我吃了兩張餅，又喝了兩碗粥，意猶未竟。實在不好意思再伸手，便起身告辭。我怕繼續坐在那兒，還想吃，會控制不住自己。</h1><div><br></div><h1> 自那以后，我常到y那兒混飯吃，餅或面條，有時我下鄉采訪，也會從老鄉家買只雞，拿到y窯里去，或紅燒，或燉湯。也隨y，管羅叫做小羅。雖然，羅是紅衛兵大學生，文革前一年考進大學的，比我們要大個八九歲。大概還是因為他個子小小的，人又瘦精精的，縣城里的老少都管他叫小羅。</h1><div><br></div><h1> 沒過多久，一天我從米家溝大隊回到縣城，月兒已彎彎地掛在半空。窯里的爐火早已滅了，開了燈，寒氣逼人，肚子早已空空蕩蕩，打開抽屜，一星星吃的也找不到，除了半瓶鹽。正準備清理爐灰，把爐子生上，一個人連門也沒敲就闖了進來。</h1><div><br></div><h1> 我有點吃驚地回過頭去。</h1><div><br></div><h1> 是小羅。他用手扶著鼻梁上的眼鏡，慌慌地對我說：小y病了，發高燒，我不能陪她，要趕一個報告，明天一早還要跟王書記到道鎮公社去。你這幾天住過去，幫我陪陪她。</h1><div><br></div><h1> 我點頭答應。小羅又催：別弄你的爐子啦，現在就過去吧。</h1><div><br></div><h1> 和平常不太一樣，y的窯里有點兒亂。門前的爐子邊的炒菜大鐵鍋里堆著一堆臟碗筷，簸箕里的爐灰也沒有倒，辦公桌的臺燈下攤著稿紙和書。小羅匆匆收拾了一下他的稿子，便慌慌地走了。</h1><div><br></div><h1> 我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h1><div><br></div><h1> y感冒挺嚴重，一個勁地咳嗽，稍稍停息，便招呼我：快別弄了，碗也別洗了，你給爐子加上煤，封好，趕緊睡吧。</h1><div><br></div><h1> 躺到炕上，我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好燙，有點兒不放心：你還是到醫院去看看吧。她搖搖頭：睡一覺就好了，我哪有那么嬌氣。話還沒說完又咳。半夜她咳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便披上棉衣，坐起來，靠著炕頭。在她的咳嗽聲中，我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h1><div><br></div><h1> 天快亮時，折騰了一晝，我剛剛沉入夢中，y突然猛烈地搖晃我的肩膀：快醒醒，快起來，糟啦，真該死，我差點忘了，今天該我播音——你得幫幫我。快，快，快……</h1><div><br></div><h1> 我穿上衣服，臉都沒洗，就跟著小y，迷迷糊糊地進了播音室。雖然，播音室就在窯洞對面，只幾步路，但冷風一吹，y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她哆哆嗦嗦打開播音室的門，開了燈，對我交待：今天我是沒辦法播音了，你替我播吧。</h1><h1> </h1><h1> 我？</h1></div><div><br></div><div><h1> 我連忙搖頭：不行，不行，我從來沒有播過音。</h1><div><br></div><h1> y從桌子拿出幾頁紙，又是一陣咳嗽：沒啥，就跟念報紙一樣樣的，你念慢一點就行了。</h1><div><br></div><h1> 我還是搖頭：不行，這是縣里廣播。</h1><div><br></div><h1> y有點兒急了：就這么點事，你還做不了，真沒出息。</h1><div><br></div><h1> 我哀求她：我真的不行。</h1><div><br></div><h1> y大咳中，帶著點央求，焦急道：快，快，今天就是你，不行也得行。</h1><div><br></div><h1> 我嚅囁著：那好吧，我試試。</h1><div><br></div><h1> y叮囑我：這可不是試，你能行的，我給你仔細說一遍，你就這么來——</h1><div><br></div><h1> 才說幾句，她又大咳，咳得用手揪著胸前的棉衣，用桌角抵死死地抵著。稍停，她又在紙上標出一、二、三、四、五，安慰我：很簡單的，你肯定能做好。我還不能在這陪著你，要不然，咳嗽聲該傳出了，我在門口等你，有問題，放音樂的時候，你就出來問我……</h1><div><br></div><h1> y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了。