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夢黃岡

夏重偉

我乘坐的復興號城際列車在春天的湖北大地疾馳。始發：武漢；終到：黃岡。49年前，也是油菜開花的時節，入伍剛三個月的我，隨部隊千里迢迢來到黃岡。軍委工程兵組織全軍五個舟橋團合練，三個月里，英雄的舟橋兵一次次架起鋼鐵浮橋，征服長江天險。合練結束，部隊返回丹東，我和黃岡的緣分也到此為止了。怎么就割舍不下了呢？此后的日子里，這個我人生旅途中只逗留100多天的地方，竟不時地進入我的夢中，有時夢回長江邊上那個小村莊，有時夢中再游東坡赤壁。黃岡成了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我數次對自己說，找個機會，去黃岡看看吧，來一次圓了夢之旅。終于，這次來武漢，我決定抽出一天，去黃岡圓夢。 火車跨過黃岡長江大橋，就進入黃岡地界了。車窗外，出現了一個個臨江村落，像極了我們當年駐地那個小村子。1975年3月的一個夜晚，我們乘軍用卡車駛入長江邊的一個小村莊。還沒下車，路邊就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村里的老鄉們一直沒睡，等在村口歡迎我們。進入房東家，老爺爺泡上茶，沒話找話地和我們拉家常。老爺爺說，我們湖北話說”mó shí”，可不是說磨刀石，是問“什么事”？第二天一放亮，我就起床掃院子。這是部隊的傳統，在丹東營房時，我也是每天早早起來掃院子、掃街道。我一邊揮動掃帚，一邊打量這個南方的小村莊。村子不大，兩排與長江平行的房子相對而建，中間是一大塊空地，除了房前的兩行小樹，再沒任何建筑和雜物，倒是有點像是部隊的營房和操場。社員家的廁所、豬圈、柴草垛都井然有序地置于房后。小村十分干凈整潔。上午出板報，我在黑板上寫了一首小詩：《歡迎子弟兵進村》明月云中笑，垂柳把手楊，歡迎子弟兵進村，三更鞭炮響。 全家齊出動，把咱迎進房，爺爺捧過熱茶來，滿屋茶香飄。 熱茶捧手上，暖流涌心房，感激話兒未出口，用力握緊槍。 火車飛馳，鐵路旁的一個個水塘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的思緒也被帶到當年那個小水塘邊。部隊從丹東出發，我們乘坐的是悶罐車廂。悶罐車就是封閉的貨車車廂。上車后，床板一放，鋪開被褥，一個火車上的營房就完成了。我們攜帶的床板一米二寬，絕對比我后來乘坐過的硬臥、軟臥都舒服。只是沒想到，這個車廂裝過煤，一路下來，我們的軍裝、被褥全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黑色。在老鄉的指點下，我們在村邊的一個小水塘洗去了一路的煤塵。以后的日子里，我們都去這個小水塘洗衣服。我很奇怪，小水塘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可是水位總是那么高，塘水總是那么干凈，雖然我們在塘里洗凈了臟衣服，卻一點兒都沒有污染塘水，每次去，水都依然那么清澈。這完全不同于北方的水泡子，一攪動，就會泛起渾濁的泥湯。在北方，人們會到大江洗衣服，會去小河洗衣服，但很少在泡子里洗衣服。 火車轉一個彎，進入眼簾的是一片片成熟的麥田。那天是星期日，我們連助農勞動，到四、五里地外的田里挑麥子。黃岡的扁擔叫沖擔，沒有扁擔鉤，兩頭都鑲嵌著帶尖的鐵箍。在地里，我學著社員的樣子，在沖擔兩頭各插上兩捆麥子，在別人幫助下站起身，挑著麥子往村里走。路遠，擔子又沉，二、三里后，肩膀就壓得生疼。我很想放下擔子，歇歇腳。但我知道，如果放下沖擔，沒人幫助，我自己是挑不起來的。再看著身邊挑擔的女社員，都沒有停下的意思，我也不好意思休息了，一咬牙，總算是堅持挑到場院。倒不是我體力不行，三年的知青生活，畢竟經歷過磨煉，我是不適應南方的扁擔啊。