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錄（永遠的痛）

若笠

父親還是走了……1月24日住院，4月8曰逝去，76個日日夜夜，他把生命的傷痛留在了病床，我把心的煎熬藏在了記憶里。都說生命可貴，然而在病痛面前卻如此廉價！父親130斤的體重二個半月后不到90斤，看到形削骨立的樣子，生命也許僅剩下高貴的靈魂了。我無法衡量歲月的重量，但懂得了傷痛的沉重。父親因腎病在年前不得不做了"血透"，本以為靠著現代的醫(yī)學能讓他多活幾年，然而希望總在命運之外沉浮。 在第一人民醫(yī)院腎內科住了40天，父親堅持做了十多次"血透”，生命癥狀變得平穩(wěn)，飯能自己吃，每天還能扶著下地走走，但我總是覺得他沒有大的好轉，因為他時時感到疲倦、氣悶，睡覺要靠安眠藥，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脾氣很大，一點點不如意就怪這怪那，連醫(yī)生護士也罵，常弄得我們不好意思。父親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有時怨天尤人，總說：“我年輕時是一級身體，為什么得了這個??？”無論怎么安慰，他或是沉默或是擦拭眼角的淚花。他又是個自主性很強的人，當他無法用行動完成自己的意志時，這種低落的情緒就一直在生命中顫動。“血透”后需要控制攝入的水份，否則過多的水在透析時不能析出，身體的負擔又會加重。我們小心地控制著父親的飲水，但每每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和可憐巴巴的眼神，又于心不忍。但后來幾次病情反復讓父親不得不忍受這種痛苦，也讓我感覺出他對生命的渴望?！吧膬r值在于寬度，不在于長度。”我覺得這是高尚的人說的，對于一個平凡的生命，也許真實才是人生的意義。 二月二十七日還在手臂上做了“內簍管”小手術，醫(yī)生說父親頸側做“血透”的臨時管一個多月了，存在感染風險，再過一個月可以換到手上做，這樣也方便許多。卻不想這么一個小小愿望竟然無法實現。醫(yī)院“血透室”小而做“血透”的人越來越多，醫(yī)生和我商量讓父親分流到下屬明州醫(yī)院去做，并告訴我父親的病情穩(wěn)定，只需要慢慢養(yǎng)就行。然而這次轉院卻將生與死的距離拉得很近很近，乃至于做這個決定的我一直悔恨不巳。如果命運能讓我的眼光看到遠方，我寧愿用青春去祭祀。在明州醫(yī)院住了九天，父親的病是在第三天發(fā)生惡化的，那天下午護工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我父親兩腳站不住，整個人好似癱瘓一樣。當我急急趕到醫(yī)院找來醫(yī)生檢查后，醫(yī)生認為是前兩天走路太多的緣故，躺躺應該會好。然而父親病情卻急轉直下，從不能下地開始，吃飯越來越少乃至于需要喂飯，而后出現意識模糊，神智控制不住行為，目光常常呆滯，晚上睡不著覺…… 當醫(yī)生再次診斷后，提出了兩種可能：一是抗生素用得多了；二是“血透”副作用。最后歸結為“藥物蓄積”的原因。我是不懂醫(yī)的，只是希望醫(yī)術能夠治病救人。然而終究是一廂情愿罷了，十三曰的上午，護工給我打電話：“老爺子喂不進早飯，全部吐出來了?！边@讓我沉悶多日的心情又像掉入了冰窖。我在趕去醫(yī)院的途中給醫(yī)生打了電話：“丁醫(yī)生，我父親飯也不能吃了，我想轉一院重癥監(jiān)護室。”我沒有怪罪醫(yī)生的意思，他是神經內科主任，對我父親的治療也是照顧有加，然而連他也想不到我父親的病一下子這么重了。他幫叫來了救護車，又送我出院，感慨說：“也許真的是我們的技術不行！”我回他：“我本來想在這讓父親多住些時間的，可能是沒有緣份吧！”在明州醫(yī)院住了九天，帶著希望去，卻是含著失望和焦慮又回到了第一人民醫(yī)院，不過這次進的是重癥監(jiān)護室。監(jiān)護室的唐主任是我的鄰居，安排了一間特殊病房以及允許護工跟隨照料，也讓我心里有了些許安慰。 