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傾國之色，牡丹

吾謀

若論歷代贊美牡丹的詩句，當屬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賞牡丹》最為著名：“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在沒親見牡丹“真國色”的風姿、顏色，沒親歷“花開時節動京城”的人潮涌動盛況之前，我對詩人用“妖無格”、“凈少情”貶低芍藥和芙蓉，稱頌牡丹的比興手法，多少有些不以為然，感覺詩人有些不厚道。 四月中旬的一天，當我第一次走進山東菏澤的牡丹園時，不由得被深深地吸引，被重重地震撼一一摩肩接踵、熙來攘往、興高采烈的人群…成簇成片、色彩艷麗、天姿神韻的牡丹…時有時無，或濃或淡，沁人心脾的香氣…不得不由衷地信服，“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才是贊美牡丹千古難易的詩句！ 白牡丹一一素雅 宋人陳敬所撰的《新纂香譜》中記載：“（唐）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由此可見，白牡丹是唐朝皇室最早栽種的牡丹品種之一，迄今至少有1200多年。 相比色彩更為艷麗的粉色、紅色牡丹，白牡丹勝在至純、至簡、至潔。在綠葉的映襯下，除了花蕊和花瓣的紋理、邊緣，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純潔，一片無色。唐詩有云：“谷雨洗纖素，裁為白牡丹……家人淡妝罷，無語倚朱欄。” 欣賞白牡丹時，人可以入定，心近乎古井無波。或立，或坐，在白牡丹身邊，心境澄澈，神游八極，身心飄飛，無欲無我。 如果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清冷的月光下，白色花朵會泛著熒熒的幽光，一陣風來，花葉輕微顫動，更有一番詩意禪境，身處其中，心靈和思慮都會經歷一番洗滌。 也許正是因為白牡丹所具有某種洗滌心靈的審美價值，所以它是最早進入李唐王朝皇家園苑的品種之一。 眾所周知，唐朝雖然創造了“貞觀之治”、“開元天寶盛世”等等輝煌，但李氏家族內的親情人倫關系卻是一言難盡。 有唐一代，諸如兄弟相殘，迎娶庶母，納媳入室，姐弟反目，母子失和……等等不堪，難以細數。因此，宮禁內苑需要一個至純、至簡、至潔的象征，讓天家子孫們在夤夜深更時，有所慰籍，有所鏡鑒，有所自省。 如果牡丹有靈，它會發聲，我想白牡丹應該是一縷裊裊飄來的簫管之聲，似有若無，忽近忽遠…… 綠牡丹——恬靜 前人的記述里幾乎沒有綠牡丹的身影，說明其年資尚淺，但今天的人們卻頗為珍視綠牡丹，送我們去牡丹園的網約車司機，一路上多次提醒我們，一定要好好欣賞正在綻放的綠牡丹。 多彩的世界里，綠色總是和生命的象征相關聯，如莽莽蒼蒼的森林，如綠草茵茵的草原，如戈壁沙漠中的綠洲，也如這青綠裊娜的綠牡丹……見到綠色，生命有了希望，心情也就不再焦燥，隨之也會歸于恬淡和平靜。 綠牡丹的妙處在于，它的綠不似花葉那樣滿綠，而是像翡翠那樣在近乎白的淺淡綠色中，出現一抹或一縷俏綠，有留白，有互襯，還給人意外，甚至跳脫的感受。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里，都有“花紅葉綠”的定式，而綠牡丹則以與眾不同，顛覆人們的固有認識。碧青嫩綠的花朵，在綠葉的簇擁中雖然并不十分顯眼，卻因獨特而艷壓群芳。不僅如此，綠牡丹多為重瓣，花瓣層層疊疊地掩蔽著花蕊，不讓人一眼看盡，其姿態似內斂而含蓄，好像并不急于向世界展示自己。 惟其獨特、惟其不同，所以引人注目。