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蛻變記

張海路寧

陶樹青，男，布朗族，云南保山人。1952年出生，1971年入伍。身高158公分，體重45公斤。皮膚黝黑，牙齒雪白，大眼睛又黑又亮。手大腳大，永遠出汗潮濕如洗手后未擦干的狀態。臉上冒油，額頭、鼻尖兒有汗水與油脂混合物滲出。軍帽帽圈與軍用膠鞋的鞋頭部位，始終留有汗漬的痕跡。渾身散發著人體特殊而濃烈的氣味。文化程度：自報初小。幾乎不認識漢字，僅能說幾句勉強聽得懂的漢語。 陶樹清，第二排，右數第一名。白色箭頭所指位置。 陶樹青和他的少數民族新兵老鄉們，人數占了當年新兵團的三分之一。他們的身材普遍偏低，個頭較之我們北方人平均矮了差不多十八公分。當他們聚在一起單獨訓練的時候非?！按蜓邸保偰芪媳鴤儑^。 面對著團副參謀長手中晃動的樹枝子，面對著班長嚴肅甚至嚴厲的管教，他們表現出驚人的平靜與沉默。除了好奇而略帶驚恐的眼神，聽不到他們任何的言語，即便是在班長發出口令之后也很少聽到他們的回應。作為士兵經常掛在嘴邊的“是”，“到”，“明白”，在他們的嘴里是那么的難以啟齒，似乎還沒有掌握好口型和發音的技巧。 由于腿短，褲腿多半都卷起來。無論班長的口令多么清晰而富有節湊感，就是緊張不起來。還時不時的走順步，因聽不清楚或判斷上的失誤，而造成相互之間，臉對臉或者背靠背的尷尬局面。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唐山地區的新兵。他們身材高大結實，白白胖胖。初來乍到，對昆明的水土不服，吃不慣紅米糙飯和辣椒。他們被云貴高原的紫外線曬得嘴唇干裂脫皮，鼻孔流血。他們因新兵連的嚴厲管教而哭鼻子，生悶氣。他們到團部去告狀，反映班長的“簡單粗暴”，非要理論清楚，討要說法。 訓練間隙原地解散休息。唐山地區的新兵，相互間打鬧嬉戲。而陶樹青們則是趕快脫下軍帽，解開風紀扣，脫掉軍用膠鞋和襪子，讓那一雙汗腳緊貼地面，在發燙的水泥操場上留下一串串濕腳丫的印跡。 陶樹青們實在是不習慣這一身軍裝的束縛，從里到外一層一層的著裝。襯衣、絨衣、薄棉衣、罩衣，再扎上一條腰帶。陶樹青們被捂的滿臉汗水，油光發亮，帽圈和膠鞋被汗漬洇濕并泛出白色的汗堿。 每到這個時侯，就會聽到班長們的大聲呵斥，注意軍容風紀！小心不要感冒！于是，陶樹清們繼續束縛，繼續捂汗。 隊列訓練一周之后，還是在訓練的間隙，還是要摘帽子脫鞋子涼腳丫。令人目瞪口呆的情景出現了。陶樹青們黝黑粗糙的腳底板，一層類似鞋墊子的腳底板的厚皮，竟然完整的脫落啦！ 這是從小光著腳板兒，爬山涉水，勞動跑路，經年累月磨就的老繭子！這堪比鞋底子的老繭，半透明，有彈性，散發著噎人的酸臭味，引來眾多的老兵看稀罕物似的圍觀。 陶樹青們的一雙汗腳，腳底板的厚皮老繭一經脫落，個頭眼見著又矮了一截。腳底板露出鮮紅粉嫩的新肉，不敢觸碰堅硬的水泥地面。走起路來七扭八歪，直到三天之后才適應恢復了常態。 陶樹清參軍來到昆明，人生第一次走出高山密林，第一次來到省會昆明，第一次穿上成套的軍用制服，第一次穿鞋子穿襪子，第一次使用牙刷牙膏，第一次使用衛生紙。在經歷了許許多多的第一次之后，陶樹青從新兵連畢業分到我們一營一連。 班長決定，我和陶樹清結成，互幫互助的“一幫一，一對紅”的對子。最初的一段時間里，陶樹清都與我形影不離，甚至上廁所都跟在我的后面。 我和陶樹清在一個戰斗小組軍事訓練；床鋪緊挨著睡覺；吃飯坐一條板凳；碗里的肥肉都歸他享用。 政治學習時，我們倆的小馬扎并在一起，共讀一本毛選（便于給他講解），共同使用我的學習筆記（他還不會用漢字記筆記）。 一年的時間里，我教陶樹清認識讀寫漢字。一本《毛主席語錄》的小紅書，就是我們的掃盲課本。 他與家里的通信往來，都由我代筆代讀。