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問（短篇小說）

老鄉

教師節快到了，縣政府辦公室下了一個通知，說是要為教師辦實事，盡快解決拖欠教師工資的問題。烏柚鎮黨委賈書記親自打電話給聯校嚴明校長，說教師節前，縣里會有領導來鎮上慰問教師，還要召開教師座談會，希望校長早作準備。嚴校長玩牌熬了個通宵，邊接電話邊打呵欠，一直沒有吱聲，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電話那邊，書記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聽見了沒有？”嚴校長趕忙回答：“聽見了！”賈書記詭秘地笑笑，說：“你不是一直說合格鄉鎮中學建設資金缺口大嗎？這回機會來了，就全看你如何把握和運作啦！”嚴校長的哈哈聲剛出口，書記就掛斷了電話。 　　嚴校長馬上召集聯校領導干部會議，研究如何迎接縣領導來校慰問的事情。嚴校長動情地說：“全縣那么大，好幾十個鄉鎮，學校那么多，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要來我們聯校呢？這就充分體現了縣領導對我們聯校的深情和厚愛，對我鎮教育教學工作的高度重視和積極支持，當然，也是對我們前段工作成績的充分肯定和激勵，更是對我鎮師生莫大的關懷、鞭策和鼓舞。我們一定要乘東風，鼓干勁，爭上游，把工作做得更好，更扎實，以斬新的面貌迎接縣領導的慰問、視察。”校長說完，分管業務的張主任接過話頭，強調要狠抓課堂教學質量，把每一堂課都上成精品課，展示我鎮教師扎實的教學功底和精湛的課堂教學藝術，爭取給縣領導留下深刻的良好印象。接著，總務陳主任談到了后勤工作，強調了校園環境及食堂、宿舍衛生督查工作。最后，會議達成共識：要展示學校文明衛生的校容校貌；要展示全校師生發奮進取的精神風采；要展示教育教學改革的豐碩成果；以實際行動衷心感謝上級領導對我鎮教育教學工作的重視和支持！ 　　會議剛結束，嚴校長要辦公室主任電話緊急通知各中小學校校長、教務主任、總務主任下午三點到中心學校開會。會上，嚴校長強調了此次迎接縣領導下鄉慰問教師的重要意義，然后就布置具體工作，提了幾點具體要求。大意是：一是要搞一次徹底的大掃除，要明窗凈幾，不能留衛生死角；二是各學校要寫歡迎標語，要掛大型橫幅，要插彩旗，營造喜慶氛圍；三是鎮中學、中心小學要組織腰鼓隊、秧歌隊夾道歡迎，要抓緊時間排練。四是各學校要迅速制訂好工作計劃，教師要制訂好教學計劃，班主任要制訂好班工作計劃。要布置好知識走廊，各班要出好黑板報。五是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要保障供水供電，要保障學生食堂伙食豐盛、衛生、安全。不要再貪圖便宜，采購地溝油，病豬肉、豬婆肉。由于時間緊，任務重，雙休日就不休息了，晚上還要加班加點，大家分頭行事，各司其責。工作干好了，上級領導滿意了，聯校也不會虧待大家，會論功行賞的。 　　迎接縣領導的各項工作按照嚴校長的部署緊鑼密鼓、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期間，嚴校長還陪同賈書記、莫鎮長到鎮中學、中心小學進行了檢查督促，看到校園潔凈，竹木扶疏；勵志標語醒目，文化氛圍濃厚；領導動員發動到位，學校內外無閑人，師生都忙得腳不點地，累得汗流浹背。書記鎮長都表示贊賞、滿意。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到了教師節前一天，9月9日上午，還沒有接到領導光臨的準確信息，老師和學生烏泱烏泱幾百人，都在校門口站累了，有點沉不住氣了，大家都在小聲地議論著什么。天氣炎熱，化了妝的學生臉上的油彩都被汗水沖壞了，女同學都對著小鏡子在細心地補妝。