乾隆皇帝也難掩對綠牡丹的喜歡，曾賦詩道：“閱盡洛陽種，空聞黃紫傳。盈盈綠瓊質，綽綽羽衣仙。洗去鉛華態，標來谷雨天。姓名如藉問，祇合顧羊權。” 黃牡丹——嬌俏 在傳統的審美意趣和政治話語體系里，明黃色的牡丹即所謂“姚黃”，是貴色，是帝王之色，因而古人有“貴極姚黃”之說。其更深、更隱晦的意思則是說黃牡丹的色和相，是關于“政治昌明，太平盛世”的隱喻。 但是，在我看來，黃牡丹非但沒有帝王之色的高貴，反而覺得它更像嬌憨、俏麗的小姑娘，性情明快、可愛。其實，比“姚黃”之說出現的宋代更早的南北朝時期，小姑娘們就有“留心散廣黛，輕手約花黃”妝容，可見那時的黃，即使是明黃，也并非皇家的標志色，平民布衣也可使得。 在畫家們的手里，黃色是紅和綠調和而成的。因此，黃牡丹似乎又兼具紅的熱烈和綠的安靜。所以，擬人化黃牡丹的性格，也就在“動如脫兔，靜如處子”之間。 在菏澤的百花園，黃牡丹尤其多，大片大片的。在陽光下它們耀眼奪目，拍照時，稍不注意就會過曝。而在角落、樹蔭下，它們似乎有些嬌羞，拍照時，測光需要準確，不然就會神采全失，黯淡無光。 鑒于黃牡丹動靜相宜的性格，如果把它的氣質比作樂器，我愿意它是一支嗩吶，既能吹奏《百鳥朝鳳》的熱鬧、喧騰，又能流淌《江河水》的悲切、傷感。 歷史上北宋王朝，是經歷了五代十國的離亂之后立國的，所以尤其看重皇權的一統，政治理想也浸潤到吟詠花草的詞章之中，時人曹勛詞云：“谷雨初晴，對曉霞乍斂，暖風凝露。翠云低映，捧花王留住。滿闌嫩紅貴紫，道盡得、韶光分付。禁御浩蕩，天香巧隨天步。群仙倚春似語。遮麗日、更著輕羅深護。半開微吐，隱非煙非霧。正宜夜闌秉燭，況更有、姚黃嬌妒。” 宋人的詞美則美矣，但如今生活于太平盛世的我們，很難認同他們把嬌俏的黃牡丹抬舉到皇家氣象的審美意趣。眼前的黃牡丹恰如嬌俏可愛的鄰家小女孩。此所謂“各花入各眼”。 粉牡丹——嫵媚 粉牡丹，即是宋人陳敬在《新纂香譜》一書所說的“淺紅”牡丹。在中國人傳統的審美話語里，相比端莊的正紅，粉紅的地位好像稍微等而次之；對正紅是尊重，對粉紅則含著些許玩味。 如果說，紅牡丹是京劇行當中的正旦青衣，站在舞臺中央，負責端莊大氣。那么，粉牡丹就是花旦，游移穿梭，負責嫵媚俏皮。一如崔鶯鶯和小紅娘。 但粉牡丹自有它的魅力，不論遠觀還是近賞，都會因色澤明麗，花瓣細膩，花朵嬌嫩，姿態柔美，而搶眼動人。 花瓣外緣呈近乎白的淺粉，隨著接近花芯，顏色漸濃，花蕊處則是鮮亮的紅色。細細觀賞這一朵朵花，其顏色從淺而深的過渡和漸變，竟然能享受到“一日看盡長安花””淡妝濃抹總相宜”快暢。 唐代詩人李商隱有詩云：“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顯然是以花喻人，一抒相思之情。牡丹的美麗，當然擔得起詩人寄情喻愛的重任。 有人曾說過，賞花即鑒人心。不過，大多數人品賞牡丹都關注其色，其形，其香，其韻，而明代的俞大猷則不同，他詠牡丹的詩云：“國色天香人詠盡，丹心獨抱更誰知。”在這位戰功卓著的愛國名將眼里，牡丹孤芳自守，丹心一片才是值得稱頌的操守和品格。 信步向前，眼前的花叢更是別具風姿。不大的花瓣雖略顯尖錐狀，擠擠挨挨地長在一起，突顯出花朵分外飽滿，片片花瓣的外緣都像被一雙巧手鑲了條銀邊，映襯著嫣紅的花瓣，展示著難以言說的魅力。 紫牡丹——冷艷 紫牡丹非常好看，但給我的第一印象，卻是透看冷傲的貴氣，雖然近在咫尺，卻感到它離你很遠。 古人解釋“姚黃魏紫”意象的內涵是，黃為王，紫為后。位貴至王后，天生具有拒人千里的氣質，讓人只可遠觀，休想褻玩。 大概出于這樣的原因，相比其他各色牡丹，游園賞花的人們較少和紫牡丹合影留念，也許就是被這獨特的氣質逼退了吧？ 而且，令我疑惑的是，一開始用單反拍紫牡丹，總很難還原其高貴的紫色，改用有強大算法支持的手機拍照，效果也不理想。 