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火車“哐當——哐當——”,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車箱里的壓力把人的耳膜像吸盤似的往耳道里用力拉扯,弄得人生疼。程櫻趕緊收回下意識向窗外尋江的目光,閉上眼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耳膜復了位。細長的鳳眼重新綻放出清亮的光彩,像一盞燈在風中將要熄滅后又重新燃起的光亮。她生得并不是很美,卻自有一種幽蘭氣質,天生的慢性子,不爭,不搶。一個星期前,老家來了電話,三妹打來的:“父親越發(fā)糊涂了,常喊頭痛得厲害,醫(yī)生只說是老年常見病,你還是回來看看吧,再有幾天就是他八十六歲生日了,我們姐妹們一起給他慶祝一下,也熱鬧熱鬧。”</p><p class="ql-block"> 父親現是家族中年齡最高的長輩,大家笑稱他是“最高領導”,既然是“最高領導”有事,孩子們自然是不敢怠慢,得像往年一樣齊齊整整地回老家去給他祝壽。三天后,程櫻就動身了。出發(fā)前她刻意打扮了一下:天藍色休閑牛仔褲配白色長袖T恤,外罩白底碎花針織衫,讓她看起來既優(yōu)雅又青春活力的感覺,雖是半百年紀,而她的心往往還停駐在三十歲女人最浪漫的季節(jié)不愿醒來。她很滿意今天的裝扮,既可以回應這個暮春的生機勃勃,又能掩飾她內心的煩惱。她捋了捋齊耳的短發(fā),抿了一下涂有裸色唇膏的嘴唇,好像剛照了鏡子似的滿意地坐正了身子。人在旅途總是小心翼翼,她又側身向前向后掃視了一下車廂,旅客比起春運少了很多,她旁邊就有好幾個空位,剛在她對面坐的那個中年男人也走到前面去,另覓了座位打瞌睡去了。這個小空間里就她一個人,像坐在小客廳里一樣悠閑舒適。她撥弄了幾頁座位面板上的筆記本,這是在一幫同樣熱愛文學的文友們的鼓勵下動筆寫的人生中第一部小說。 </p><p class="ql-block"> “小程,不要怕,好好沉淀下來慢慢寫,興許能出一部大作哦。”文友們在一起喜歡相互調侃,其實也是鼓勵她。他們年紀比她大,歷經千帆,作品早已是碩果累累,雖不是名家大作,但他們勤勤懇懇用文字不停詮釋著生命的意義,令她欽佩不已。他們也很樂意在她寫作的各個隘口幫助她闖關,所以她才大膽下筆,不是為了能有什么大的文學成就,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對人生的反思、對生命的態(tài)度有一番自己的回響。歷時三個月,洋洋灑灑約有十萬字的成果,但其實還沒有想好結尾,上火車前她一直還在思考如何給這本小說劃上句號。</p><p class="ql-block"> 她是個文藝青年,五十三年的生涯中——少女時期以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喜歡在春花秋月里品味詩辭歌賦的韻味,這類閑書,她一直視為是自己靈魂里的白月光,不可褻瀆;人到中年時喜歡在冬雪夏風里手捧哲學和歷史,無論外面怎樣的狂風暴雪,她都能在這里得到最好的慰藉。某一天,她像個孩子似的,在自己心里反復問到了一個哲學的終極問題——我從哪里來?我是誰?我要到哪里去?她的意識流在她的腦海里左沖右突,印有前塵往事的回音壁卻沉默不語。維特根斯坦說:世界的真相往往不可言說,世界的真相往往在語言的邊界之外,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真正的思想意義在文字的背后。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莊子曾說:道不可言,言而非道!這一大堆的哲學思想能把人的頭腦攪得更迷糊,她著迷于去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看人類文明的璀璨發(fā)展歷程,想去那里發(fā)現蛛絲馬跡找到答案。就這樣她的書單越來越豐富,她的閱讀面也越來越廣。她希望自己能像羅曼.羅蘭說的那樣——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p><p class="ql-block"> 而再次提筆寫作這件事卻是自己的兒子促成的。很多年以來她甘愿為了工作、家庭放棄了若干年前偶爾寫豆腐塊的習慣。三年前,兒子去英國留學,在機場兒子摟著不忍離別的母親笑著在她耳邊說:我不在家,你把你的愛好撿起來吧,等你完成一部散文集,大概我就畢業(yè)了。于是她卯足勁兒用了兩年時間寫好一部散文集,又興致勃勃地構思了一部小說并著手開始了創(chuàng)作。</p><p class="ql-block"> 一個月前兒子越洋告訴她:自己有了留在國外生活的念頭,兒子已是成年人,做母親的雖萬般不舍也只能祝福!而她這樣的態(tài)度引發(fā)了一場家庭地震,孩子的爸爸堅決不同意他留在國處,怪他母親背后慫恿兒子。其實這件事情完全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但他好像舊病復發(fā),不依不饒地大發(fā)雷霆:國外有什么好!月亮都是圓的嗎?孩子爸爸是軍人家庭長大的,愛國是他生命中的最強音,愛家卻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后來演變成夫妻間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兒子的決定也不重要了。</p><p class="ql-block"> 一想到這里,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像那盞黑夜里被風吹滅的燈頓失了光芒。筆記本攤在小桌板上,被窗外的風吹開又合上,嘩嘩直響,她索性用力關下了窗板,把筆記本塞進行禮箱,換了個坐姿,側身扭頭望向車窗外,等待火車跑出隧道,窗外切換青山綠水的畫面來,好讓心飛出去深呼吸一下,而她心里清楚接下來的很長一段路,火車都將在遂洞里前行。</p><p class="ql-block"> 火車呼嘯著進了隧道,車箱“哐當——哐當——”撞擊著她有些混亂的頭腦,不停地吞咽著,她不由皺起了眉頭。出發(fā)的前夜,那一場和丈夫激烈的戰(zhàn)爭——碎裂的杯盤、音量爆表的爭吵、怒氣沖天的眼神、高高舉起又放下的拳頭、摔門而出的背影——種種畫面疊加伴隨著黑暗中前行的車輪碰撞鐵軌的咔咔聲,輪番侵襲著她的腦袋。</p><p class="ql-block"> 她和小藺,經人介紹認識,程序式遞進感情走入婚姻殿堂,竟然波瀾起伏地生活了二十幾年。她在國營企業(yè)里做財務工作,他在一家中外合資企業(yè)任高管,兒子成績優(yōu)異,家里貼滿了兒子的獎狀。在外人看來,他們郎才女貌家庭幸福,過著讓人艷羨的生活。他人長得國泰民安,脾氣卻像暴君,兒子常為媽媽打抱不平而總被他如雷的吼聲壓制住。</p><p class="ql-block"> 年輕時她也不知從哪里激發(fā)出全身的洪荒之力,常常主動應戰(zhàn)與他抗爭到底。家里時常硝煙彌漫,每到這時,兒子就悄悄的躲到奶奶家里去。而他發(fā)一通脾氣后,又很快低身認錯求原諒。遇矛盾他只想用行動說明,一個擁抱一個吻就想蒙混過關,美其名曰:就此翻篇!她總是別過身體,他怪她不解風情;她心思縝密,凡事要梳理得清清楚楚,她希望他坐下來以對話的方式溝通,她不想稀里糊涂地翻篇;他卻不懂女人沒有千言萬語是不足以消除胸中塊壘的,否則剪不斷理還亂,而他也從來沒有那個耐心。</p><p class="ql-block"> 他邋遢,會把一件件衣服從客廳到臥室打標記似的亂扔,最難以忍受的是常常在一陣吞云吐霧之后把一堆煙頭摁到她心愛的蘭花盆里。他喜歡買彩票,喜歡賭一時之歡虞。他喜歡在電視上國際國內的新聞播報聲里打瞌睡,好像天下大事盡在他掌握之中,他才能安心的睡覺;或者可以累積成在朋友面前海闊天空時的談資,這也是大多數男人的毛病;要不就是看一會專業(yè)書后就把自己沉醉在他的游戲世界里。她喜歡把屋子收捨得整整齊齊,喜歡安靜地飲一杯清茶,一邊看書一邊聽音樂。她難以想像他是如何一轉身,西裝革履地在公司的大會議室里對下屬指揮若定,盡顯領導風范的。</p><p class="ql-block"> 他看她埋頭看書寫作時總丟下一句:跟你爸一般的腐儒!她確實在不停的買書籍,她下意識的想要和他在學識上拉近距離,不想讓他小看了自己的中專文憑,就算打起嘴巴仗也可言之鑿鑿據理力爭,對他施以口誅嘴伐之快意恩仇。</p><p class="ql-block"> 閨蜜小慧背后打趣程櫻:他大概在見到美女時就會和風細雨,笑靨如花了。她常常受不了他這德性,常常嗤之以鼻,而他振振有詞的說:男人看到美女沒有反應,絕不正常。說到飲食方面兩人更是像南北方人的差異,他無辣不歡,而她好清淡。</p><p class="ql-block"> 如此不同的兩個人,居然生活了這么多年,她至今想來都覺不可思議,當初怎么就輕易地答應與他攜手走進婚姻殿堂了呢,是因為他名牌大學的光環(huán)?朋友們艷羨的眼神?