嚴校長嘴里說不急不急，額頭的汗珠不住往外冒，短袖白襯衫前后全濕了，緊貼著胸背。他剛抓起瓶裝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往嘴里倒，腰間的手機就響了。他將礦泉水瓶一丟，把手機剛貼上耳朵，“哦”了一聲，“好”了一聲，就掛了機，就見他舉起手機興奮地高喊：“來了！來了！” 　　聽到校長的喊聲，幾百雙眼睛齊刷刷望著校門外的公路。果然，有幾輛小轎車從遠處疾駛而來。鑼鼓喧響起來，“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此起彼伏，彩旗迎風獵獵招展，秧歌伴隨鼓點狂舞，校門口匯成一片歡騰的海洋。突然，所有的喧響戛然而止！原來，幾輛小車并沒有理會這支熱情的歡迎隊伍，徑直呼嘯而過，正當人們失望而迷惘的時候，一輛越野吉普緩緩駛過來了，鳴起了喇叭，從公路上拐了彎，在學校門前停下來。嚴校長揮手示意，校門口又是一片喧響，一片沸騰。車門開了，一位留著長發，穿著紅色條紋體恤，瘦長身材的年輕帥哥昂首健步走出來，臂彎挾了一個公文包，向大家招手致意。 　　“這不是一萬嗎？他怎么來了？”有老師在議論。“一萬”的本名是易旺，原來就在本鎮中心小學教書。他不愛讀書，更不愛教書；酷愛打麻將，熱衷玩女人。他體格健碩，精力充沛，為人大氣豪爽，聲稱寧為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有點小偷小摸的毛病。不偷別的，就愛偷漂亮女人的體溫；不摸別的，就愛摸麻將和漂亮女人的身子。他牌藝精，勝率高，花錢也大方，尤其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錢。別人都說他能夠以賭養色，他也常常以此自得，自傲。酒后自詡：博彩財源茂盛，情海波瀾壯闊。有一回，他打牌從星期六下午一直打到星期一上午還沒收場，忘了上課，教務主任有點畏火，怕去喊得，校長只好親自去喊他。他激戰正酣，如癡如醉，高喊：“一萬，哈哈，清一色自摸！”回頭對校長說：“喂，你幫我去教室看一下，要學生自習，回頭我請客。”校長早就琢磨著要好好修理修理這個自由散漫、不服管理的刺頭，二話不說，轉身就把情況反映到了聯校去了。嚴校長在全鎮教師會上不點名的批評了易旺，并借績效考核之名，采取末位淘汰制解聘了他。從此，這“一萬”在全鎮出了名，都叫他“一萬”。哪曉得“一萬”因禍得福，他在城里開茶酒樓，結識了縣政府主管教育的秦副縣長，三年前調入政府辦，去年當了副主任，今年更上層樓，成為常務副主任。風順水順，跑步前進，展望前程錦繡，好不得意。 “一萬”本人學歷不高，復讀四年才考了個體育專科。可是他娶了個老婆卻是985大學生物專業的研究生，而且模樣還長得標致，膚白胸豐，臀翹腿長。這妹子當初也是被他在籃球場上縱橫馳騁，所向披靡的身姿所吸引，眼饞他一身的腱子肉。可是，交往了一段時間后，就后悔了，覺得此人段位較低，言行舉止粗鄙齷齪，心術不正，不是善茬。眼見得好事要黃，“一萬”當機立斷，先下手為強，表現出超強的決斷力和執行力。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翻越學校圍墻，以姑娘母親車禍為由，哄騙姑娘開了門，進去就將門反鎖，然后死皮賴臉呆了一晚。第二天，他就到處宣揚輝煌戰果，繪聲繪色描述一步步擺平姑娘的細節。然后總結說：菩薩心腸不如雷霆手段。姑娘家臉皮薄，顧慮多，有苦不能言，萬般無奈，只好含淚屈從。“一萬”有自知之明，曉得鮮花插在牛糞上是有隱憂的，自己各方面都比老婆遜色，如何駕馭優秀老婆是自己面臨的人生重要課題。思來想去，腦海里浮現哲人的名言：去女人那里不要忘記帶鞭子。女人十有九慕強，懼強，服強，不如索性以霸道總裁面目示人。他總是居高臨下，以不屑的口吻教訓老婆：頭發長，見識短，沒見過世面。