</h1><div><br></div><h1> 播音室里寂靜無聲，我的心怦怦亂跳，還帶著些莫名的興奮。時針指向六點，我連忙打開播音開關，對著喇叭，朗聲道：甘泉縣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h1><div><br></div><h1> 隨后，播放東方紅音樂。</h1><div><br></div><h1> 音樂響起，我的心情也就平復下來，仔細看了看事先安排好的廣播稿：甘泉縣早間新聞。只兩頁紙，不過十分鐘。再接下去，就是轉播中央廣播電臺的新聞節目。轉播完畢，播出專題節目：農業學大寨。那天播的是小羅采寫的道鎮公社再掀冬季修梯田高潮的長篇報道。</h1><div><br></div><h1> 八點半，廣播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結束。</h1></div> <h1>　　我從廣播室走出來的時候，蹲在門畔的y，站起身來，一邊咳，一邊笑：我說你能行吧，不騙你，真是挺好的，一個嗑巴都沒打，像那么回事，下回，我還找你。得，你現在陪我去醫院。<br><br></h1><h1> y和縣醫院的護士醫生都很熟悉，見面就寒暄。我很奇怪：怎么他們都認識你？y便笑；就一條街，誰還不認識誰？誰像你呀，和誰都不來往。<br><br></h1><h1> 掛號的小護士，一邊給y掛號，一邊打聽：今天誰播的音，不是你，也不是小李，你們又來新人了？<br><br></h1><h1> y捅捅我；這就是新人。<br><br></h1><h1> 小護士很好奇地看著我：真的啊？她是從哪個隊調上來的？我怎么沒聽說過？<br><br></h1><h1> y哈哈一樂：煮的！<br><br></h1><h1> 給小y看病的是個男醫生，半老頭子了，也問：你們今天誰播的音，怎么像個女子娃，聲音嫩格生生的，倒是蠻好聽。<br><br></h1><h1> y便又笑，向我擠擠眼睛。<br><br></h1><h1> 男醫生給她開了藥，還要她打針。打針的小護士，見了y，辟頭便問：今天誰播的音，比你和小李的聲音都好聽，脆格生生的，我可喜歡哩！<br><br></h1><h1> 陪y去了一趟醫院，聽了一路的打聽與夸贊，心里挺受用，碧波蕩漾。沿著小巷的斜坡，剛剛走到廣播站，還沒進院子，就看到小李站在坡上，老遠就對小y說：喬書記讓你到縣委大院去一趟。<br><br></h1><h1> 小y一愣：喬書記找我？<br><br></h1><h1> 小李說：對，喬書記找你。<br><br></h1><h1> y小聲跟我嘀咕：喬書記找我？什么事？<br><br></h1><h1> y匆匆吃了藥，就和我一起回縣委大院，去找喬書記。剛進院門，老常就把我叫住了：你到哪達去了，我找了你老半天？他手里捧著一大堆報紙。<br><br></h1><h1> 我開了窯洞門，他把那一堆報紙放到辦公桌上，吩咐我：王副縣長要一個知識青年在農村大有作為的講話稿，后天早上廣播，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br><br></h1><h1> 我？<br><br></h1><h1> 我嚇了一大跳。<br><br></h1><h1> 老常笑道；咋？有什么不妥嗎？<br><br></h1><h1> 搖搖頭；我怎么能給縣長寫講話稿呢？<br><br></h1><h1> 老常說：咋就不能呢？<br><br></h1><h1> 我加重口氣：縣長呀！我就是一個普通的通訊員。<br><br></h1><h1> 老常笑了：看看，沒經過事吧？縣長書記的報告、講話稿，廣播稿，都是我們這些人寫的。調你來，就是干這個事的。<br><br></h1><h1> 我一籌莫展：怎么寫呀？</h1><h1><br> 老常又笑：看把你難的。莫啥。我把報紙都給你找來了，你好好看看，湊個六千字樣子就行哩。寫好了，給我，我再給你把把關。莫啥莫啥，心放寬寬兒的，只管寫。</h1><h1><br></h1><h1> 我把老常拿來的那一堆報紙翻了一遍，心慢慢地靜了下來，從中找出我需要的篇章，用紅筆劃上重點段落。再又細細地咀嚼：怎樣才能把這些重點連到一起？到底還是第一次給縣領導寫講話稿，心里不免有些打鼓。<br><br></h1><h1> 除了吃飯，上廁所，我就一直呆在窯里，先用鉛筆拉出一個初稿，改了又改，才謄抄在帶格的稿紙上。天不知不覺中已然黑沉，落在稿紙上的字一片模糊，拉亮電燈，突然想起小羅今晚還在公社，匆匆把稿子又看了一遍，趕緊過去陪y。