在重癥室七天的搶救及治療中，父親各項生命指標慢慢恢復了，但他的精神狀況卻沒好轉，白天晚上都驚悸不安，睡不好覺，護士怕他的手去拔“血透管”，又把他手乃至于腳綁在床沿上。父親一直是個崇尚自由的人，這讓他把許多精神又耗在掙扎上。我知道醫(yī)生把安全放在了第一位，但看著渾身難受不堪的父親，心真的很痛。七天父親都在床上躺著，身上插了尿管、食管以及各種儀器，開始時在護墊上大便也不習慣，又是"灌腸”又是“開塞露”，每天連坐起來也不行。我真的發(fā)現生命的渺小和可悲。后來精神病醫(yī)院的專家來會診，得出的結論是：老年癡呆加諶妄癥。給我的解釋是：最大可能是血透做不徹底引起的毒素蓄積影響到腦神經?？傊茈y治療，需要長時間恢復。父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消廋，手臂因掙扎又留下傷痕，我因怕看到他難受的樣子而又無能為力，有兩天我都躲著不敢去醫(yī)院，想用忙碌的工作去代替，但心痛終是沒有停止過。后幾天，醫(yī)生加大了鎮(zhèn)靜劑又連續(xù)做“血透”，父親的睡眠才稍好些，但我知道這不是好的結果。 重癥監(jiān)護室的醫(yī)療服務確實很好，但終是要與金錢掛鉤的。十九日父親又轉入原來的腎內科普通病房恢復治療。走的時候唐主任直白地跟我說：“命是救過來了，但你父親基礎病多且"血透"的副作用不好估量，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轉到腎內科后的治療手段其實巳很少了，盡管我多次與科主任、主治醫(yī)生商量父親的病情和治療方案，但更多的是調養(yǎng)及期待生命的頑強。這期間父親有時能自己吃飯，而且每次大小便都能扶著上廁所，但譫妄癥依然沒有好轉，意識有時模糊有時清醒。我又不忍心縛住他的手腳，只好24小時值班輪流看著他，其間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最不幸的是父親做“血透”時遇到了麻煩，只要一上機，就胸悶的厲害，完全躺不下來，整個人難受的要死要活的，而血壓、心跳、氧飽和度等指標都正常，醫(yī)生和護士就一次一次安慰他：“老陸你要堅持，指標都好的，加油啊！”然而“血透”一做就三、四個小時，父親本身就已瘦弱不堪，躺又躺不下，坐又坐不住，他就不停叫喊：“受不了了，我不做了?！彼难酃饪蓱z巴巴地望著醫(yī)生護士：“怎么辦、怎么辦，求求你們想想辦法。”此時此刻，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我是多么心痛和無力。在后來的每次“血透”時，我都先患上了恐懼癥，生命如果可借，我情愿每一次折壽來代替。 在父親的最后十多天里，我發(fā)現他的話越來越少，蕭瑟的樣子讓人心痛，“譫妄癥”仍然沒有好轉，不時折磨著他也折磨著我們。有兩個時光將銘刻在我的余生里，有一次晚上八點多，父親迷糊著醒來，看到我坐在床邊，問我怎么還不睡，我看著他削瘦的臉龐，難受地說：“爸，你好好睡吧，我會在邊上陪你?！比欢恢赣H想到了什么，突然挪動身子用力抓著我的手往病床上拉，口里不停喊著“睡啊，睡啊！”我忙安撫他：“爸，等會護工來了我會回去睡的，您放心好了?！备赣H見拉不動我，突然掩面大哭，傷心的樣子讓我同樣淚流滿面。我哽咽地對父親說：“幾年前我住院時，是您一直陪著我，現在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蔽覠o法看到父親的內心世界，但我能感到那種愛的無奈。父親這樣的哭有好幾次，如果除去親情，讓我感受一位八十多歲老人的痛哭，我也一定會為之傷心，歲月的無情、人生的無奈、心靈的感傷，又有多少是彌留的殤呢？又有一次，父親要起床，看著他努力拉床扶手的樣子，我一邊扶他一邊說，“爸，你干嘛呢？好好睡啊?！备赣H直直地看我：“起床了，回家！”我忙說：“你病好了才能回家，現在你走都走不動怎么回去？”