長輩贊許的目光?還是因為戀愛時他每天一束火紅的玫瑰?她也不記得了,也不愿去深想。之前聽說性格互補的夫妻遇到矛盾總能換位思考達到琴瑟和諧,而在他們夫妻倆這里卻沒有得到印證,相反往往各執(zhí)己見,無法和諧共生。</p><p class="ql-block"> 張愛玲說: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才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卻是心口的一顆朱砂痣。她不知道她是丈夫的蚊子血還是朱砂痣,總之她決不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再希望——開出花來。</p><p class="ql-block"> 年輕時每當她經歷了一場家庭戰(zhàn)爭,身心俱疲的時候,閨蜜小慧總會把她約出來喝咖啡,她一邊吐槽,小慧一邊笑著勸她:你已經過著讓很多人羨慕的生活,老公又帥又有錢,兒子還那么優(yōu)秀,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遷就一下,好好過。你看我家那位就廠里一個普通職工,兒子也淘氣的讓人心煩,唉,根本無法跟你比,你看我還不是這么整天開開心心的,自己開心最重要。</p><p class="ql-block"> 小慧是她多年的同事,年輕時一頭灑脫的大波浪卷發(fā),喇叭褲配緊身襯衣把她豐腴的身材展露無遺,喜歡濃妝艷抹,她的脾氣就像她的口紅一樣熱烈。銷售科的工作更是把她錘練得愈發(fā)油滑多變。人有時喜歡自己身上沒有的特質,她和程櫻的友誼也屬于這種互補型,早期互相欣賞對方的優(yōu)點;時間一長又覺對方的缺點卻在慢慢長大,對方的優(yōu)點視而不見。</p><p class="ql-block"> 后來小慧的思想也解放了,常常給程櫻灌另類雞湯——低質量的婚姻不如高質量的單身,像我這樣快刀斬亂麻,過不下去就離!而程櫻卻還沒有完全認同,因為她不喜歡孤獨,就算這個人在家里不說一句話,杵在那里,各人做著個人的事情,互不打擾,她也覺得還是可以忍受的,至少在孩子看來還有一個完整的家。“你呀,死腦筋!”小慧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搖了搖頭。</p><p class="ql-block"> 漸漸地她疏遠了小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程櫻其實是孤僻的,她知道每一個人吃過的飯,走過的路,經歷的事都不一樣,根本就無法要求身邊每一個朋友都與她感同身受,百分之百的合拍,而一旦想明白了這點,她也就釋懷了,也不必因為朋友的各種不理解而感到傷懷。面對各種不得不去的應酬,她總還能夠淡定自如去應對。她也學著:在自己的世界里獨善其身,在別人的世界里順其自然。 </p><p class="ql-block"> 前幾年,不知是因為自己退休后更年期綜合癥加重,還是因為丈夫從單位離職出來單干未能大展宏圖,反正他們的冷戰(zhàn)頻繁發(fā)生。也許是厭倦了火藥味的正面戰(zhàn)爭,他們逐漸轉為沒有硝煙的冷戰(zhàn),互相熬著,雙方慢慢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矛盾重重陷入中年危機,感情似乎也到了崩潰的邊緣。其實這何嘗不是一把雙刃劍,遞給對方利刃的同時,也傷著了自己。她學會了對他要用最高貴的懲罰——那就是沉默,用最矜持的報復——那就是無視他的存在。哀莫大于心死,世間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兩個靈魂的距離,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兒子是兩個人的,因為兒子兩人又再次兵戈相向,以短兵相接方式溝通。都說談戀愛是和對方的優(yōu)點相處,結婚是和對方的缺點博弈;如果婚姻是一場博弈,那她覺得自已精疲力盡,她甚至想繳械投降。</p><p class="ql-block"> 就在程櫻陷入感情的漩渦不能自拔時,妹妹從老家打來電話,告訴她父親生病盼歸,她更是心亂如麻,好在兒子不在身邊,暫時省卻了母親這個身份的煩惱,她想卸下妻子和母親的責任,做回父親的女兒。她刻意買了綠皮火車票,都說高鐵代表了中國的速度,火車代表我們的溫度;高鐵很快,快到你記不清鄰座的樣子;綠皮火車很慢,慢到你可以聽一個人講完他的一生。她也想把這漫長的回家路再延宕得更長一些,好讓她把那部小說的結局想好,把自己的前半生想透徹,喚醒從前的她,找回屬于自己的天空。</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火車“哐當——哐當——”緩緩地出了隧道,幾樹山櫻桃花,如驚鴻一瞥,迅即隱沒于車窗處,程櫻回頭貼著車窗努力回望,那一樹樹盛開的山櫻已遠去青山外。她想起了父親和母親。哦,母親——女兒心里最溫柔賢惠最美的人;父親——從小到大女兒心里最帥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父親,高個子,濃眉大眼,豐厚的嘴唇,一副黑框眼鏡襯得他既帥又斯文,他是女兒們從小最仰慕的人,眼里的好爸爸,學生眼里的好老師。父親很隨和,雖只是小縣城一所中學的歷史老師,可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極健談,學生們當面叫程老師背后都喊他“萬事通”。每每下課時間學生還圍著他就上下五千年答疑解惑,程老師也不吝賜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此如此這般指點迷津。</p><p class="ql-block"> 一次有一個男生追著他問:程老師,大禹為什么要鑄九鼎呀?原來那節(jié)歷史課書本上正好講到商朝司母戊鼎,程老師一不小心超綱說起大禹曾鑄過九鼎。見學生有了興趣,于是深遂的目光望向上古時代,悠悠地講道:相傳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將天下劃分為九個州,命令九州的州牧貢獻青銅,鑄造九鼎,象征九州。并將全國的名山大川、奇異之物鐫刻于九鼎之身,每一鼎象征一州,并將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從此,九州成為中國的代名詞,“定鼎”,成為歷朝政權建立的代名詞了。</p><p class="ql-block"> “程老師,你說九鼎后來沉入江中,秦始皇也沒找到九鼎,那后來人們找到了沒有?”學生的好奇心就這樣被啟發(fā),對歷史遺留問題也窮追不舍。程老師略作思索,摸摸學生的腦袋,笑著說:“就等著你們長大了繼續(xù)去找啰。”直到下節(jié)課的鈴聲響起,他才打住了滿溢的思古之幽情。</p><p class="ql-block"> 學生們覺得程老師的話也是“一言九鼎”,更多了一分敬重。這讓當班主任的張老師威望大減,直恨得背著手在操場上走了三圈,忍不住又折回當面鑼對面鼓一番后,不甘地來一句:程老師,你個程咬金呀。</p><p class="ql-block"> 他喜歡書法,常常在母親托人帶回的宣紙上筆走龍蛇、行云流水,有朋登門更要率性揮豪一番,或自賞,或贈人。他喜歡遛鳥,像北京大爺似的拎著他那只不知某年某月某日從何處飛來的八哥四處游蕩。那天八哥對他復讀機似叫著:程老師,看花!看花!于是他得令一樣拎著八哥就出門了。</p><p class="ql-block"> “程老師,你啷個不去釣魚呢?你看他們一個個的每次都拎了好多魚回來喲。”鄰居羅孃孃問他。</p><p class="ql-block"> “沒空,溜鳥去。”他眼皮都不抬一下,繼續(xù)走。小縣城依山傍水,青河蜿蜒而過,河邊常常坐著一排“姜太公”垂釣,總不會空手而歸。</p><p class="ql-block"> “老程!玩黃十八還差一人,你來不?”老街坊王老頭扯著嗓子喊住他。 </p><p class="ql-block"> “下回,下回,今天不得空喲。”他回頭說道。</p><p class="ql-block"> 街坊鄰居們都喜歡聽他聊天,因為不僅消磨時光還漲見識,他也總好為人師,樂于為人指點迷津。又有人大聲喊住他,</p><p class="ql-block"> “程老師,那個吳三桂啷個回事嘛,那個陳圓圓后來——跟誰了呢?今天的龍門陣你要來噻。”聽眾們前兩天被他吊足了胃口, </p><p class="ql-block"> “今天沒空,改天且聽下回分解哈。”他笑著回應他們的熱情。</p><p class="ql-block"> 他拎著鳥籠來到城外幾棵山櫻樹下,這幾樹山櫻曾是父親和母親的愛情見證,女兒們到底小不知究竟,記憶中他們倆常常散步去那里,山櫻樹越長越高,枝繁葉茂,每到春天滿樹繁花燦若煙霞!</p><p class="ql-block"> 父親把鳥籠打開,它撲棱了一下翅膀,旋即飛出籠子,直沖云霄,云里霧里折騰幾圈后,落在山櫻樹枝上來回踱步賞花,一會又躲進繁花里捉迷藏。