男人最大的能力是社交能力，出去吃喝玩樂打牌應酬是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些業務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就談成了。整日宅在家里，出門分不清東南西北，有個卵用！老婆生活很講究，很精致，房間收拾得整潔干凈，一塵不染，掛條毛巾都是邊對邊，角對角。易旺卻糊涂邋遢，起床不疊被子，衣服鞋襪隨手扔。為此，老婆少不了嗔怪，他滿不在乎，說這本來是堂客們的事。不要去家里看妻，只看丈夫身上的衣。家有賢妻，丈夫穿著整潔，人也顯得精神；反之，妻不賢，夫萎靡。所以說，好妻子就是家里的好風水。老婆被他這一套說辭逗樂了，更加自覺履行一位好妻子的職責。他經常以不屑的語氣指責老婆愚蠢，水浸腦殼，寶里寶氣，哈里哈氣，書呆子氣十足。時間一長，竟形成條件反射，老婆逐漸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多虧有位能力強的老公扶持自己，扶持這個家。過去以為是缺點現在都成了優點、亮點，男人沒有點匪氣、痞氣、霸氣還真不像個男人。開始還埋怨老公回家晚，應酬多，懶散邋遢，話語粗痞，后來就逐漸適應了。遇到老公發飆，她總是低眉順眼，默不吱聲，一切由他去了。 有人說“一萬”仕途順暢全靠吹牛拍馬，運氣好，跟對了人。坊間還有傳言說他為新來的喬縣長搓澡，舔痔瘡，擺明了這是羨慕嫉妒之人捕風捉影，添鹽加醋，進行低劣的人身攻擊。喬縣長患痔瘡是事實，易主任關心幫助也是事實，舔痔瘡就純屬虛構，夸張想象。痔瘡是可以舔得好的嗎？根據易主任上初一的兒子透露，他老爸是從他老媽治療眼疾的秘方受到啟發，覺得省名老中醫治療眼疾的八寶眼藥，主要成分是麝香、乳香，能活血化瘀，如果用來治療痔瘡，肯定有良好的療效。他首先以身試藥，療效奇好，內痔外痔都明顯縮小。于是，他立馬向喬縣長推薦使用。為了用藥精準到位，他靈機一動，就地取材，用牛奶吸管將藥末輕輕吹入縣長的菊花深處，清涼舒適，很是受用。喬市長開始還呲牙咧嘴的，待藥到患處，忍不住連聲叫喚：“哼哼啊啊，舒服，真爽！”易主任心想：只有我知道喬縣長是在治療痔瘡，不明就里的聽到叫喚還以為是在做愛呢！ 用藥是每天一次，這樣，易主任與喬縣長親密接觸的機會就多了。主要是這秘方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難言之隱一吹了之。痔核縮小一分，喬縣長對易主任的信任就增加一分。可是，這外面的流言蜚語不知怎么就傳到了易旺老婆耳朵里，她板起臉問究竟是怎么回事，易旺表情淡漠，不置可否。老婆生氣了，沖進臥室，關門的聲響特別夸張。她蜷曲著身體，和衣蒙被而臥。易旺見狀，立馬跟進，氣惱地說：“你真是只蠢豬婆，紅漆馬桶，煤炭腦殼，這樣拙劣的謠言你也相信！別人是嫉妒心作怪，見我跟縣長走得近，故意損我，這你也看不出來？你覺得我下作，惡心，是不是？我跟你說實話，如果縣長真想要人舔菊，不知有多少人爭先恐后排隊等候。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也只是籌碼夠不夠的問題，籌碼足夠，性價比高，還會沾沾自喜，到處吹噓呢。趨利避害，人性使然，包括你在內，你也不要假正經了。”易旺說完，隔著被窩給了老婆臀部一巴掌，老婆忍不住呵呵一笑，掀開被子坐起，兇巴巴剜了老公一眼，嘟囔道：“就你的歪理邪說多，我說不過你，好不好？” 官場的事情是錯綜復雜的，與領導加深感情，博得領導好感只是一個方面，易主任的背景和后臺一般人就有所不知了。易旺的姐夫原來是省城一所985高校的教務長，后來，在省委黨校任校務委員，校長助理。去年下半年，調省委組織部干部一處任處長。自從姐夫換了賽道，當了處長，事業才算真正進入高光時刻。