父親提高了聲音又像是求著我：“我走得動的，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看著父親癡癡的樣子，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堵滿了心懷，我呆呆地扶著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有個朋友對我說：“你早點做些準備吧，清明這個時節(jié)真的是一個'離人'的季節(jié)，很多老人都過不去?！蔽沂莻€不迷信的人，但聽了朋友的話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剛過三月，一位認識不久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的父親去世了。93歲，曾與我父親住一個病房的老人，出院沒兩個星期就走了。我有些愕然，在我想來他的腎病是得到控制后出院的，怎么會這么快呢？朋友說：“我父親是個堅強的人，從來沒有叫過痛，走的時候也很突然，早上說有點不舒服，晩上就走了，也許是老天爺不留人吧！”我知道他是個孝順的人，父親住院都是他一個人陪的，雖然他常說生死由命，但想來也是痛恨老天的。沒過幾天，就在父親做“血透”時，我看到父親對面病床的人突然不行了，醫(yī)生和護士圍在他邊上搶救了一個多小時，后來終究是走了。我當時還在勸慰父親，不想一條生命就在眼前消逝，心里沉甸了很久。想不到命運如此變幻無常，4月8日那天傍晚，我下班到醫(yī)院，接過妻子準備的晚飯喂給父親吃，父親雖然吃得少但終究是吃了些。后來護士說今天“血透”提早到五點四十五分（原六點半），讓我們早點下去。于是我和弟弟、妻子以及護工把父親送到“血透室”，后來母親也來了。我又一次忐忑不安，希望父親“血透”順利。然而……，然而……父親上機不久又馬上氣悶不已，我們和護士又一次勸慰鼓勵他，希望能克服不適像上次一樣做完。想不到……，想不到……父親在堅持了短短幾分鐘后，突然面色發(fā)青、眼睛發(fā)白，整個頭就這么垂下去……我大叫醫(yī)生護士，然而再多的搶救也已無濟于事……母親哭得暈過去，而我一片空白…… 生命原本沒有對錯，為什么有那么多突然？是原罪嗎？還是往生罪？世界給了人生一段時光的旅程，既然時光是沒有痛苦的，旅程不能美麗嗎？父親就這樣匆匆而去，沒有留下遺言，也沒有與我們告別，人生的無奈莫過于此。逝者已逝，生者還生，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心若通透，方得始終。即使對現代醫(yī)術水平有所諱言，但我仍然感謝相處的每一個醫(yī)生和護士，我感受到了他們的真誠、真心和真愛，世界是相連的，心也是相通的。我也感謝三位護工陪伴了父親最后時刻，人生的緣份莫過于生命中的相遇，不在乎美麗、燦爛，更在于曾經的擁有。歇了一個月才寫這篇文章，不是忘記了，而是不想想起?？鞓返氖氯菀淄?，悲傷的事卻難以忘懷，這許是我們哭著來又哭著去的原因。 父親后幾年的生活一直很差，從頸椎開刀后身體狀況就每況愈下，很多時候都是在忍受痛苦，多方就醫(yī)終不見好轉，乃至于他對看病失去了信心。然而他深愛著我們和家庭，我常常感到他想為家里做點事但又力不從心的悲哀。六年多來，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乃至于活在幻想與現實的夾縫中掙扎。天命終不可違，沒有那么多假如，生命如飄絮，無可奈何花落去。一生中欠下父親許許多多，但他最后的愿望都未能實現。每每想起他癡癡的眼神以及那句“我想回家”的話時，我的心就好痛好痛，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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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心錄（永遠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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