</p><p class="ql-block"> “回家啰——回家啰——”程老師一喊,鳥兒就乖乖地朝程老師飛過來,有模有樣地叫:程老師——回家啰——回家啰——過往行人無不嘖嘖稱奇。</p><p class="ql-block"> 養(yǎng)鳥這事兒母親是反對的,因為遠在南京的姨媽曾千山萬水送她一只波斯貓取名雪兒,極得母親珍愛。八哥一天到晚對雪兒輪番聒噪“討厭——討厭——”雪兒也不甘示弱地朝鳥籠頻頻搞突襲,弄得家里不得安寧,母親心疼雪兒不堪其擾,又怕它哪天吞了父親的八哥,母親只得把雪兒送了人。</p><p class="ql-block"> 父親極有人緣,他知道自己是個受歡迎的人。但有一樣讓他有些氣短,妻子的肚子不太爭氣,繼大女兒二女兒三女兒出生后,總不見落一子,長子續(xù)香火的責任讓他寢食難安,于是他帶妻遠近各處尋醫(yī)問藥嘗遍各種苦,后又生下一女。他不甘心呀,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又趕在國家把計劃生育定為基本國策之前得一對雙胞胎,望著一對可愛的女娃,他不知該喜還是哭,這續(xù)香火的事成為他一大憾事。父母在年輕時曾收養(yǎng)了一個棄女,加一起整好七仙女。養(yǎng)育七個孩子不容易,經濟上全靠著母親嫁過來時那筆豐厚的嫁妝,母親常常變賣首飾補貼家用,父親終于心疼母親,狠心去醫(yī)院做了結扎手術,從此斷了心中的執(zhí)念。好在女兒們一個比一個俊俏聰明,旁人羨慕他“程老師好福氣。”他正要怒目而視“你將來就有三個半兒子了,上輩子修來的福哦。”這又讓他心里轉憂為喜。</p><p class="ql-block"> 面對這群孩子慢慢長大,雖是一群女娃,但程老師沒少研讀曾國藩家規(guī)家訓,除了尊循:誠實守信,孝敬父母,勤儉節(jié)約,尊重師長等等,雖不能“書、蔬、魚、豬、早、掃、考、寶”,他也試圖擇其一、二充實程家的家規(guī)家訓,最強調一條就是讀書,讀好書。父親的書柜,據說是祖上留下的金絲楠木書柜,每層裝滿了泛黃的老書,淡淡的書香木香融合成程家的精神家園。</p><p class="ql-block"> 從前他總是對女兒們循循善誘:你們將來從事工作,最好學著做老師,當老師多好啊——桃李滿天下,幸福得很。一年還有寒暑假期,還有國家待遇,又體面又榮光。遺憾的是:女兒們長大成人后,沒有一個追隨他的腳步成為人民教師,這又讓程老師連連嘆息,一度郁悶得閉門不出。女兒們各有自己的想法,一個個到了婚嫁時都另起爐灶,各自為政。有的進了行政事業(yè)單位,有的進了大集體企業(yè),最聰明的兩個小女兒竟然成了當地的企業(yè)家,還好,她們都在青江沿岸的小鎮(zhèn)安家,家中遇有大事,父親一揮手,女兒女婿不消多時便齊齊回家聽命。只有最懂事的大女兒——程櫻不聽話,遠走他鄉(xiāng),遠嫁他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一年又一年,父親老了,兩鬢已染上了霜雪,老年斑象濺起的泥點灑在曾經康健的手臂和臉上,滿臉已溝壑縱橫。那幾棵山櫻仍在春天里召喚著他,哦,父親——父親,一想到父親,程櫻心里一陣酸楚。心里不由加快了步伐,想快快回到他身邊,聽他講講東周列國志,秦如何縱橫捭闔,一統(tǒng)天下!想見他在歷史的天空下意氣風發(fā)地“指點江山”!</p><p class="ql-block"> 她的心一陣陣發(fā)痛,又隨一道道青山隱去了所有,寧靜而寂寞。出了隧道一眼望見高峽起平湖,蜿蜒的青江航道已靜默多年,江水不再洶涌,平滑如鏡,映出兩岸不再險峻的巖石和藍天白云,回家的路已移至半山腰上。 歷史在延伸,記憶在疊加,江水悠悠,從前回老家的客船已消失在如梭的歲月中,她多想回到那時行舟綠水中的愜意,多想濕潤的江風吹在臉頰上的溫柔愜意。那一片高峽平湖,輕輕柔柔,靜若處子,她想起了母親,眼隨心移,高山跌入江心,仿佛聽到行船汽笛聲,眼角潮濕,望著遠山出了神,想起了經年的往事,“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p> <p class="ql-block"> 三 </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春雨綿綿后的某個晴日下午,一艘小型機動客船就要起航入青江了。“買花生瓜子啰——茶葉蛋——還有剛出鍋的包谷泡兒好吃得很喲。”碼頭外小販們挎著裝滿零食的小竹籃走來走去地叫賣著,殷勤地向每個上船的人兜售他們的熱情,有的小販甚至搶在船開之前,擠到船艙里,快速地來回跑幾遍,竹籃里小山似的零食竟矮下一半。</p><p class="ql-block"> 這天下午,離開老家三年的程櫻一個人拎著小行李箱,輕松地上了這趟上水船,行程要第三天上午才能到達目的地,她要回老家去看生病的母親,中間兩晚要停靠兩個小鎮(zhèn),方可回到夢里老家。 眼前的喧鬧提醒她要不要去買一點瓜子什么的以打發(fā)船上寂寞的時光,離家鄉(xiāng)山重水復的還有幾天的水程,遠著呢。 </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買包谷泡兒嗎?嘿好吃喲。”小販邊喊邊跑到她面前,茶葉蛋的香味撲鼻而來,美味當前 “嗯——我要三個茶葉蛋,還要一包瓜子。”她心里想:媽媽常做茶葉蛋,不知道有沒有媽媽做的好吃。</p><p class="ql-block"> 程櫻小心翼翼地爬上鐵架臥鋪床,整理好這臨時的棲身之處——坐著就可觸摸天花板,轉頭就可透過小窗望見對岸的青山。這個小艙室住有7個人,她的下鋪堆放各人的行李,獨處一隅很新奇也有些興奮。船開了,她爬下梯子跑到船甲板上看岸上的人越來越小,城市被一點點拋在身后,扶住船舷低頭望著船尾掀起的一朵朵浪花,心也快樂起來,抬頭看遠處的風景,心兒也向著家的方向徐徐前進。春風把她白底撒花的春裙擺吹起又落下,望著這暮春春雨初霽后微紅的江面,小聲默念著“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父親在她小時候常給她講南宋愛國詩人陸放翁的故事,她難以想像“鐵馬金戈”、“氣吞殘?zhí)敗钡年懛盼叹箤懗鋈绱思毮伒脑娋洌磸湍钫b著,想他寫花悵然宦海沉浮,千年后的自己念花思故鄉(xiāng)。哦——杏花、山櫻,它們長得多像呀。只可惜,這初夏時節(jié),老家的山櫻已隨風而去,最美的花季也已遠去。</p><p class="ql-block"> 回想三年前,高三畢業(yè)季的那些周末時光,小伙伴們丟下枯燥的復習資料,騎著自行車隨著路兩旁盛開的山櫻一路蜿蜒起伏,歌聲蕩漾在林間小路上,每個人的臉上都美得像盛開的山櫻桃花一樣的明麗,青春多么美好呀!那時的她特別喜歡《詩經》,喜歡在那個中國人浪漫的源頭里獨自歡喜又自憐自艾,曾用筆名——子衿,在學校芳草文學園地貢獻過若干豆腐塊小作文。</p><p class="ql-block"> 自從乘坐青江上的機動船走出大山,又三年了。當初要不是聽了同伴們的慫恿——誰敢率先離鄉(xiāng)進城找到工作誰就是大姐;要不是因為青春年少的負氣離家——為了一件母親織的頂漂亮的花毛衣歸誰和三妹睹氣,也許現在還依偎在母親身邊,看姊妹們打打鬧鬧嘻笑顏開。 她是父母的大女兒,也是妹妹們的二姐,她想為妹妹們做個成熟的榜樣,可依戀母親的心還在,母親和姊妹們可還好?想到母親不覺滴下淚來。</p><p class="ql-block"> 半個月前接到父親托人帶來的信:你媽媽生病了,病倒是不嚴重,只是她很想你,請假回來一趟吧。見字如面,紙短情長,她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滴在牛皮紙信封上,浸成一朵朵傷心的櫻花。當年十八歲的她去到省城暫住在父親一個遠房兄長的家里,大伯先是介紹她進了一家廠里做工,后來見她聰明伶俐不忍看她一輩子做小工,建議她繼續(xù)讀書,父母也支持,于是她下狠勁兒考入本城技校讀了兩年書,一個月前終于考進一家國營企業(yè)做財務工作,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近況和確切的地址寫信告訴父母。離別家鄉(xiāng)時,父母千叮嚀萬囑咐,一方面要照顧好自己,一方面要她常寫信給家里,可一忙起來,什么也沒顧上,還是考上技校那一年給家里寫過一封信,就再沒展開信箋,直到家里捎信找到了她。</p> <p class="ql-block"> 小縣城開窗即見山,山下那一簇簇野山櫻極得父母親喜愛。他們的第一個寶貝女兒就在山櫻花開時誕生,母親尤其喜歡這個女兒。</p><p class="ql-block"> “凌峰,你看——女兒的雙眼皮好乖,皮膚也白,看這櫻桃小嘴——爸爸快給我們取個好名字呀。”說著把懷里的小肉團親個不停。</p><p class="ql-block"> “就叫櫻兒吧。”父親看著窗外盛開的山櫻花,轉過身抱起櫻兒又高高舉起,櫻兒咯咯咯地笑了,好像她也很滿意這個名字。</p><p class="ql-block"> “下胎生兒子,取名程雄,男孩的名字總得大氣一點。”