市里、縣里的領導對“一萬”明顯親熱客氣多了，喜歡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連書記、縣長都是老遠就跟他打招呼，“一萬”的腰板自然也硬氣了許多。喬縣長了解到易旺的背景，就執意不要他親自上藥了，改由女秘書代勞。為了表示感謝，他還特意挑了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冷蕊疏香》圖送給易旺。易旺展卷觀之，但見疏枝橫玉，孤傲素潔，生機盎然，清氣撲人。梅之風骨，躍然紙上。易旺說這梅花與縣長的高尚情操、人格魅力相得益彰，自己只是俗人一個，真的不配擁有。推辭再三，到底敵不過縣長一片深情厚愛，他雙手捧著畫作，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他時常感嘆：“姐夫在高校深耕幾十年，無人問津，進了組織部，好比蛟龍出海，虎躍深林，大家立馬知道他有這么個姐夫了。” 　　易旺跟書記、鎮長握了手，嚴校長趕忙把兩只手伸過去，易旺裝作沒看見，眼睛望著書記，跟書記說話。嚴校長兩只手懸著，足足3秒鐘才放下來，只好順勢在衣襟上擦了擦。書記轉過臉告知嚴校長：“易主任說了，王縣長、秦副縣長本來要過來慰問老師們，臨時改變計劃，陪同省水利廳幾位領導視察水利工程去了。易主任受兩位縣長之托，代表縣委、縣政府慰問大家。”嚴校長連忙點頭說：“感謝領導！感謝政府！易主任、書記、鎮長辛苦了，一起去鎮上吃個便飯。” “飯就不吃了，下午縣里還有個會，我得快點趕回去。老師們辛苦了！”易主任朗聲婉拒。嚴校長趕忙說：“工作餐已經安排好了，菜都點了，領導們賞個臉吧。”賈書記向易主任使了個眼色，易主任將打開的車門重新關上，將煙蒂用拇指尖優雅一彈，冒煙的煙蒂翻著筋斗落入一米開外的草叢。他清掃一下喉嚨，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又用白色皮鞋來回蹭了兩下，隨即轉向書記，顯出一臉無奈，笑吟吟地說：“書記、鎮長一番盛情，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酒店離學校不遠，一行幾分鐘就到了。包廂寬敞明亮，一面碩大的隔音玻璃窗朝向馬路。窗外，明晃晃的太陽炙烤著，山野的樹木草色變成了深綠，偶有車輛駛過，揚塵在陽光照射下變成了黃色的霾，車輛的噪音和蟬的嘶鳴都被厚實的玻璃擋在了窗外。室內，空調柜機不斷冒出冷氣，落地扇還在一旁搖頭呼呼扇風，一跨進門就覺得涼爽舒適。包廂里一大一小，一圓一方，兩張桌子前后擺放，一餐桌，一牌桌。窗戶對面掛了“江山多嬌”的湘繡山水畫，左右兩面墻上掛了本地畫家的國畫作品。其一為《墨梅》，只見疏影橫斜，皓月凌虛，冷蕊疏香，清氣撲面。另一幅為《竹韻》，但見遒勁峭拔，虛心有節，蔥蘢簌簌，氣息氤氳。一眾觀賞評點一番，比較一番，即入座閑聊。離開餐時間尚早，賈書記說：“那就先來個經濟半小時，搓幾把麻將吧。”嚴校長本來牌癮大，可是牌運實在太差，負了很幾萬的賭債沒還清，兜里干干凈凈的，加上陪的是易旺，心里有些發憷，就說要和陳主任回中心校打一轉再來。鎮中學劉校長見狀，就微笑著說：“我來陪領導吧。”玩了幾圈，幾位領導手氣不佳，老是不和牌，易主任還點了幾次炮。劉校長手氣紅，一吃三。鎮長看著劉校長笑咪咪地說：“劉校長，你是陪領導還是讓領導賠？”劉校長嘿嘿一笑，說：“今天是領導下校慰問教師呢，機會難得。”易主任身體后仰，兩手舉過頭頂，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書記說：“我們還是升點級，來點刺激的，不然，易主任打不起精神，要打瞌睡了。”劉校長轉身喊服務員添茶水，忙說：“領導定規矩，我遵照執行。” 　　