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記憶（十一）趕集

龍鳳棠

“左擺東歪腳脛浮，云溪白月笑彎頭”“醉眼朦朧人未歸，步履蹣跚路難行”。 題記 奪西又叫臘爾山，奪西是臘爾山沒有易名前的一種叫法，奪西苗語的意思是燒草灰山坳。1951年前，臘爾山鎮境域隸屬于新民鄉，1952年屬六區，1956年撤區并鄉，為臘爾山鄉。時臘爾山鄉至今臘爾山鎮政府所在地一直都在奪西。奪西易名臘爾山后，本地人至今仍然頑固稱臘爾山政府所在地為奪西。臘爾山仍是一種官方用語，平素講起來都有幾份拗口，不太習慣。 臘爾山臺地面積333.2平方公里，共五個鄉鎮，分別為臘爾山鎮，兩林鄉，禾庫鎮，柳薄鄉，米良鄉，五鄉鎮98%都是苗族，故臘爾山臺地又稱“苗疆腹地”。苗疆腹地的苗人豪爽、鋼烈又憨厚，就像當地包谷釀的“包谷燒”一樣熱烈綿長?？赡苁切愿裨虬桑D爾山臺地的苗民都喜歡喝酒，特別中愛的是當地自釀“土造”包谷燒。 　　貫穿奪西唯一一條馬路兩邊的房子，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如雨后春筍似不斷冒出來，不斷延伸，從東頭到西頭后又拐向東北與二牯塘連接綿延四里多路遠。兩邊馬路街道百貨商店鱗次櫛比，各家店里櫥窗里陳列最多都是各色瓶裝酒品，柜臺下面都有一兩個裝滿本地的土造包谷燒壇子。那時，臘爾山人總體認為當大事瓶子酒有面子，瓶裝酒品是專供各寨紅白喜事專用的，平常自個享用是散裝的土造包谷燒。奪西街上包谷燒主要專供過路客或紅白喜事前來采購客臨時“解渴”。過路客多是奪西街上和鄉下一些酒癲子，掏出兩三元錢柜臺上一拍:“XXX老板，來半斤！”XXX老板麻利酒提子“咕咚”一聲往壇子里一捅，猛地提上來“嘩”地往拒臺塑料碗一倒，酒花泡打著旋渦兒滿碗盤轉。酒癲子雙手捧著碗，深吸一口氣“咕咚咕咚”一仰脖子灌下去，氣都不喘一口。 酒勁上來后，紅著臉邁著蹣跚步子走了，有酒癲子酒勁上來后，一路酒氣左擺右搖街頭晃到街尾，又從街尾晃到街頭，什么地方人多，什么地熱鬧就往那里湊。 街中間有一唐姓剃頭匠特愛下山棋，屋里有好幾塊山棋棋盤，熱天屋外門口放，冷天烤著炭火屋內下。年頭到年尾360天天天有人下山棋，多時十幾個，少時五六個。酒癲子搖搖晃晃頭重腳輕下棋的后面大聲指揮：“放……這……放……”酒癲子舌頭打卷?！胺拧啪瓦B三了……” 打三棋的一臉討厭心煩相，轟小孩似轟開：“走走走，吵舌子！”吵舌子臘爾山吵嘴意思 酒癲子一桌一桌轉，一桌一桌吵舌子，一桌一桌被轟走，最后找張靠椅坐下，翻仰著頭，打著鼾呼呼睡了，鼻涕口水流了一地。 紅白喜事的購物客，油鹽醬醋茶……一應所需挑揀完畢付了錢裝筐準備挑走，老板又遞煙又遞火揪著扁擔不放：“莫慌莫慌，抽竿煙，加件衣喝口水解個渴再走不遲！”在奪西街上，大家都懂冬天里“加件衣”，熱天里“喝口水”“潤個喉”什么的都明白是指喝酒那玩意。 購物客也不推遲，叼著煙就著包谷燒“加衣潤喉”來，老板懷抱著一塑料壺淡黃色包谷燒一勁勸：“加點加點，這是XX地方的包谷燒，平常我是舍不得喝的，放了一年多，顏色都變嘟，你們來了才拿出來的……”店老板一臉殷勤客套。臘爾山臺地人都知道，變了色的包谷燒都是陳年藏酒，喝起回甘回香好下喉，后勁卻很足，稍一貪杯，什么時候醉倒了都不曉得！ 