父親望了望山崖上飛下來的一只蒼鷹笑著對母親說。哪知后來母親索性一路花開一連又生了四個女兒——程玉、程蓮、程茜、程香,最后得一對雙胞胎女兒——程梅和程蘭。爺爺奶奶臉上已有十二分的不悅,父親見女兒們一個比一個聰明可愛,心里一陣歡喜一陣愁。</p><p class="ql-block"> 其實程櫻上頭還有一個父母親早年收養(yǎng)的一個棄嬰,也是女孩,起名:程鳳;有了這個大姐,程櫻便成了二姐。鄰居們大嬸們每回見了程老師,總會打趣他,“程老師家有七仙女,好福氣呀。”父親只是訕訕地:“哎哎,是的呢。”每當這時母親只顧忙著手上的針線活兒,眼皮也懶得抬一下,等人走遠才抬眼恨恨地瞪一眼他們的后背,仿佛這樣氣就順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一個典型的中國式賢妻良母。母親家里5個兄弟姊妹,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早先家境富裕,她的祖父早年在青江上跑船做生意,到她父親這一輩已積下萬貫家財,幾個兒子也是跑灘生意場上的佼佼者,家里請了十個傭人和兩個得力的管家,一齊把家業(yè)做到了可光宗耀祖的程度。最小的女兒自然是千金小姐,母親雖沒有和兄弟們去私塾里學習,只略認得幾個字,但她自有的嫻雅沉靜,讓她宛如庭院里那一株白玉蘭般靜美。二八芳齡時,鄉(xiāng)里自覺門當戶對的人家都請人作媒,踏破祖父家的門檻,她竟一個也沒看上。母親一直裝聾作啞不吱聲,要么搖頭,要么低頭絞手娟,把祖父急得直跺腳,猛吸幾口旱煙背著手出門去了。</p><p class="ql-block"> 其時,她已悄悄喜歡上了一個年輕的教書先生,那是她陪女伴去女校借書時認識的。那天,她穿了對襟的月白短襖,配一條繡有玉蘭的粉色長裙,扎了一條長辯,簪了一支玉蘭發(fā)簪;而他穿著籃布長衫,圍了條格子圍巾,正在操場上梧桐樹下給同學們講歷史課。女伴和他是堂兄妹,因了這個原因他們見了好幾回。他溫文爾雅又談吐不凡,她溫柔嫻靜又善解人意,其時兩人早已一見鐘情。在女伴幫助下約了半年就互訂了終身。父親氣得發(fā)抖,為了愛,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折騰了一個月,父親終于敗下陣來只得應允了她。出嫁那天,她的母親邊給她梳頭邊在她耳邊說,“嫁過去,你要受苦了,到時看你啷個辦喲?”說完給她蒙上了紅蓋頭。“我不怕,也不會后悔,他人好。”母親在蓋頭里這樣回答了她的母親。母親帶著祖父家里贈送的豐厚嫁妝出嫁了,那天母親哭了,祖母也哭了,祖父面無表情地抽著悶煙一言不發(fā)。</p><p class="ql-block"> 后來,祖父家經歷了一場浩劫,挨批挨斗,萬貫家財也充了公,家境也一落千丈。再后來母親因為父親是臭老九沒少吃苦挨白眼。但她從沒抱怨過,用她孱弱的肩膀挑起一家重任。少女時十指不沾陽春水,這雙嫩若柔荑的手早已無所不能,她已是七個女兒的母親,對女兒們的愛,讓她穿上了愛的鎧甲,她就像一個歷經磨難的戰(zhàn)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滿臉風霜,手若糙糠;身穿灰藍棉袍,頭上盤著白帕子,沒有了一絲千金小姐的影子。父親時常懊惱著,神情里似有憐香惜玉的無奈,她卻很看得開,“有啥子嘛,這都是我的命。”</p><p class="ql-block"> “喂!快讓讓,快讓讓,沖水啦!”程櫻被這粗魯的吼聲吵醒。幾滴冷水濺到程櫻額頭上,她剛做了個夢,夢到了老家的山櫻花像雨一般落了一大片,她睡眼惺忪地朝腳下一看,甲板上一片水涌過來,定晴一看,原來甲板上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艘船上的人多是出門做買賣的生意人,太陽把他們的皮膚曬得油黑,他們看慣了兩岸的風景,寧愿呆在船艙里睡覺或打牌以打發(fā)無聊的旅程。半小時前她還在望著江面出神呢,這會兒太陽已西下,把兩岸山頂照得發(fā)紅,江風很快就會吹干甲板。她趕緊轉身進了船艙,胡亂吃了茶葉蛋就開水,一頭陷進枕頭里。她的睡眠極好,也從不擇床,天大的事兒只要睡一晚,第二天又是明媚的一天。就一樣——愛做夢,幾乎每晚都做夢,平時打個盹兒也會做一個小夢,每天都可以講一個夢中的故事。妹妹們常以猜她的夢為樂子,母親曾叫她:夢二妹,叫完夢二妹母親自己也笑得合不攏嘴。 </p><p class="ql-block"> 她們家姐妹眾多,往往年紀相近的兩個會很自然地結成對子,好的不得了,特別在吵嘴翻臉后,敵視其他姐妹的就好像別人家的姐妹。姐姐妹妹們一路打打鬧鬧,如今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三妹生得蓮花一般俊俏,娉婷裊娜的身材,一雙杏眼如青江水清澈。</p><p class="ql-block"> 記得那一年,電影劇組《李茂和他的女兒們》到他們小鎮(zhèn)來選外景并選劇中角色。這是一部農村題材的影片,導演不想啟用城里嬌揉造作的大明星,特地跑到臨近大山的小鎮(zhèn)上來選角,他們善良純樸更接近劇中人物氣質。很快男主角“李茂”和女兒們都選定了角色,女主角“大女兒”卻還沒有合適的人選。劇組聽說程老師家的女兒們生得齊整,于是聯(lián)絡到程家,自然是三妹被大家推薦到劇組,聽說導演十分滿意。 母親也樂得合不攏嘴,為女兒感到驕傲。</p><p class="ql-block"> “三姐,今天去劇組怎么樣?”晚上四妹看著鏡子前反復梳理頭發(fā)的三妹,羨慕地問。</p><p class="ql-block"> “不怎么樣——”三妹遲疑了一下,正想往下說。</p><p class="ql-block"> “三姐,聽說去演戲還要化妝呀?”憨憨的四妹又好奇地問。</p><p class="ql-block"> “說是每天會發(fā)好多好吃的,是不是,三姐?”五妹羨慕地插話問三姐。</p><p class="ql-block"> “是不是有面包和牛奶?”六妹和七妹抱成一團兒你一言我一語,擠眉弄眼急不可耐地問。</p><p class="ql-block"> “我不去了,你們別問了啦!”三妹說完倒在床上拉了被子蒙住頭。</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不想去了呢,你不是一直想當電影演員嗎?”做母親的也著急了。</p><p class="ql-block"> “估計是沒被選上罷。”二姐程櫻不以為然,淡淡地說。</p><p class="ql-block"> “別說了!——”三妹拉開被子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個個噤若寒蟬,一時安靜了下來,程櫻偷偷瞄了一眼三妹,她的眼角似有淚珠滾落下來。大家不解這么漂亮的女子怎么就落選了呢。</p><p class="ql-block"> 后來才聽三妹說,是因為劇組另選了縣長的兒媳婦兒。縣長兒子曾追求過三妹,被三妹斷然拒絕了。縣長兒子個子奇矮脾氣卻很暴躁,他曾狠狠給三妹丟下一句:咱們走著瞧!后來縣長兒子找了個鄉(xiāng)下女子做媳婦,聽說長得非常俊俏且又善良勤快,往后縣長兒子的脾氣才有所收斂。這次演員之夢的破滅,也成了三妹人生中一大憾事。</p><p class="ql-block"> 今晚船停靠在青崖鎮(zhèn),四等艙的硬坐乘客被“趕”下了船,到崖上鎮(zhèn)里自己找客棧,次日中午,再下山繼續(xù)趕船,因為船要停下來絞灘過河。青崖鎮(zhèn)上有一段灘涂名牛角灘,極險峻,估計在明天中午需絞灘上岸后再入水開船。家山遙遠,先好好睡一覺吧。夢里不知會不會見到母親和姐妹們?</p><p class="ql-block"> “櫻兒,看你把衣服弄得這么臟,真像個野孩子!”</p><p class="ql-block"> “櫻兒,媽媽走啦,你也不來送送,就知道玩,哎——”邊說邊走得無影無蹤,程櫻忙跑去試圖拉住母親,卻一手觸到鐵墻壁上,生疼的。</p><p class="ql-block"> 程櫻從夢中驚醒,果然是又夢到母親,依稀記得還是自己小時候看到的年輕時母親的樣子。春天到了,母親正忙著洗各種新鮮食材——糯米、香蒿、野蔥、臘肉丁、豆干丁…準備給她的女兒們做她們愛吃的社飯,饞得女兒們口水直流。</p><p class="ql-block"> 關于社飯,父親曾經從歷史的角度給女兒講過一課:那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逃難時,風餐露宿,饑寒交迫,連續(xù)幾天沒有食物,饑餓浮腫身體虛弱,他的大臣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做成湯,并拌著野菜給重耳吃,從而救活了他,后來又幫助重耳成為春秋五霸的第二位霸主——晉文公。后來人們用野菜和臘肉組成的社飯來紀念這段歷史。人們每年都會在特定的時間——如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日,進行祭祀土地的活動,以祈求年景順利、五谷豐登和家庭祥和。