呵呵！這是為自己解嘲嗎？ 高鐵可真快啊，28分鐘，車到黃岡西站，近50年了，我終于再次踏上黃岡大地。我預定的賓館距東坡赤壁只有不到10元打車費的車程，為的就是去東坡赤壁方便。當年，我們連駐地離黃岡城不遠，星期日休息時，排長以上的干部被允許去一次武漢，我們戰士可以請假到黃岡。東坡赤壁，是黃岡著名的旅游景點，當年，是我們進城的好去處。小半天，我都徜徉在東坡赤壁曲曲彎彎的小徑上，駐足二賦堂，登臨酹江亭，……在這里，我第一次知道《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在這里，我第一次頌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東坡赤壁，是我初識偉大的文學家蘇東坡的地方。蘇東坡來黃岡，是因烏臺案被貶，給個小官叫黃州團練副使。當時黃岡稱黃州，團練副使大概是民團副指揮吧？雖然被貶，雖然流放，但是，心胸闊達，性情豪放的蘇東坡在這里留下了千古名篇。他的詩文被刻在廳堂中，他留下蹤跡之處建起一座座樓臺亭閣，連他酒后醉臥的石頭上也建造一個亭子，石頭置于亭子中間，名叫“睡仙亭”。蘇東坡不僅在黃岡寫下了千古雄文，還留下一個不錯的景點。蘇東坡對黃岡真是不薄啊!若干年后，我在海南儋州東坡書院，讀到蘇東坡的一首自題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東坡的一生，大多時間都是被流放，先貶黃州，再貶惠州，三貶儋州。在儋州東坡書院，我和妻子說，去過黃州，又來儋州，什么時候咱們去一次惠州，看看蘇老夫子給惠州留下了什么？ 因為東坡赤壁風光美，因為東坡赤壁有文化內涵，我就找團政治處宣傳股負責通訊報道的韓干事，請他給我在東坡赤壁留個影。韓干事是從十連黑板報上知道的我，然后就運作調我到團報道組。我學攝影就是用韓干事的一架120相機、在韓干事指導下入門的。韓干事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可出發前又改主意了，韓干事和我商量，你不就是要照相嗎？咱倆去長江邊，我把這一個膠卷都給你拍了。我還是堅持去東坡赤壁照，韓干事也好說話，我們就一路聊著天走到東坡赤壁，在東坡赤壁留下一張張難忘的照片。舊地重游時，我讓妻子在當年韓干事給我照過相的地方一一留影。50年一晃而過，東坡赤壁樓臺依舊，只是我卻人近古稀。 該去經常夢到的那個村莊了。可是，竟然不知道該去哪兒了。記憶中，小村莊叫長江公社長江二隊。可是，網上怎么也查不到。我記錯了？仔細想了想，地名中似乎有“前進”二字？那么是長江公社前進二隊？或者是前進公社長江二隊？我在戰友群中詢問，也沒得到確切答案。我又想到，公社撤銷后，應該改為鄉或者鎮。于是，我先搜“長江鄉”，沒有；再搜“長江鎮”，也沒有。換個名，我又搜“前進鄉”，沒有，再搜“前進鎮”，還是沒有。既然網上查不到，那就找人打聽吧。原本就是想打車去，問了幾個出租車司機都說不知道地方。第一個說，1975年他還沒出生呢，當時的地名怎么會知道？第二個說，他是在臨縣出生長大的，來黃岡年頭不多。第三個則提示我，近郊村屯都改街道社區了，肯定不會叫當年的地名。唉，到了黃岡，竟然找不到我要去的地方。而且我已買了返程機票，沒時間在黃岡慢慢找了。好遺憾啊！ 想起那年去長白山，聽人說，長白山天池經常被大霧籠罩，一個前國家領導人兩次去長白山都沒看到天池，長白山人對他說，這是長白山和你有緣，希望你下次再來。莫不是黃岡也讓我再來一次？我來黃岡是圓夢的，沒有找到住過的村莊，這夢算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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