說話間，窗外傳來停車開關車門的聲音，嚴校長和陳主任領著一位美女，提著大包小包東西進了屋，陳主任將兩瓶五糧液擺在旁邊餐桌上，又給了牌桌上一人一包煙，一袋檳榔。嚴校長又一一遞煙，點火，屋子里煙霧彌漫。易主任手氣不順，瞅了美女一眼，喊著要飄100，想挽回局勢，果然下一把就接了莫鎮長一個小炮。可惜剛有了一點小得意，轉手又點了劉校長一個七色對大炮，易主任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對劉校長說：“你記著數，等下一次結算。”劉校長頻頻點頭，笑著說：“好的好的，沒事沒事。 ”陳主任一看易主任臉色下沉，書記、鎮長表情也有點淡漠，煙霧繚繞的牌桌氣氛沉悶，只有劉校長氣定神閑，有如神助，兩圈三圈就聽牌，不是自摸就是接炮，贏得實在有點多，趕忙悄悄去廚房催著上菜。終于，熱氣騰騰的香味從門口撲面而來，清燉土雞、紅燒沙鱉，黃燜牛肉、爆炒黃鱔四道主菜上了桌。易主任拿起手機，起身說要轉賬，劉校長雙手下按，壓在牌桌中央，忙不迭地說：“算了!算了!飯前熱身，準備活動。”書記鎮長見狀，呵呵一笑，也就不再掏兜。劉校長順勢向易主任介紹，美女是鎮中學音樂老師兼團總支書記程薇，去年考的編，老家在常德桃江。易主任向美女伸出手，說：“桃江是美人窩，果然名不虛傳。”程薇謙卑地雙手握住領導的手，飄出一串柔美動聽的聲音：“請領導多多關照！”易主任眼睛放亮，身體恍如觸電，酥軟無力，怔怔地望著，一時沒回過神來，竟然忘了松手。 　　嚴校長和陳主任請領導上座，易主任與賈書記推讓一陣，最后還是易主任坐朝南的上首中間，書記鎮長列易主任左右，嚴校長、張主任、陳主任、劉校長、程薇依次入座。陳主任開了五糧液瓶蓋，酒香四溢，如萬千精靈向四面八方逃逸。易主任鼻翼翕動，打了一個噴嚏，程薇趕忙起身遞上餐巾紙。嚴校長起身斟酒，八只杯子盛滿，然后一齊舉杯先敬縣政府領導易主任，感謝易主任百忙中撥冗下鄉慰問教師！易主任臉色潤澤，神清氣爽，滿足感四溢。說是感謝書記鎮長和聯校領導，然后小心謹慎地抿了一口。酒桌上開始往往是試探，如中長跑選手先要掌控節奏，調勻呼吸，恰當分配體能，不可能一上場就沖刺。酒過三巡，相互熟悉適應了，警惕性放松了，話也多了，杯也不辭了，氣氛親切友好，大家其樂融融。劉校長示意程薇敬酒，程薇帶著微笑和靦腆，小心翼翼地先后敬了易主任、書記鎮長，還想著敬中心校領導，被嚴校長眼神制止了。嚴校長說：“敬酒要敬領導，客人，今天來的都是尊貴的領導，我們是自家人，就不必要敬了。” 　　有美女助興，杯中酒分外香醇綿甜，沒有了辛辣刺激的不適感。易主任身體輕盈，豪情滿懷，將酒瓶往桌面一頓，嗓門也提高了八度，說：“今天特別高興，我借花獻佛，先敬鎮領導。”一仰脖，一口干，滴酒不撒。書記端起酒杯，也是一飲而盡，只是用大拇指伸進了酒杯，撒得多，喝得少，這小動作不仔細看不出來。鎮長微醺，滿臉泛紅，但這紅不是帶紫的紅，是正常的淺紅，說明鎮長是有酒量的，他是在真正享受喝酒的快感。鎮長順手拿過酒瓶，先給自己斟滿一杯，接著給易主任、書記等各位滿上，說是代表鎮上敬易主任和各位。鎮長到底是老江湖了，斟酒都顯得訓練有素，酒倒出來都是一條線，不偏不倚流入酒杯，每一杯酒都是將滿未滿，距杯沿尚差毫厘，并無滴酒溢出。易主任稱贊鎮長簡直是實驗室做演示實驗的化學老師，規范，嫻熟，嚴謹，認真。鎮長斟完酒，站起身，一仰脖，杯底朝天。他微笑環顧，將空酒杯朝眾人一指，眼睛一瞪，眾人不好意思不喝。多少不一，快慢不一，雖然帶點勉強，有齜牙咧嘴的，有“哎也”喧天的，也還是都喝了。劉校長見狀，知道兩瓶酒不夠喝的，慶幸自己準備了后手。他悄悄把桌上的空瓶撤下，順勢從桌子底下摸出兩瓶，迅疾揭了瓶蓋，放在桌上。 　　酒局漸入佳境，大家都笑容滿面，眼睛發亮，話語也多了，流露出身心的放松和愜意。這個時候，已經品不出酒是什么滋味，只是依著慣性，一杯又一杯，胡亂碰著杯，好像喝的不是酒，只是涼白開。大家吆五喝六，喝得正酣，易主任的手機響了，他操起手機“喂”了一聲，就去了洗手間。