這種祭祀活動中所食用的飯菜逐漸演變成了現今所說的“社飯”,并且成為青江上多個民族的共同傳統(tǒng)食品。</p><p class="ql-block"> 母親做的社飯里還加了炒熟的金黃的雞蛋碎、翠綠的豌豆和香甜的槐花米,那是整個春天里女兒們最盼望的美食。</p><p class="ql-block"> “ 母親呀,等著我,你的櫻兒快到家啦!我想吃社飯呀——”她在心里哭喊,又怕哭出聲,她輕輕下了床,跑到甲板上。夜很靜,月光如水傾瀉而下,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能看見岸邊葳蕤的青草甸,小野花像天上的星星撒落其間,碼頭邊春水在輕輕蕩漾著;能看見長長的一段石梯通往小鎮(zhèn),鎮(zhèn)子融在月色里睡意正濃。偶爾還可聽見蛐蛐兒的輕呤,程櫻正疑惑蛐蛐兒不是夏天才叫嗎?心下一合計,哦,原來就快立夏了,蟲兒也該醒了。江面上夜風有些刺骨,程櫻縮著脖子緊緊攏住衣服,輕聲地哭泣著,一直哭到月亮躲進云層,不一會兒幾個雨點下來,春天的天氣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沒想到夜里也是這般善變。她這個愛哭的女孩兒,心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著:今夜,我在江上想母親直想得淚漣漣,她要把心情記到日記本里,她整理好心情,裹緊衣服輕輕地進了船艙,記錄下心情,倒頭陷進枕頭一會兒工夫又睡著了。</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小雨后的清晨,江面起了一層薄霧,對岸的山似睡非睡被濃霧纏繞著,像裹著厚厚的棉被。船還未開。程櫻從夢中醒來,眼角似有淚水滑過,粘粘的,只覺身體一直在蕩呀蕩....哦——想起來了,在夢里她夢到小時候母親搖著搖籃哄著她睡覺的幸福時光,也可能是波浪在把船輕輕地搖。同艙的人還沒醒,這一天航程無事可做,他們索性蒙頭大睡,有的還在夢中打著呼嚕。她貼向小玻璃窗,只見艙外白霧茫茫一片,靠著枕頭想要再清醒一會兒。長這么大這是第二次坐船,第一次是從老家出來,可不巧的是那次出發(fā)前就感冒了,上船后持續(xù)發(fā)低燒,一直呆在艙內昏睡了三天兩夜才覺清爽了,幸有同行的一個熱心阿姨對她心生憐憫,熱心為她刮痧,打水買飯,才有驚無險,下船那天踩著跳板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路的風景只能是揮一揮衣袖,沒有帶走一片云彩。這一次定要好好欣賞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p><p class="ql-block"> 程櫻走到甲板上,早已云開霧散,山青水綠,一縷清風拂來,遠處的青山也娉娉裊裊地褪下了白紗帶。她舒展著身體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程櫻不覺小聲背出這一小段來。背著手像個詩人在船頭踱來踱去,趁著好心情和著應景的好天氣,她試圖把整篇《蘭亭集序》都背下來。不知何時,船緩緩地啟程了,江上的風景像一幅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p><p class="ql-block"> 船蜿蜒而上,有一山峰如亭亭玉立的少女,俯首望江,含情脈脈,像一個永遠的守望者。 過了一山又一山,一道銅墻鐵壁似的山迎面而來,江流慢慢有了些脾氣,嘩啦啦一路奔騰而來,仿佛能聽到江上船工號子在這條江上響徹云霄!那流動的江水就像船工們一生注定漂泊的靈魂。無言的青山與低呤的江水,似乎在講述從前土家女與船工那些纏綿悱惻與生離死別的愛情故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時時不忘塑造著陽剛之氣與陰柔之美完美接合,水越輕柔山亦越險峻,一路相伴而行。</p><p class="ql-block"> 程櫻把航線上的各個停靠點早已爛熟于心,一路印證著爺爺和父親關于青江的描述。知道今天絞灘后,再住一晚,白天再過一灘,就可以到魂牽夢縈的老家了。而今天中午就要經過奇險的牛角灘。</p><p class="ql-block"> 上個世紀,程櫻的外公早年靠著祖上三十幾畝良田的蔭庇,又跑船做起了木材生意,他渾身是膽,憑著吃苦耐勞的精神,成為百花鎮(zhèn)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這才有了母親年輕時的錦衣玉食。小時候常聽外公講他年輕時跑船做生意的那些離奇驚險的故事,他夸張的表情——時而握緊拳頭雙目圓睜,時而拍腿大叫,時而跺腳嘆氣,眉毛也一時松一時緊,直把那從未出過遠門的人聽得個個瞪大眼睛,擰緊了心,大氣不敢出。“外省人說我們是小河溝里的人,他們不知道青江的脾氣,我們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上水或下水的船開到牛角灘灘必須得停船,請當地灘師把梢放灘。牛角灘兇險得很!出門掙錢的人可是把命懸在腰上的。” </p><p class="ql-block"> 據說牛角灘是清朝乾隆年間一場地震后形成的。當時地震引發(fā)了山崩,青峰鎮(zhèn)后一座山峰被掀下河中,高崖上滾下的亂石堵在江邊、形成“磧壩”,遠看像牛角,人們叫作牛角磧,亂石堆積成灘,灘長六里。江中亂石棋布,灘里江水洶涌,白浪滾滾,暗礁也多。在牛角灘邊,流傳著這樣的諺語——“天險牛角灘,波濤大如山。客過要起岸,貨過要人搬。如要強行過,十船九打爛。”灘險浪急,非常危險,上下貨船在這里必須卸貨,用幾十號人力拉船過灘。</p><p class="ql-block"> “青江上的船工在牛角灘上游的巖石上鑿一個大孔洞,插入一根比人還高,腰一樣粗的木棒,棒中橫穿一個短木,把灘下木船的纖藤纏繞在木棒上,幾十個人用力推動木棒旋轉,纖藤牽引木船上灘,這個法子叫——天車絞灘。”外公見過這樣的船過險灘的方法。</p><p class="ql-block"> 外公猛吸了一口旱煙,繼續(xù)講:“一般的水手、舵工都不敢輕易駕船通過,只得請當地極有經驗的“灘師”來幫著掌舵,才能安全通過。灘師大都是本地人,操的是血盆里抓飯吃的手藝,要價也高。那時候坐的都是兩頭上翹歪起屁股的厚木船,船上都是腰纏青腰帶,頭裹白帕子出門采買生活用品的山民,還有出門進貨的生意人,錢票要縫在衣服最里層,萬萬不敢大意,每次出去進貨來回大約就要一兩個月才能回到鎮(zhèn)上。船到牛角灘,全靠人力拉纖過灘,數百灘夫赤身裸體彎著腰桿,喊著號子將木船艱難拉動,有時進一寸退一尺,累得呼哧喘氣,上行險情還可以撐住,只是要多花些力氣;從天而降的放灘,才是勇闖鬼門關,常常連人帶船一起沖進水里有去無回。”</p><p class="ql-block"> 外公放下煙竿子,若有所思,“有一回,遇到浪大翻了船,木材順水沖出老遠,請人下水去撈,只有那些水性極好的纖夫敢攬這活兒。十幾個纖夫扎著猛子下水去追,才把木材拖回一些上岸,有兩個纖夫卻再沒有回來,挺仗義的,后來給他們各家買了幾畝田過活。”外公每說到這里,眼里有渾濁的淚順著溝壑密布的臉浸下來。</p><p class="ql-block"> 時光把那些南來北往的客商絡繹不絕地聚集在這里,慢慢地這里又熱鬧起來——茶館客棧、飯店酒樓、鹽倉商店、吊腳樓、封火統(tǒng)子也多了起來,經年累月,大家又在這里聚集成一個新鎮(zhèn)——青崖鎮(zhèn)。山歌故事、野史稗聞又一代代地傳了下來……</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牛角灘下游碼頭建立起了青江上的第一批“絞關站”,替代了傳統(tǒng)的人力拉纖。船行至石灘,卸載客貨,用外力將空船拉過灘涂,再裝載客貨,接力運送,人們稱為“轉灘”或“絞灘”。后來,青江上出現了一種底艙裝貨的“板板船”,父親坐過這樣的船,他說,“這船樓上樓下有兩層,樓上為三等艙,有20余個鋪位;樓下叫四等艙,船弦兩邊吊塊大帆布,起遮風擋雨的作用,可容坐數十人。四等艙放幾排長板凳,一凳可坐五六人,還可以臨時加凳。乘客擠擠挨挨,硬板凳坐上兩天,常常腰酸背痛難受得很。”</p><p class="ql-block"> 后來得知,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牛角灘作為青江航道的第一個碼頭,在國家危難之時保障了戰(zhàn)備物資向前線的輸出,保障了民用客貨運的暢通,為抗戰(zhàn)中的軍事、民生起到了重要的保障作用,這是它在歷史上的高光時刻。隨著抗戰(zhàn)的勝利,戰(zhàn)時機構逐漸撤銷。新中國成立后,在戰(zhàn)時留下的水運管理和運輸設施基礎上,繼續(xù)沿用發(fā)展絞灘站,并逐漸用機械力代替了人力,水運作為這一區(qū)域的主要交通運輸方式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轉了一道彎船繼續(xù)上行,河道越來越窄,一道霞光掠過高山照進峽江,兩岸山頂像涂上一層金色,光芒萬丈!