<br><br></h1><h1> 打了針，吃了藥，y該好些了吧？<br><br></h1><h1> y的窯洞沒開燈，黑洞洞的。老遠就聽到她沙啞的咳嗽聲，高一聲，低一聲，好像還伴著抽泣。怎么</h1><h1>啦？昨夜燒得那么厲害，她也沒有哭。<br><br></h1><h1> 我推開虛掩的門，窯里一股寒氣。她連火也沒生，坐桌前的黑暗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這是怎么啦？我急急地對她說：對不起，趕著寫一個講話稿，來晚了。你咋樣？不行，咱去醫院看急診？<br><br></h1><h1> y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唉，你害死我啦——<br><br></h1><h1>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不知哪對哪，我怎么就害死她呢？<br><br></h1><h1> 還是嚎啕：不是你，不是你害的，不知是哪個黑了心的王八蛋害的。<br><br></h1><h1> 哪個王八蛋？我還是搞不清是怎么回事。<br><br></h1><h1> 我安慰她；你別哭了，一哭又咳得厲害。你還沒吃東西吧？我先把火生上，燒點水，熬點粥喝。你不是還有從北京帶來的大米嗎？<br><br></h1><h1> 火生著后，窯里很快就暖和過來，坐在爐子上的水壺嘟嘟地冒著熱氣，不一會兒，粥也熬得了，一股淡淡的粥香。我問她：要不要再給你煮個雞蛋？<br><br></h1><h1> 她搖搖頭：雞蛋還是留給小羅吧，他那么瘦，又那么弱。<br><br></h1><h1> 喝粥的時候，她才慢慢平息下來，抽咽著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早晨我廣播后，y去醫院的時候，縣團委書記x給廣播站來了個電話，小李接的，y開玩笑地問：今天你倆誰播的音，咋變了聲音？像小喇叭開始廣播啦。<br><br></h1><h1> 小李一口咬定：不是我，今天輪y值班。團委書記x說：今天風格不一樣，聲音也不一樣，不像是她，肯定不是她。<br><br></h1><h1> 小李突然回過味來：可能是縣通訊組那個新來的吧，昨晚我看到她啦，進了y的窯洞。<br> </h1><h1> 噢？X 笑道：沒想到她播的還挺好，沒有訓練就上崗，不錯啊，咱北京知識青年就是有人才！<br><br></h1><h1> 之后的事，y就說不清了，不知怎么這事捅到了喬書記那兒。喬書記火冒三丈，立刻就打電話叫她縣委去見他。那個電話就是小李接的。<br><br></h1><h1> 我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問y：我播的音有什么問題呀？沒播錯吧？<br><br></h1><h1> 本來一個勁地說呀說的y突然停了下來，有些不大自然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她喑啞著說：我跟你說，你別生氣啊，千萬別生氣，咱犯不著生那個氣。<br>她越說我越糊涂：到底咋回事，你倒是說呀。<br><br></h1><h1> y吭吭哧哧地對我說，她一進喬書記的窯，喬書記就對她吼：你怎么什么人都讓進播音室，那是宣傳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她一下子就蒙了：我沒讓什么人進播音室。喬書記的臉跟著更黑了：那你說，今天是誰給你播的音？<br><br></h1><h1> y說，她也想沒想就說出了我名字。<br><br></h1><h1> 喬書記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她怎么能進播音室？<br><br></h1><h1> y回喬書記：她怎么就不能進播音室？<br><br></h1><h1> 喬書記大怒：你知道她什么出身嗎？她父母都是畏罪自殺，她那種人怎么能進播音室呢？萬一，她給你播個啥，你就是犯下了政治錯誤，洗都洗不清，要進監獄的。<br><br></h1><h1> 哪有那么嚴重，y心里想，還想替我和她自己辯白：她絕不會的，我了解她。<br><br></h1><h1> 喬書記依舊鐵青著臉：她會不會是一回事，你該不該是一回事。你給我記住了，以后，除了你和小李，誰也不能進播音室，更不能隨便替代你倆播音<br>我低下頭，腦袋嗡地一聲就炸開了。