易主任重回座位，書記就開玩笑說：“女朋友約你了吧？”“哪有這等好事，都是麻紗，腦殼都是暈的。”易主任喝了口雞湯，湯汁滴撒到了衣襟上，用紙巾胡亂擦了幾下，接著說：“窮親戚多，了不得難。要讀書的，要就業的，要調動工作的，都來找你。好像我是縣長書記似的，政府是我家里開的。”“唉，人生在世，就那么回事，什么親戚不親戚，人家就盯著你手里的那點權力，能幫就幫，幫不了就莫怪。”鎮長感嘆道。書記剛夾了塊鱔魚塞進嘴里，就打了個酒膈，還是用力忍著，沒有吐出來。程薇雙手奉上茶杯，書記喝了兩口，說道：“有些忙還真是幫不得，幫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沒完沒了。還有的不識好歹，好像是你欠他的，該得要幫他。”易主任遇到了知音，趕忙答道：“就是！就是！有的人送點煙酒，幾千塊錢場伙，就要你給他辦幾萬幾十萬的事。占便宜的小農心理根深蒂固，恨不得用一只雞的錢買一頭豬回去。” 鎮長喝了一口酒，用手里的筷子比劃著說：“煤炭腦殼多的是，不懂等價交換原則，只曉得做空手套白狼的夢，還以為自己是智多星，可以在黃泥岡打劫生辰綱。” 　　趁著酒興，嚴校長插嘴說：“有權不使，過期作廢。能辦的事不辦是權威，不能辦的事辦了是權力。有權力有能力才有人求啊！”見沒有人接話，嚴校長思襯是不是有些唐突和冒昧，不禁有些懊悔，轉念一想，自己反正離退二線不遠了，也無所謂。還好，冷場的尷尬被賈書記的手機鈴聲打破，書記起身去門外接電話了。易主任朝鎮長使個眼色說：“書記的女朋友尋人了。”大家都附和著笑笑，鎮長想要說什么，書記已經打轉過來了。鎮長向書記努了一下嘴，轉述了易主任的話，書記嘿嘿一笑，說：“易主任打擊報復來得這么快，還真被你說準了，可惜是家里那位老女朋友呢。”“紀委書記查崗那么嚴，說明賈書記有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啰。”易主任不依不饒，乘勢進攻。賈書記呵呵大笑，說：“我們鄉鎮干部是土八路，誰會看得上？縣領導位高權重，投懷送抱的還要排隊呢。”易主任用筷子戳了戳雞腿，夾了一塊腿肉送到書記碗里，說：“書記不要謙虛，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岳母娘，說的就是鄉鎮干部哩。” 　　不待別人接茬，易主任繼續說道：“有一鄉鎮干部和村上婦女主任有一腿，沒料到這位婦女主任是軍屬，部隊將情況反映到了縣里，縣紀檢監察派人到鎮上來調查，氣得鎮上書記直跺腳，他指著那位干部罵，你這豬腦殼，卵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人家大門口掛了軍屬銅牌的，你瞎了眼，看不見？見了漂亮女人就想上，難不成你是種豬變的？你也不想想，要是能夠上的話，上有書記副書記，鎮長副鎮長，下有站辦所主任副主任，所長副所長，還輪得到你？！”餐桌上爆發出開心的笑聲，劉校長一扭頭，噗的一下將嘴里的飯菜噴了出來，粉絲、菜葉、牛肉、飯屑、湯汁噴了一地，服務員趕緊抄起掃帚撮箕打掃干凈，還用拖把擦了擦。 　　易主任見狀，樂不可支。正想借題發揮，轉眼看到賈書記的眼皮塌下去了，莫鎮長乜斜著眼睛打量著一側的《竹韻》，覺得或許說得有點過了，于是岔開話題，轉向程薇說道：“美女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唱首歌吧，讓我們欣賞欣賞。”程薇一臉羞赧，怯怯答道：“好啊。不過，唱歌還是去歌廳吧。”易主任顯得迫不及待，不肯放過：“就現在清唱吧，清唱更能見功力。”程薇莞爾一笑：“易主任是行家!我就獻丑了。”程薇離席，從坤包里拿出手機，選了一首歌的伴奏，掠了掠額前的劉海，清了清嗓子，擺好身段，揚起頭說：“我唱一首《親吻祖國》，請各位領導指教。”