江上一片金光閃爍,船被朝霞照耀著,愈發(fā)直白耀眼,甲板上程櫻披著一件白色的風衣倚在二層船舷上站了很久很久,風衣里的紫色碎花裙擺任晨風吹起一角又落下,她全身都罩在霞光里,感受著陽光的溫暖,在這峽江的霞光里繼續(xù)想著心事。身后突然聽到一個小男孩拍手叫道:哇!太美了!她嚇了一跳,驚訝地回頭看——一大堆人靜靜圍著一個大大的木框,顯然小男孩的雀躍擾亂了人群先前安靜觀摩作畫的陣型,畫框后面冒出一個頭來——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慢慢站直,抹了一下額頭的發(fā)梢,他身穿一件深藍色的軍褲,白襯衣外置了一伴灰色的毛線背心,他的同伴拍了一下他肩頭,示意他往前看。他先是一愣,隨即對她詫異的眼神歉意地報之一笑,忙擱下手中畫筆,左手又撓了一下頭發(fā)掩飾小小的尷尬。她好奇地走過來看,畫中正是她眼前的美景、遠處的青山隱隱和江流婉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才知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這么美。只是畫的右下角添了一彎船舷,多了一個美麗的倩影,她不覺紅了臉,“謝謝你把我也畫進畫里。”他有些靦腆又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一時手足無措,竟顧不上擦去手上沾的顏料,手又揩了一下臉,臉上也弄花了。惹得圍觀的人一陣大笑,程櫻也咯咯大笑。眾人見沒有紛爭,都散了。他瘦瘦高高的身體,白晰的皮膚,棱角分明的臉,濃濃的眉,一雙大大的眼睛,紅潤的嘴唇,分明一張女孩都羨慕的臉。被太陽曬得黢黑也掩飾不住本來白晰的皮膚。</p><p class="ql-block"> 同齡人總有話說,他們就此聊了起來。男孩叫魏果,去年退伍后在部隊又呆了近半年,這躺回老家去看父母,準備服從安排在老家工作。</p><p class="ql-block">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盡管部隊的訓練很累,但繪畫可以作為一種放松的方式,已陪伴多年,所以回鄉(xiāng)也把它們都帶上。”他兩手撐著船舷望著前方,“峽江的風光無限,一直讓我魂牽夢繞,所以起了個大早,準備把美景留在我的畫作里。”他又不無幽默地說:“昨晚夜觀天象,掐指一算今天應該是個晴天。”說完兩人又相視一笑,程櫻心里突然冒出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不覺又紅了臉。</p><p class="ql-block"> 船上的年青人不多,偶遇談得來的同鄉(xiāng)是件讓人快樂的事。他們很自然地聊起來了。從眼前的風光聊到兄弟姐妹,聊到父母,聊到更老的爺爺輩兒,都放松了心情。他望著河面沉思了一陣,思緒也變得越來越寬。</p> <p class="ql-block"> “我爺爺就是以前在江上幫人拉纖的纖夫,那時青江上的上、下水船很多,但是條件差,船行起來十分兇險。聽我爺爺說這條江上共有大小險灘222處,平均不到一公里就有一處。”他陷入遙遠的記憶,“我爺爺說,船過青江險灘靠的是纖夫一步一步地拉拽,他們數十人甚至上百人沿岸邊排成一列,赤裸著身體,彎著腰,腳蹬石窩,手抓凸石,在陣陣吆喝中緩慢挪動,不懼大風大浪!吃了不少苦。每想到這些就覺得爺爺很了不起。”魏果自顧自說,突然回過神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這些?”</p><p class="ql-block"> “很愿意聽,我外公年輕時也常坐青江上的船去進貨做生意呢。”程櫻莞爾一笑</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住爺爺家,每晚聽著嘩嘩江水聲入睡。夏天一到,我們一群男孩子偷偷去空手放灘,回家沒少挨罵。”他臉上浮現出頑童的天真,一臉純真笑容顯得更可愛。</p><p class="ql-block"> “我外公去年走的,我都沒能回去看他,那時正忙著考試。”程櫻望著江水悠悠地說著。</p><p class="ql-block"> “我爺爺很早就去世了。聽我奶奶說,那天家里正吃中飯,有人慌慌張張跑到家里來請他下灘,說有客貨被沖走,灘師正召集水性好的纖夫水手去救,他擱下飯碗就出門去,他們好多人為救一船貨,幾次深入波濤洶涌的浪里,拼盡全力搏風打浪,搶回一些貨。可爺爺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奶奶每回說到這兒,總愣愣出神:吃了飯去也好呀——”</p><p class="ql-block"> 程櫻望著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p><p class="ql-block"> 他們倆一個說到外公,一個講到爺爺,不覺感嘆連連,都為祖上一輩是川上好兒郎而感到驕傲。他們望著江水悠悠出了神, </p><p class="ql-block"> “還好,現在不用纖夫人力拉纖,用上了電絞灘。”程櫻似乎在安慰他,他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 機動船吃力上行,已近中午,到牛角灘了,感覺船頭微微一震,船停了下來,等待絞灘后再入水。船上的大型貨物慢慢搬下船,人們站在船邊看熱鬧,樓上那船長便在廣播里反復招呼:“乘客同志們,為了輪船與你自己的安全,請馬上回艙里坐好,不要到處走動,更不要站在船邊看鬧熱。現在正絞灘,船身搖擺兇!”魏果和程櫻隨人群急忙退回艙內座位上等待。船上又響起刺耳的笛聲,尖嘯著劃破長空,聽見鳴笛求助,半山坡上,小白房里跑出一個穿紅色工裝絞灘工,將鋼絲繩拋向江邊機動船,船上的水手順勢接過套牢。絞灘工返身朝白房子里吹哨子,打旗語,船員鳴笛會意配合,然后使出洪荒力氣,把油門加到最大,只聽見那柴油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隆隆聲,船艙也劇烈震動著,仿佛要把船抖散架一般,讓人心驚膽顫。</p><p class="ql-block"> 急流撲向船下層的白帆布,拍浪而起。鋼繩崩得直直的,嘎嘎裂嘶,真擔心不忍重負崩斷。費了九牛二虎的火力,好一番山崩地裂般掙扎,才終于氣喘吁吁地爬過急流險灘,犁開碧波,緩緩前行。這電動絞灘讓人耳朵受不了,程櫻一直緊緊地捂住耳朵,魏果一直緊盯著朝船外山上看。</p><p class="ql-block"> 船終于穩(wěn)穩(wěn)地在江上繼續(xù)前行,魏果進了自己所在的艙室,一會兒出來,又見程櫻在江上看風景,她感覺到他的腳步聲,回頭看他手里拿著一只紙船,“剛回去折的小船,送給你。在部隊時,雖然能看到很大的船,但我一直很想念故鄉(xiāng)江上飄泊的兩頭尖尖,船底厚厚的木船。”她接過紙船細看,果然兩頭尖尖的,牛皮紙深深的折痕顯得工藝精巧,像一艘有些年頭的古木船。“謝謝你!”她回艙把船放在床頭,又取了一枚書簽拿去送他回禮。她喜歡收集書簽——木制的、竹雕的、羽毛的、彩紙的、樹葉的,正好書里有只竹制的,適合男生看書用。</p><p class="ql-block"> 船一直在前行,過了今夜,明天就要到達鹿鎮(zhèn),那里還有一處險灘,聽老輩人說是在明朝萬歷元年,因山洪暴發(fā),垮巖填塞了青江,石頭沖下江邊形成的灘涂,好在這個灘所在地理位置不似牛角灘險峻,大約半小時絞灘即可越過灘涂繼續(xù)上行。</p><p class="ql-block"> 傍晚時,夕陽西下,水面上呈現出——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奇異美景,一群飛鳥的剪影更添了神韻。美美補了一覺的程櫻走到甲板上又見魏果在作畫,一會看遠方,一會兒手拿畫筆細細描摹著,他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程櫻,燦然一笑。</p><p class="ql-block"> “原來是你——”</p><p class="ql-block"> “朝霞和晚霞可以同處一幅畫嗎?”程櫻問,她知道他上午那幅畫還沒畫完。</p><p class="ql-block"> “早上天空是藍調的,紫味也比較足,總的來說屬于冷色調;晚霞相反,必定為暖色調,紅橙的傾向很足。 早晨的太陽由于在冷色調的包裹中,給人一種蓬勃向上的感覺,有年輕人的精神,有上升的美;而傍晚的太陽在暖色調包裹下,顯得柔和,更有老年人的特征,有下落的絢爛,所以古人有“夕陽無限好”的詩句。”他說著笑了,好像也驚訝于自己對色彩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這一番美學解析直聽得程櫻連連點頭,“所以——朝霞和晚霞不能同時在一幅畫里?”