琢磨了一陣后才明白，紫色光波短，比周圍的綠葉反光更弱。所以，需要調整白平衡才能表現其合適的色溫。這一番折騰下來，也算是領教了紫牡丹不好接近的物理本性。 北宋詩人梅堯臣有一首著名的《紫牡丹》詩一一“葉底風吹紫錦囊，宮爐應近更添香。試看沉色濃如潑，不愧逢君翰墨場。”他是把紫牡丹“沉色濃如潑”，與文官們效力君王的“翰墨場”相類，既別開生面，又讓紫牡丹的地位更上層樓。更妙的是，他還將其牡丹的香氣比作宮中薰爐散發中的幽香，簡直就是直接說紫牡丹是御用極品。 其實，梅堯臣詩中所言并不是言過其實。春秋戰國時，諸侯國君大多服飾尚紫。《左傳》中還記載了一個叫良夫的人因為逾制衣紫等原因被殺的故事。到魏晉南北朝之后，上品公卿大夫才有資格著紫色官袍。他們也因此被稱“朱紫”、“金紫”。 今天，尊貴的紫牡丹開放在公園里，供平民百姓隨意觀賞，頗有一番“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景象。 因為紫牡丹冷艷的氣質，在眾多牡丹花中，欣賞者寥寥無幾。當然，它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觀花者了。 紅牡丹——國色 所謂國色，就是正紅、大紅，就是今天共和國國旗的顏色。紅牡丹在眾多繽紛絢麗的牡丹中，應該是艷冠群芳的當然存在。 走近圃畦，看到滿眼的紅牡丹，立刻感到身心莫名的振奮，仿佛被雄壯、激越的樂曲激勵了一樣。 自古以來，賞花從來就不是一個只用眼睛觀看的過程。花朵們被人們起了各種各樣的名字，或形象，或風雅，或詩意，或庸俗……一邊賞花，一邊看介紹的銘牌，并試圖記住這些花名，還和眼前的花一一對應，頗為辛苦，是件很不風雅的事。 不過，事有例外。一種叫丹爐焰的牡丹，因為名字特別，一下就被記住了。 還有一種叫曹州紅的牡丹，據說是由丹爐焰和一品朱衣雜交而成的品種，也幸運地被記住了。除此以外，其他統統沒記住。 之所以比較排斥記花名，是因為從內心覺得賞花的輕松、風雅和“案牘勞形”式的記憶，根本就是沖突對立的。為此，當看到不少中小學生在家長的督促下，抄銘牌、抄介紹花的文字時，不禁同情頓生。 駐足一株紅艷耀眼的牡丹前，但見花朵飽滿、花瓣重疊，花蕊點點嫩黃，與紅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和相互襯托。仔細看，花瓣好像很薄，透過陽光，能看到十分細密的紋理…… 稍微退后，視界里，黃的蕊是小小的點，紅的花朵呈圓圓的團，綠的枝葉則展開成大大的一片。三種顏色都很強烈，通過光的反射，卻給人的眼晴送來無與倫比的美麗，讓人心安且合諧，并享受到浸透全身的愉悅。 面對花團錦簇，古人尤其是詩人往往會惆悵不已，慮其不久長。比如唐代大詩人王維，他正在欣賞紅牡丹的芳姿容華時，已經愁緒涌上心頭：“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 還有白居易，“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他這一首《惜牡丹花》，道出了擔心：如此的美好，還能存續多久？眼前的繁花似錦，也許明天的風吹雨打就會被摧殘殆盡。憐惜之情溢出詩外。 古今情同。現在的人們好像也是如此。于是，人們把牡丹的絕代芳姿，絢麗顏色，迷人風韻，畫在紙上，留在CMOS上，鑄成雕塑……只是那彌漫在空中的氤氳的香氣無法存留，想要再深吸一口，讓那馨香在身體里流轉，然后，徐徐呼出濁氣……且待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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