購物客挑著擔子暈暈乎乎深一腳淺一腳心滿意足走了，一路上都夸老板客氣大方，會做人會做生意…… 　　奪西農貿市場建于八十年初期，位于奪西西頭一個山包上，占地三十多畝，市場動工伊始，推土機推土平地當天晚上，夜色中據說有人見有兩白虎工地上出沒。第二天，奪西街上便有兩種版本說法流傳，一種說奪西農貿市場選址是塊白虎地，煞氣太重；一種說奪西農貿市場選址是塊風水寶地，雙虎顯靈預示著市場一定興旺發達，一定虎虎生氣。包工頭一頭霧水，又喜又悚，最后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買了一頭大騷牯公羊，請當在“巴代札”作法祛邪祈福納祥，法事做了一整天，鑼鼓喧天，牛角吹得山響。 奪西農貿市場中間是可以走車的人行通道，兩邊是一行行翹椽“Y”架雨棚，兩端砌著飛檐中間縷空的山墻，縷空處及墻頭有人物竹梅松梅花鹿大象等水泥彩繪雕像鑲嵌在上面，栩栩如生。丫字型雨棚下兩邊是齊腰高水泥臺子，中間是半米高水泥條櫈，櫈面較寬，可坐可供兩邊攤主擺放貨件。奪西農貿市場也和其他鄉鎮農貿市場一樣，分門別類劃定各類物品擺放位置。八九十年代，奪西農貿市場最是興旺繁華，所有攤位除了肉食品攤位按指定位置擺放外，其余的攤位都被禾庫吉信鳳凰等外地衣帽鞋商販占了去，本地的蔬菜瓜果家禽等臨時售賣賣主，只好委屈在農貿市場四周或人行道上隨意擺放。綠脖子綠頭的本地鴨子反剪雙腳一排攤放水泥地的稻草上，張著嘴嘶啞“唦唦”地叫，紅冠紅臉各種毛色公雞母雞一上手，驚恐聳立著羽毛“嘎嘎嘎”尖叫，只有布條拴住一條腿站著的大白公鵝膽子最大，一有人靠近就伸長脖子就是一口，來人猝不及防噢地一聲尖叫，揉著咬紅的大腿罵罵咧咧走了…… 奪西農貿市場也有流動商販的，外地來倆三個老鼠藥客，推著掛滿死老鼠手推車專在人擠的人行道推，邊推邊唱:“老鄉們，聽我說，老鼠危害實在多，上你炕，爬你床，咬壞你的的確良，冬咬被，夏咬單，五火六月咬汗衫……”“吃你豆，吃你麥，還吃你的紅薯干，光吃心，不吃邊，剩下都是眼鏡圈……”小銅鑼敲得嘚嘚響。貴州構皮寨的幾個賣香花生的婆娘客中午市場人多時也亦堵在市場門口賣，下午散場了就在出市場西頭散集人多的三叉路口賣，嘴巴甜得抹蜜似大哥大嫂喊。 　　九十年代初，映像中奪西農貿市場開始盛行本地土造包谷燒。有兩林禾當板茍務、花垣雅酉人挑著自家酒坊釀的包谷燒奪西農貿市場門前當街馬路邊賣。臘爾山本地人也有售賣，味道總趕不上兩林雅酉酒好。行頭簡單：一張小方桌，幾個小塑料碗，三個一兩二兩半斤竹量提子，漆了生漆的烏黑木酒桶，包谷燒的酒香味從桶蓋縫里飄出來，尤其是大熱天時，酒香彌漫半條街。 打酒的，塑料壺三斤五斤灌，“解渴添衣”的，三兩四兩喝。地方窄，人又擠，不管打酒的喝酒的都是匆匆的來，又匆匆地走。酒癲子們都知道前客要讓后客道理。 奪西農貿市場逢場天唯一能站著逗留“解渴添衣”啃肉的是奪西大寨人強哥的酒攤。強哥的酒攤設在農貿市場肉食行當道人行道屋檐下，行頭也和兩林雅酉酒坊老板一個樣，不同的是小方桌上多了幾罐子玻璃罐子，多了三四個煤爐子，幾口鋁鍋，一碗濃濃的辣椒蘸水。 強哥我們早就認識，他家就在奪西希望小學附近奪西大寨井水坎上。他也是個酒癲子，喝酒雅稱“解渴添衣”就是他叫出來。他喜歡釣魚，塘坎上酒蟲爬上來，泡了米的酒米魚餌料也忍不住下手。時不時瓶子對著口猛吮咂一口壓壓酒蟲，一天下來，嘴唇一圈白印圈，他常說魚釣不到但餌料要喂飽，同時也不能虧待釣魚人。魚飽人醉才是雙贏！ 強哥肉食行當道的屋檐下的酒攤子，強哥強嫂夫妻倆共同經營，強哥負責招呼客人，強嫂負責收錢。