</p><p class="ql-block"> “是的。但是我們于人生中既見朝霞,也必見晚霞,既然年輕也必然老去,所以——我知道該怎么畫了——”原來他也在思索這個問題,程櫻抿嘴一笑,繼續(xù)看他作畫,直至月牙淡淡掛在天上。</p><p class="ql-block"> 程櫻家住灘上的百花鎮(zhèn),魏果老家在百花鎮(zhèn)相去三十里的李家鎮(zhèn)。下船后,同行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車,程櫻在百花鎮(zhèn)下面的路口與魏果分別。</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兩人分別后,各自各家。程櫻終于踏上魂牽夢縈的青石板路上,她在路上就想好了,要給母親一個大大的吻,再送上自己在大商場精挑細選的玉蘭發(fā)簪給母親,母親年輕時愛美,雖常常穿的藍布衫,頭上總不忘插上那只玉簪,母親說那是她十八歲時,她的父親在一個古董商那里買來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這些年家里生活拮據,玉蘭胸針早已隨母親最后那批嫁妝一起去了典當行,換了新票補貼家用。眼前這只胸針雖比不上母親那只玉蘭,倒也精巧可愛,想來母親定會喜歡的。這可是用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去買的;也給父親帶了只城里新潮的打火機;給姊妹們帶了糖果,她只等著親人相見的歡樂景象。</p><p class="ql-block"> 心里想著家里人應該推算到她今天到家的,十天前她就拍了電報告訴了家里人。不曾想車站沒人來接,一個人拎著竹箱吃力地朝爺爺留下的老院子外的巷口走去,這棟老院子本是母親的兩個兄弟住,后來他們一起去了外省謀生,在別處安了家,就再沒回來。母親念舊,于是,又從學校的磚房搬回來住,她嫌父親學校的房子太窄太新,沒有家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也沒有見到一個家里人的影子,她正納悶,不覺走到大門口。拍了門也無人應,她疑心是不是走錯了門,退出三四步左右再看:順義路35號,沒錯呀。貼耳聽里面的動靜,似有哭聲,她不敢多想。重重地把門拍了一陣,門開了,里面的哭聲涌了出來,她整個人都懵了,終于丟下箱子往屋里跑,眼見母親一張模糊發(fā)黃的年青時的照片用黑布包了掛在堂屋,卻不見母親遺體。三妹四妹面無表情跪坐在堂屋,見程櫻眼光回避似有怨言也不起身只默默垂淚;六妹七妹見二姐進來,像兩個未斷奶的娃娃又嚎啕大哭起來,話也說不出。父親在書房一言不發(fā),眼神呆滯,手里拔弄著母親生前常用的綠檀木梳,程櫻只輕輕地“我回來了——”大姐和姐夫還有五妹在廚房汒活著,見二妹回來,大姐放下手中的活走過來,未語淚先流,:“母親走了一星期了,給你拍了電報,怎么才回來?”</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呀——”程櫻不想解釋,傷心已充滿身體的每個細胞,一碰都是淚。她回想起來前日,在船上的第一夜,母親投夢怨她不去送她,終于明白夢里母親的話,此時她也怨自己。后來回城才知,她的電報被單位傳達室張叔不小心遺落在屋角,靜靜地躺了半年才被發(fā)現。未見母親最后一面,沒有把玉簪親手插在母親的發(fā)間,成她終身的遺憾。在大姐陪同下,兩人去了墓園,輕輕地把玉簪掩埋在了母親墳塋上的一株草下面,算是為母親插上了玉簪。</p><p class="ql-block"> 家里一直被母親去世的傷感所籠罩。有一天大門被拍得山響,七妹去開了門,鄰居羅孃孃滿臉堆笑地進來了,見了母親的照片`她收起了笑容,進里屋說了一通安慰程老師的話,又出來對姐妹們噓寒問暖,走到程櫻面前,握住她的手。</p><p class="ql-block"> “你母親走時最舍不得你,嘴里一直念著你的小名,她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受苦呀——”話未說完哽咽著轉過頭去揩眼淚,惹得程櫻又滿眼淚光。</p><p class="ql-block"> “羅孃孃別提了,三妹昨晚哭了一夜。”大姐走過來勸慰。</p><p class="ql-block"> “不提了——不提了——”邊說邊擺手,臉上立即多云轉晴。</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要來說給你們說件喜事的,你母親在世時我跟她說過,給你三妹介紹一個男朋友,當兵才轉業(yè)的,幾天前就回來了,因你家有事,所以晚了這么多天才過來跟你們說。”</p><p class="ql-block"> 羅孃孃又進書房勸慰了父親一番。</p><p class="ql-block"> “老程,這事不能拖,孩子們都大了,過幾天讓孩子們見見面吧。”父親默默地點了頭。</p><p class="ql-block"> 三妹生得秀眉俊眼,在小鎮(zhèn)一家紡織廠上班,廠里的一枝花,一雙巧手遠近聞名——會用勾針編織出各種時髦的衣衫,愛美的姐妹們常來找她學藝。她時常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去廠里上班,女工們見了她有人羨慕有人恨,常在后面嘀嘀咕咕,廠里的帥哥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可她一個也沒看上。 </p><p class="ql-block"> 半年前,羅孃孃走親戚時碰見魏果的母親,她們原是同鄉(xiāng),見了面無話不說,自然魏果即將轉業(yè)回鎮(zhèn)上的新聞她第一個就知道了。那天早上一見三妹急匆匆騎了自行車去上班,這邊廂立即登門與三妹母親咬起了耳朵,兩家也算門當戶對。晚上三妹聽了母親的話,又看了他的相片——一張他寄回老家的軍裝照,三妹看了滿心歡喜,母親也中意,父親也對軍人有十分的好感。后來羅孃孃又給她看一張他們家族合影舊照,人群中他如鶴立雞群,她一眼感覺是他,羅孃孃高興得連連點頭,“有緣有緣——有戲有戲——”于是三妹就心心念念地等著兵哥哥回來。</p><p class="ql-block"> 哪知,母親猝然長逝,她深陷失去母親的痛苦中,相親的事竟忘了大半,羅孃孃這一提心下又和暖些,想著幸好還有他,希望他能給她帶來一點溫暖和愛,早一點從失去母親的痛苦中解脫出來。</p><p class="ql-block"> 程櫻一臉傷痛和懊悔,凄凄涼涼拖著沉重的步子——去郵局拍了份電報給小慧,請她去向單位請一個月假,繼續(xù)留在老家陪父親,好讓心里的愧疚減少一點。</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話說魏果心中忐忑,卻也興高彩烈地趕至家中,一家人見了面,自是皆大歡喜。早年魏果爺爺住在江邊,兄弟姊妹們在爺爺奶奶家度過歡樂的童年,后來三峽蓄水,青江水升上了半山腰,他們一家人也搬到了鎮(zhèn)上。父母都是廠里的工人,共生了5個孩子,他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二姐三姐已先后出嫁,大哥四哥都在廠子里上班,迎娶了兩位賢惠的嫂子,更有兩個可愛的侄子侄女,一大家人和和美美的,他是家中老小,自是成了家中最得寵的兄弟。他們都盼望著他早早回來光耀門楣的同時,在鎮(zhèn)上工作,一大家人也好有個照應。魏果此時已二十二歲,十八歲報名參軍,去了祖國的最南邊,四年的海風吹得他顯得比同齡人成熟了些。</p><p class="ql-block"> 兩個小侄兒女見小叔叔回來了,特別興奮,因為大人們一說到小叔叔,總是滿臉堆笑,對這位不曾謀面的小叔叔先就有了好感。兩個小人兒圍著小叔叔帶回的黑色大行李包東瞧瞧西看看,鬧著要小叔叔說的“好東西”。魏果忙拉了鎖鏈,拿出一堆好東西——椰子糖、椰子餅、椰子酥、椰子糕,差不多把椰子的衍生產品都買了個遍,還買了浪漫飲品——咖啡。嫂子倆邊嘗邊皺眉頭,“怎么跟我燒糊的飯一個味兒?”于是,又加了大勺白糖也壓不住那個味,連連擺手——“不好吃,不好吃。”那邊父親母親小心翼翼地品嘗著酥餅:這個好吃,好甜。侄兒侄女兩個嘴里嚼著椰子糖,手里緊緊抓著一把椰子餅往口袋里塞。“魏果,鎮(zhèn)上羅孃孃前段時間過來跟我提起一個妹子,我在信里跟你提過這事的——”父親正色道:“你還是去見個面噻,成與不成再說嘛。”他囁嚅著:“嗯——哦——”</p><p class="ql-block">“成家立業(yè),你二十三了,成了家,才好安心去工作嘛。”父親再次強調。</p><p class="ql-block"> 那是個槐花開的季節(jié),他們見面了,三妹見到了他,他是那么耐看,在她心里那樣的偉岸,她心里竊喜了好一陣,失母的傷痛也在一點點結痂。他總不見很主動,她卻毫不介意,自認為是他性格原因。那些日子,三妹總是臉上紅霞飛,回到家里才應景似的斂住笑容,偷看了父親和姐妹們陰郁的表情,她想把自己的快樂與他們分享,但又好像與他們分別住在兩個世界。</p><p class="ql-block"> “三妹回來了?