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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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晚年喪子，我沒敢勸，沒說一個字一句話。我眼瞅著他五臟六腑被壓碎，勸，輕飄。 火化和下葬，老哥沒敢靠近，遠遠守著，由自家兄弟操持。最后一鍬土填上，老哥轉(zhuǎn)身就走，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我上次見到孩子，在協(xié)和，孩子來跟媽媽告別。孩子坐在小凳上，緊靠病床，貼著媽媽，被媽媽拉著小手兒，一下午，沐浴在媽媽美麗溫熱的目光里，母子無話。 晚高峰將到。我攬過孩子，說“邈邈回家吧”！邈邈聽話地站起身，眼睛卻還在媽媽身上。媽媽把自己暗紅色的手串摘下來，費力給孩子套上手腕，然后眼巴巴，盯著孩子消失在病房門口。 我把孩子送下樓，坐到副駕那兒，把車錢交給司機，告訴孩子到家吱聲，然后給孩子關上車門。 當天夜里3：45，孩子沒了媽媽。媽媽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4次大手術。也在協(xié)和工作的親戚勸：再搶救，除了遭罪沒別的！ 老哥木頭一樣，戳在醫(yī)院走廊，一會兒，把頭伸出窗洞，以為能消音，然后狼一樣嚎哭。 樣子也如狼，脖子伸伸伸，夠向天。血管暴綻，暗紫，激跳。 孩子擋不住地長大了。老哥給孩子全款買房，110平，沒花孩子一分錢。老哥說，“他媽如果在，肯定家具配齊”！ 孩子工作了，孩子結婚了，孩子生病了，孩子倒下了…… 罕見病。 老哥滿七十的人了，一邊補差，一邊每禮拜兩三次，從西山趕去副中心，給孩子揉，按摩，扶著他硬走，僅僅幾步也要走。 抗爭了四年，白發(fā)人五臟六腑被碾碎。搶救期間，兒媳婦伸胳膊獻血，被大夫拒絕，太瘦。兒媳婦急哭。 老哥告訴我，邈邈病了四年，親家、兒媳婦，沒讓邈邈受委屈！ 孩子留下的房，房本是老哥的名兒。老哥不敢用孩子的名兒。房子來之不易，安身立命用，老哥擔心孩子作。 自孩子生病，罕見病，老哥自書遺囑：萬一孩子沒了，雖是婚前財產(chǎn)，雖然產(chǎn)權不歸兒子，但是房子，給兒媳婦一半兒。 沒想到不久前，老哥把房子，全部給了兒媳，百分百給了兒媳，沒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孩子搶救，老哥不得不借錢，還用到了“水滴籌”；滿七十的人了，不得不補差，給閨女攢學費。閨女是“讀書的種子”，名校的學生。閨女長這么大，跟爸伸過一回手：這次英語要是過了，你得給我報法語！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能因為窮，委屈了閨女。班主任多少次來微信：這可是清北的苗子！ 可是副中心的房，還是改主意，不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全都過戶給兒媳婦。老哥說：我這么處置，邈邈高興！ 兒子兒媳，并沒有留下一男半女，但是老哥，仍然盡數(shù)給出。老哥說：我這么處置，邈邈高興！ 半月前，過戶手續(xù)辦清，老哥開始賣自住的房。一家人，看好了一套遠郊房。一買一賣，多出的部分，可供閨女念到博士…… 老哥很久不開車了。開著開著，會眼前發(fā)黑，會頭疼得像挨了斧子。他就趕緊貼邊兒停，趴方向盤上閉眼。這現(xiàn)象越來越頻繁，老哥不敢開車了。 七十年，老哥沒過幾天好日子。祖父被打成叛徒，村兒里除了騾馬，沒人正眼瞧他。八月十五殺豬，除了他們家，戶戶分肉。等爺爺終于恢復烈士身份，他又靠分數(shù)掙出農(nóng)村，卻不料中年喪妻、晚年失子…… 這些年，我眼瞅著老哥被壓碎，一點一點被壓碎，五臟六腑被壓碎。但我還是把小文兒的標題，做成鋼鐵。我覺得老哥做人做事的原則，早就扛住了煅燒，所有的煅燒。 我跟老哥幾十年，同鄉(xiāng)同學同事。本文點點滴滴，不肯分毫虛構。之所以隱去老哥姓名，是因為此番寫字，沒經(jīng)老哥允許。沒經(jīng)允許還要寫，是因為老哥一家將搬走，我們倆，很難再像過去很多年，說聲見，只需半小時，兩人已經(jīng)端詳起，同一瓶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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