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長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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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被推薦上了高中。開學那天，秋陽燦爛，月季盛開，一路心情激動。到了學校，辦完報到手續，把被褥往宿舍一放，就去教室集合了。我上了個廁所，耽誤了一點時間，走進教室，已是烏壓壓一片，我瞅來瞅去，一時找不見空位子。這時班主任已走進教室。我情急之下，朝教室后邊走去，發現一位女生旁邊有個空位，我很不好意思地挨著她坐了下來，第一次和女生同桌，渾身不自在。班主任講完話，讓大家按大小個兒在教室外排隊，這個女生的座位排在我的桌前，脊背正對著我。那時的課桌不寬，兩人一條凳子，教室擠得滿滿當當。通過點名得知，這個女生叫楊芳，個頭不高，玲瓏精致，衣著整潔，膚色白凈，那雙又黑又粗又長的辮子顯得與眾不同，在班上很惹人關注。 就是這一雙辮子，接下來讓我忐忑不安，誠惶誠恐。第一天上課鈴響了，老師走上講臺，隨著“起立”，“坐下”口令的完成，同學們齊刷刷地坐了下來。沒想到，楊芳坐下時，脊背貼著我的桌子，將一雙長辮子落在我的桌面上，像兩條蛇，盤踞我的眼前。我心里嘭嘭直跳，像揣了一只兔子。想把辮子扒拉下去，又怕別人看見，我只好抽出課本，直楞楞坐了一節課。第二節課又同樣鬧心，我已無法忍受，就把桌子搖晃了兩下，她猛然回頭瞪了我一眼，滿臉不解，因為她扭頭時，辮子又掉了下去，一切歸于正常，她還以為我惡作劇。接下來上課，我假裝拿文具或書本不小心，有意碰她一下，可時間長了，她連頭都不回，懶得理我。 她越是這樣，我越生氣，有一次上課，我用圓規輕輕挑出兩根頭發，拴在文具盒上，下課她剛一起身，往外一扯，文具盒嘩啦一聲，文具散落一地，可文具盒還掛在屁股上，大家驚愕地朝她看去，引起了哄堂大笑，她滿臉緋紅，連忙向我道歉。通過這次“教訓”，她每次走近座位，回頭朝我微微一笑，一只手伸在背后，按住兩根辮子緩緩坐下。我也和顏悅色，不再那么惱怒。我的同桌嘴碎又狡黠，這一幕幕被他看在眼里，他不時地發出怪笑，很快班上議論紛紛，說我倆剛入學就有“猛料”。不知不覺又迎來了新學期。也許過了一個假期，她忘記了那雙辮子給我帶來的困擾，還是像剛入學那樣，毫不吝嗇地給我一個“后背禮”，這次我沒有那么反感，隱隱約約聞到了淡淡的發香，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向往。我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從第二學期開始，她再也沒有委屈過辮子，任其在我桌子上“理所當然”，明顯在教室坐得時間長了。 班上有個女生，叫銀花，和我同村，不知她和楊芳怎么成了好朋友，她們紅蘿卜不摘把，吃飯、走路、學習都在一起，甚至連上廁所兩人都要相跟上。畢業前夕，有個星期天下午，銀花交給我一封信，說是受楊芳委托，信封上啥也沒寫，我折開一看，里面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纏了幾根頭發，我瞬間明白了意思，腦子不停地搜尋她平日的點點滴滴。記得有一次，語文老師講完課，讓大家傳閱我的作文，有的瀏覽一遍就傳給下一個同學，作文本傳到她那里，幾乎壓了一天，我也不好催促，待傳完我一看，作文下方連打了三個感嘆號，估計是她的“杰作”。從此，在學校碰面，她總是低著頭，顯得很拘謹。這個時候，全國恢復了高考制度，社會青年和在校學生躍躍欲試，都在為自己的未來摩拳擦掌，發奮學習。一九七九年七月，參加完高考，各人回家等待消息。有一天，我去縣城辦事，下午回來聽母親說，一個長辮子同學找我，一點都不岔生，看母親做飯，她就邊燒鍋邊拉家常，這次來是想問我咸陽師專錄取分數線，聽后覺得奇怪，我怎么知道這些呢？ 度過難熬的日子，我終于金榜題名。全班考上了四個男生，她自然名落孫山，回鄉勞動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有一年回家過春節，路過中張鎮政府，街道兩邊擠滿了商販，當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發現西北角兩個藤條簍子里插著幾捆甘蔗，這是母親的最愛，于是停好車，走到攤位前，發現攤主是個中年婦女，滿頭灰發，散亂在寒風中搖曳，面容粗糙，爬滿橫七豎八的皺紋，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軍大衣，袖子上套了兩副藍色袖筒，突然過來個熟人，喊她的名字，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她是楊芳啊！她一個人給顧客削皮、裝袋、過秤、收錢，忙得不亦樂乎，無意間她瞥了我一眼，似乎也認出了我，逐漸放慢了手中的活計，一動不動，木呆呆地看著我，眼睛里含著淚花。我隨便抽了一根甘蔗，放下一百塊錢，轉身就走，她用顫抖的幾乎乞求的聲音叫住我，把錢硬塞進我的衣兜里。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曾經的那個清純、靦腆、靚麗的楊芳，特別是那一雙標榜青春的長辮子，被歲月無情地吞噬了。她像一塊白玉，瞬間在我心目中打得粉碎。過年期間，我見了銀花，她給我透露了楊芳的許多過往和心路歷程。 我上大學走后，楊芳在銀花家住了十幾天，心情失落，在這期間，她毫不猶豫地把辮子剪了，并向銀花提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想法，她想嫁到這個村。開始銀花以為她倆好，不舍得分開，于是就想起初中和楊芳同班的一位男同學，這位男同學因患神經根炎，被迫輟學，落下殘疾，走路小腿發軟，干不了重活。楊芳和這男同學一見面，一口同意，緊接著走農村婚俗程序。第一步先看家，所謂看家就是娘家重要親戚到男方看家境，男方備好酒席，看完后，若娘家人留下來吃飯，這門親事就成了，若娘家人看完就走，這門親事宣告失敗。楊芳看家這天，她大哥得知男方病情，立即起身就走，楊芳苦苦哀求，其他親戚也紛紛跟著離開。楊芳回家三天不吃不喝，她父母去世早，家里大哥操心。于是大哥請來親戚左勸右勸，還專門請來銀花做工作，楊芳見了銀花，放聲痛哭，銀花勸道：“大哥說的有理，你過了門，要受一輩子苦。”這時楊芳一把抱住銀花，把頭埋進銀花懷里，說出了她真正的心思，原來她執意嫁到了我們村，是為了能在寒暑假見我一面。聽罷，我心里猛地被揪了一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陷入深深自責當中，半天說不話來。我給銀花說：“她太傻了，不惜用青春和幸福賭一個杳無音信，沒有感覺的人?！边@時，銀花的眼圈也早已紅了。楊芳后來嫁給了一個普通人家，二十多年來，她風里來，雨里去，靠賣甘蔗，供應兒子大學畢業，當得知兒子在鄰村一個農業觀光園打工，很不滿意，我馬上在西安給她兒子安排一家大型會展公司上班。她和兒子很高興。據說她兒子上班后，楊芳由剪發頭，慢慢扎起了短刷刷，想讓時光倒轉，再長一雙那飄逸的長辮子。 2024-4-29 （圖片來自網絡，誠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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