每次收到家鄉來信，他就會掏出一盒春城牌香煙（我知道他不抽煙），約我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為我點上香煙（他知道也我不抽煙）。然后鄭重其事地打開家信，遞到我的手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那一頁家信（始終只有一頁，而且一看便知是在當地郵局，由人代筆書寫的）。 最隆重最神秘的時刻，是他的未婚妻來信和由他口述，我來代筆寫回信的時候。他對我毫不掩飾內心的激動，向我傾訴對女方及其家庭的看法。 陶樹青寡言少語，政治學習從不發言（主要是漢話還說不利索）。從早到晚，神情緊張，動作局促，大眼睛里流露出好奇、不安、羞澀的神情。 他動作敏捷神速，緊急集合總是第一個沖向集合地點。每當軍事訓練沖上山頭的時候，或者周日勞動，掏廁所挑大糞的時侯，他的臉上才有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他那雙因出汗而永遠潮濕的大手，做起針線活來熟練靈巧。縫補的衣服褲子的補丁，針腳細密均勻，令人嘖嘖稱奇。 軍營和城市，對陶樹清是那么的新奇而陌生，他幾乎用了兩年的時間來適應這全新的環境。他始終在努力著，學習著。而他的老鄉，一大批和他一樣來自深山老林的，祖國邊陲的少數民族戰友，直到服兵役三年期滿，也沒有適應現代化的軍事生活環境，最終又回到了他們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山林里。 1971年年底，我到連部擔任文書一職。陶樹清幾乎每天都要找個理由，路過連部“順便”看看我。 后來，他被安排到炊事班喂豬。我告訴他（我是連隊黨支部的戰士支委），這是連隊領導對他的考驗。一定要干一行愛一行，做出成績來，接受黨組織的考驗，用優異的成績報效父母。 再后來，陶樹清“順便”路過連部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已經初步具備了，獨自完成讀寫家信的能力。 除非是全連集合，其他的場合很少能看見他的身影。在炊事班隊伍的末尾，陶樹清標準立正姿勢紋絲不動。一身褪了色的舊軍服，右肩部位，一大塊補訂，針腳細密均勻。上衣左兜插一只圓珠筆，上衣右兜，鼓鼓囊囊，裝著他的小筆記本。帽圈和軍用膠鞋上的汗漬痕跡，淺淺的若隱若現。整個人似乎瘦了一圈，確切地說，是更加精干結實了。時不時的，從炊事班后面菜地盡頭的豬圈方位，隱約傳來他哼唱家鄉小調的歌聲。 1973年的夏季，我調動至華北的部隊工作。我與陶樹青始終保持著通信聯系。又過了一年，他用一張信紙，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告訴我，他提干了，在我們的老連隊擔任司務長一職。 1979年2月，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他參戰負傷，戰后被評為三等甲級傷殘。雖然極不情愿，可還是服從組織的決定，轉業回到了原籍云南省保山地區。 就在他離開部隊返回家鄉之際，恰逢我正在辦理工作的調動。我與陶樹青多年朝夕相處的兄弟情誼，竟陰差陽錯的中斷了。 五十多年前，陶樹青和他的少數民族的同鄉們，在新兵連訓練時的，那青澀鮮活的模樣，至今歷歷在目。特別是我與陶樹青那一段“一幫一一對紅”的戰友情誼，讓我非常地懷念他。 陶樹青，我的好兄弟，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文字：張海路寧美篇號：37486802圖片-2：連隊合影其他圖片：來自網絡致謝原作者背景音樂：士兵突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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