一曲響起，喧鬧的包廂安靜下來。盡管大家都有心理期待，知道這位長相甜美的音樂老師唱歌應該是上乘水平，但還是著實吃了一驚。這妹子一開口就是王炸，歌聲既大氣激越，高亢明亮，又深情婉轉，清麗細膩。音域寬闊，收放自如，感情充沛，動作舒展。原唱王麗達也不過如此吧。曲終，掌聲響起，大家連聲叫好。易主任由衷贊嘆：“到底是專業水平，能唱到這個程度的，恐怕全縣都沒有幾個。下次在外地創業的老板們回鄉團聚，我一定邀請你參加。”程薇很乖巧，立馬就要加易主任微信，易主任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有美酒佳肴，有靚女佳音，酒不醉人人自醉，眾人飄飄然，陶陶然樂在其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下午兩點。易主任離席，說是秦副縣長還要主持開會，必須趕緊回去。嚴校長假意堅持要他留下來一起去唱歌，書記鎮長也在一邊幫著挽留。見易主任執意要走，嚴校長長吁了一口氣。心里盤算著，如果去了歌廳，喝酒抽煙點拼盤，幾千塊錢又沒了。如今地方財政困難，教育經費緊張，去年至今，學校辦公經費都沒有下撥分文，全靠課外輔導費在勉強支撐運轉，今天這頓飯都吃得肉疼，還不知道怎么去沖抵報銷。不過，疼是疼，不能省的還是省不得。陳主任給三位領導一人準備了一個信封，易主任一邊說不要，一邊借著酒意踉蹌著往陳主任身上靠，陳主任順手將信封插進了易主任的褲兜。書記鎮長就不講客套了，說了句“這么客氣”，就笑納了。 　　陳主任說：“易主任喝了點酒不好開車，還是要我堂客送一下。”一會，陳主任老婆描眉涂唇，花枝招展地過來了，她燙的卷發有點像方便面，散發都香氣過于濃郁，有點嗆鼻。她提著個黑色塑料袋放在副駕駛的位置，劉校長扛了個沉重的編織袋放在后備箱。陳主任悄悄地對易主任說：“易哥，老弟的事就全拜托你了！”“你沉住氣，別聲張，嚴老倌就要退下來了，先讓他安排開學工作，過幾天局里就會找他談話，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子就歸你坐，劉校長就進聯校接你的總務。”陳主任和劉校長聽了，激動得眼睛都濕潤了，聲音都打著顫，一人拉著易主任一只手使勁地搖。易主任抽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兩人的肩背，又走了個圓場，朝書記鎮長抱拳拱手，一個箭步上了車，說聲“有勞嫂子”，一騎絕塵而去。 　　嚴校長回頭拉了一下鎮長的衣襟，怯怯地問：“不是說好要慰問教師嗎？既沒有解決實際問題，又沒有節日禮金、禮品。是易主任忘了還是秦副縣長忘了呢？”鎮長冷笑著不陰不陽地說：“沒忘啊！給了啊！”“給了？”嚴校長一臉疑惑。“為了慶祝教師節，政府辦下發了慰問信，這還不是慰問？易主任親自下鄉下校，忙活了大半天，這還不是慰問？嚴校長，你收了慰問大禮還不認賬，這可不好啊！再說了，剛才當著易主任的面，你怎么不問問呢？”賈書記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搭腔了。說完，書記、鎮長揚長而去，把嚴校長剩在那里。 嚴校長怔怔地望著公路上的揚塵，半晌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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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問（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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