強哥強嫂酒推子雖然行頭簡單，陳列卻豐富誘人。一張小方桌上，幾罐玻璃罐子裝著顏色各異的酒，有醬紅色的楊梅酒；有泡人參大棗構杞淡黃色人參酒；有泡了盤成一圈五步蛇酒……小方桌邊一溜三四個煤爐子呼呼噴著藍色火焰，煤爐上大鋁鍋鹵好鴨頭鴨脖鴨翅、雞腿雞翅，還有均勻切成巴掌大小的“齋豬肉”狗肉砣（齋豬肉死豬仔肉）。酒香裹著鹵煮的肉香彌漫著半個市場。充斥著人們鼻腔，誘得人口里生津。三伏天，悶熱得口干舌燥，強哥喊酒不叫酒，叫水，“來來來來，來二兩潤潤嗓子！”三九天，寒風凜冽，強哥喊酒叫棉襖，“井娜井娜，加件棉衣暖和暖和身子……”井娜苗話兄弟意思，強哥嘴巴抹蜜，笑嘻嘻招呼客人，時不時陪客人干上五錢一兩。小半天下來，臉紅撲撲的，腦門上滲出粒粒細汗珠，冬瓜似的腦袋騰起裊裊白霧。 強哥的酒攤一年四季，不管刮風下雨，嚴寒酷暑，生意一如既往熱鬧興旺。光顧強哥酒攤大多都是殺豬宰牛屠夫佬和一幫子有些活錢的酒癲子。小方桌量酒竹提子各取所需，白的黃的紅的自個兒量。強哥舌軟嘴瓢，乘著酒興和大伙插科打諢逗悶子，全是褲腰帶里故事。酒癲子沖著強嫂一臉壞笑，強嫂一邊收錢一邊嬌嗔罵道：“娜約娜約”（娜約苗話牛哥的意思），強哥一眾酒癲子們見慣不慣對牛彈琴不加理睬，不停加佐添料，酒攤子不時掀起陣陣放蕩的笑聲。 　　強哥是個在行人，村里紅白喜事都是他掌勺打理，特別是鹵出的鹵肉論起來是奪西一絕。據說強哥有缸三十多年陳年老鹵湯輕易不示人，強哥說有他的老鹵湯就是石頭鹵出來，寨子里的狗都要啃上半天。市場上強哥煤爐子鋁鍋煮的鹵肉全是家里秘制好的，挑到市場上煤爐重新預熱，金黃噴香，軟爛脫骨誘人。 臘爾山臺地人，喜歡吃辣，無辣不成菜！強哥做蘸水的辣椒是自家種的老品種，辣得純口，香沁心脾。強哥糊辣粉也是家里秘制的，舂粉調好佐料裝在塑料瓶子里，酒攤上倒上碗再加一瓢煤爐上鋁鍋里肉湯就是蘸水。 強哥的鹵肉論塊論砣賣，不論材質都是三塊錢。酒癲子們邀朋呼友一人打上半斤酒，熱汽騰騰鉛鍋里翻出中意的鹵肉，蘸水里一滾，站著一口酒一口肉干起來。香得唧唧吧著嘴，辣得呼呼哈著粗氣，臉上蕩漾著歡快滿足。自然，醉意朦朧的強哥在這種場合下是少不了五錢一兩的助興。強嫂不時眼睛剜著強哥，強哥裝著看不見，吹牛逗趣講得正歡…… 強哥強嫂忙乎一整天，小方桌上玻璃罐子五顏六色酒沒了，鋁鍋里的鹵肉也見了底。此刻，已是日傍西山，小方桌煤爐子強哥就地攏做一團蓋上膠紙壓好，強嫂身上斜挎的錢包鼓囊囊的。 強嫂心滿意足叮叮當當收拾其它行頭，玻璃酒罐鋁鍋大件籮筐里裝著，酒提子酒碗等一應細貨背籠里逐件擺放……強哥挑著擔子深一腳淺一腳咣當咣當前面走，強嫂背著背籠跟在后面，強嫂不停要強哥小心腳下別拌倒了，叨叨提醒個不完，背籠里碗碟也叮叮當當合唱著…… 遠處馬路上，夕陽里有人攙扶著勾肩搭背蹣跚走著“S”形道，東搖西擺晃動一路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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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淺記憶（十一）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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