<br><br></h1><h1> 喬書記？<br><br></h1><h1> 怎么會？平時，在縣委大院里，碰到喬書記，總是他先招呼我：碎女子，咋樣？忙不？他從來不喊我的名字，一口一個碎女子。在食堂排隊買飯，他常笑嘻嘻地調侃我：碎女子，看把你瘦的，莫長起的高粱桿也比你粗些，俄陜北的小米飯咋就喂不胖你哩。<br>我微微一笑，算是回答。<br><br></h1><h1> 縣委大院子里，有七八個北京知青，縣團委書記y，婦聯主任Ｊ，還有行政科的小Ｔ，黨群辦的小張，組織部的小Ｈ，還有我叫不上姓名也不知是哪個部門的。我和他們都不大熟悉，也少有來往。在食堂里，他們嘻嘻哈哈地和喬書記們開玩笑，談古論今，我從不參與，靜靜地坐在一邊吃飯。有一回小Ｔ敲著打飯的大茶缸，對我說：你來縣委也有一兩個月了吧，我咋就沒聽你說過話呢？像個啞巴。<br><br></h1><h1> 我還是什么也沒說，對他微微一笑。<br><br></h1><h1> 小Ｔ嘆了口氣：唉，你這人，跟以前的瘋子太不一樣了，你們倆，一個鬧得慌，一個呢，就像是個影子。<br><br></h1><h1> 喬書記還在一旁幫我圓場：她剛來不熟悉，膽子細，你們以后要多幫幫她。<br><br></h1><h1> 怎么想，喬書記也和y所說的喬書記不一樣呀？沒有那么兇，沒有那么嚴厲，也不會那么左。可是，y是不會無事生非，編瞎話騙我的。<br><br></h1><h1> 來到陜北后，漸漸淡忘了的恐懼，像潮水一般，洶涌地漫過了堤岸。早晨播過音后的快樂，剎那間灰飛煙滅。我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腳尖，一聲不吭。<br><br></h1><h1> y大聲咳著問：你怎么啦？<br><br></h1><h1> 我還是一聲不吭。她走過來，用手臂環著我的肩，埋怨自己：看我這張嘴，盡瞎嘚嘚。<br><br></h1><h1> 我抬起臉來，想對她笑，說：沒事，沒事——<br>眼淚卻稀里嘩啦地流了下來。<br><br></h1><h1> 小羅從鄉下采訪回來，y又把這事給他嘚嘚了一遍。那天我也在，沒想到小羅根本沒當回事，不在意地笑笑。y火了：你這人怎么這樣？你說說，這事可氣不可氣？<br><br></h1><h1> 小羅卻說：喬老爺這樣做，也沒啥子錯。<br><br></h1><h1> 我很疑惑地看著小羅，心里冰涼冰涼。<br><br></h1><h1> 小羅依然溫和地笑，看著我：你想想，如果喬老爺不教訓教訓小y，別人會怎么看他？他這個書記還當不當？<br><br></h1><h1> 我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br><br></h1><h1> 小羅嘆息道：喬老爺這個姿態是一定要做的，至于他心里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br><br></h1><h1> 我還是不大明白，但他的話在我心里盤旋了很久。<br><br></h1><h1> 每次到廣播站給他送稿子，他總要點撥我幾句。有一次，我的稿子顯然讓他很不滿意，他把那篇稿子看了又看，對我說：我說你可別生氣，春的稿子確實比你好，拿來就能用，她把報紙上的精神吃得很透，寫得也熱鬧。你呢，總想夾點你自己的想法，但你一定要明白，這只是你的飯碗，如果你連這只飯碗也端不穩，你真正想寫的也寫不成。何況，你的想法也很浮皮潦草……<br><br></h1><h1> 他依舊溫和地笑著。<br><br></h1><h1> 次數多了，我也就皮實了，稿子打回來，再重寫。雖然，心里并不高興，有時還有點兒小小的抱怨。<br><br></h1><h1> ……<br><br></h1><h1> 幾十年過去了，沒有想到，和他們兩口子的再見是在重慶，小羅終于攜妻回到了他的故鄉。小羅望著大石頭上的雕刻：打望，還是溫和地笑，老夫子一般向我解釋：打望，語出我們重慶，字面的意思就是觀望。你知道嗎，在甘泉那會兒，你就是個常常打望別人的小黃毛丫頭，小心翼翼，又還常常把自己藏起來，拒人于千里之外。<br><br></h1><h1> 我嗎？<br><br></h1><h1> y和他一起笑：當然是你。<br><br></h1><h1> 當然。<br><br><br><br><br></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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