他怎樣?”大姐起身過來撫住她的肩頭問道。</p><p class="ql-block"> “挺好的一個人。”</p><p class="ql-block"> “哪天帶過來姐妹們看看”父親放下木梳終于抬起頭對她說。</p><p class="ql-block"> “好——”三妹遲疑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程櫻抬頭淡淡地說:“恭喜三妹。”又低頭看她的小說。</p><p class="ql-block"> 一周后,三妹興奮地攜他進了家門,一家人的臉上都擠出笑容來招呼,有的遞茶,有的倒水。只有程櫻和他呆若木雞,瞪大了眼睛望著對方,異口同聲道:“原來是你!”</p><p class="ql-block"> “你們認識?”三妹愣了一下,又好奇地滿臉堆笑走過來,看看二姐又看看了魏果。 </p><p class="ql-block"> “嗯。”魏果躲閃著三妹好奇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在回來的船上見過的。”程櫻淡淡的解釋。</p><p class="ql-block"> 后來魏果也來過家里幾次,眼中茫然不知所措,唯見了程櫻眼里才會泛起光亮,這一點三妹似有覺察,往后有意不再帶他來家里。</p><p class="ql-block"> 再后來他們無聲無息地分手了, 姐妹們追問原因,</p><p class="ql-block"> “性格不合,他太木訥又固執(zhí)——”三妹委屈的說,“我一直遷就他——”說完流下傷心的淚水。</p><p class="ql-block"> 姐妹們無不嘆息,程櫻心下知道原因,一句話也沒有。</p><p class="ql-block"> 程櫻假期漸近,黯然回城。</p><p class="ql-block"> 雖然他們在來時闖過一處處險灘,這一處卻難以逾越,一切只能隨緣了。</p> <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火車“咣當——咣當——”打碎了那遠去了三十年的記憶。程櫻已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坐過回故鄉(xiāng)的船了,山高水長的回鄉(xiāng)路只在夢里,幾十年后,千灘萬險奔騰而下的青江像被施了魔法,平滑如鏡沒有了脾氣,高架橋上鋪上了鐵軌,綠皮火車替代了板板船。出遠門的人再也不用在青江上的風浪里漂泊抵足而眠了,程櫻只需坐6個小時的火車就可到達青江邊的百花鎮(zhèn)。</p><p class="ql-block"> 老宅早已拆遷,父親又搬回學校的老房子里住,他也會輪流去幾個女兒的家里,這一段時間因腿腳不方便,住在三妹家久了些,三妹家住上鎮(zhèn)上第一批電梯房,寬敞又明亮,三妹夫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經理,一家三口倒也和睦幸福。其他五姊妹輪流著來看望父親,他應該不寂寞的。父親已八十五了,老了,臉上溝壑縱橫,身上的皮膚像剝離了骨頭的一張布滿褐斑的皮囊。 他有時兩眼空洞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p><p class="ql-block"> “我的小翠呢,她哪里去啦,怎么不帶上我?”母親走了二十八年的某一天,他這么對著墻上的母親流著淚問。</p><p class="ql-block"> 小翠是母親的小名,他還記得,她已離開他整整三十年了,他還記得,還記得她喜歡吃柿子,因為她總說:柿子甜,吃了事事如意。那年冬天的晚上他嚷著要吃柿子,第二天三妹給他買了紅火的柿子來,他握在手里不舍得吃,喃喃自語:“給小翠留著。小翠,別急啊,我給你留著呢。”他傻笑著望了墻上的母親一眼,悄悄地把柿子藏到枕頭下,第二天起來,柿子變成一灘紅泥水,他嗚嗚嗚地哭了半天。三妹只得又去買了硬一些的黃柿子回來。他握著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藏到一個罐子里,才轉憂為喜。</p><p class="ql-block"> “小翠,山櫻花開了,你不是很喜歡么,我們一起去玩。”雖不怎么出門,他也能感覺春天到了,山櫻花開了。六妹七妹攙扶著他去了山櫻花樹下站了很久,他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流淚。</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就是父親的生日,就定在三妹家辦理,大姐張羅著一切大小事宜——給各家打電話提醒回來,幾天前就在本子上記下父親和妹妹們愛吃的菜、需采買的各色物品——長姐如母,大姐本就是忠厚老實的人,母親走后,六姊妹早已不知不覺視她為最可親近的人。父親生日這天,七姊妹都到齊了,只有程櫻只身一人。大大小小二十人熱熱鬧鬧圍座在一張大圓桌旁,老壽星顫顫巍巍入了上席,頭戴壽星帽高興得像個孩子,七姊妹頻頻舉杯吉祥話說了一大堆,外孫外孫女們高低錯落站了一排給外公行跪拜禮,也說了一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祝福語。外公吃了幾口就擱下筷子準備離身,問他,他說:“要上課了——學生等著呢——今天講趙匡胤黃袍加身——”說著就要起身。</p><p class="ql-block"> 俗語說母親在家就在,母親走后家就少了很多溫暖。女兒們只能圍著父親生活,他一人忙里忙外,馬馬虎虎既當父親又當母親,直到老六老七都出嫁了,他才省了心。老了后輾轉于七姊妹們各家暫住,到后來他的世界越來越小,就像電腦內存已滿自動刪除很多沒用的信息,他只記得小翠和程老師的課。</p><p class="ql-block"> 大姐的兒子也有了媳婦,不久將做祖母了,她放心不下父親,三天兩頭帶好吃的過來看父親。四妹五妹在青江上游冉家鎮(zhèn)上的廠子里上班,年年先進榜上有名,家也安在那個鎮(zhèn)上,兩人常約上一起來三妹家看望父親。六妹和七妹兩人一直最要好,也最聰明,抓住了時代機遇,九十年代初就做起了生意,頗有曾祖父的遺風,經過二十年大風大浪穩(wěn)立潮頭,已是當地生意場上的名人,這兩個大忙人,幾個月才回來一次。</p><p class="ql-block"> 三妹一家三口最和美,好脾氣的丈夫在家把她寵上天,啥事不讓她干,兒子也已上班了。當初哭鬧著非那個“他”不嫁的倔強丫頭也人到中年,她早已忘了當年和二姐的隔閡,主動對程櫻說起了魏果:他在鎮(zhèn)上組宣辦一干就是三十年,本來過得很幸福的,有個女兒,六年前妻子因病離世,他至今未娶——”三妹轉頭嘆息了一回,“他女兒也長大了,學習成績優(yōu)異,兩年前去了省城姑媽那里讀高中,說是那里的學校教育水平高,今年該高考了。聽說他一直想去孩子的姑媽那里看望女兒,為她高考加油打氣,也不知走了沒有。”</p><p class="ql-block"> 這些年每次程櫻回老家,心里無數次幻想著能在某個街角遇到他,可住在兩個小鎮(zhèn)就像住在地球的兩端再難相見。有一年春節(jié)回老家,不經意遇見了他,卻只能遠遠地站定,彼此淡然一笑算做了回應,轉身各奔東西。 </p><p class="ql-block"> 幾場春雨后,就在那個落滿山櫻花的季節(jié),父親也走了,帶著對母親深深的眷戀,他一直緊緊地握著那把檀香木梳直到手掌變得僵硬無法取出,只得隨他意一起裝進了棺內。安葬了父親,陵園外一棵棵山櫻落寞地空著枝頭欲說還休,父親母親相隔三十年都在這山櫻花開的季節(jié)逝去了,程櫻發(fā)現枝頭上開始發(fā)出嫩芽,心里想著——明年又將是一樹繁花!</p><p class="ql-block"> 程櫻整理好箱子,她坐在凳子上怔怔發(fā)愣時,手機里一條信息跳出來:櫻,我們離婚吧,房子歸你。是老藺發(fā)來的信息。下面還有一條閨蜜小慧的信息:程櫻,原諒我吧,我和他在一起了,祝福我們吧。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發(fā)來的絕交信,讓她瞬間進入了一個友情與愛情疊加的黑洞,瞬間又沖破了黑暗,感到一陣輕松,她給兩人分別回了一個字:好!程櫻的婚姻也走到了頭,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她未曾想過“美掃峨眉,重梳蟬鬢。”卻這樣被愛情拋棄,她不能拋棄自已,她在心里大聲回復了自己兩個字——也好,就算與自己達成了和解。</p><p class="ql-block"> 程櫻準備回程的前幾天,碰到了初中時的同桌小敏——是發(fā)小又曾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老同學相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緊握雙手感慨良久。小敏說,青江上的客船過了今年就要停運了,于是程櫻決定坐小敏所在船運公司的客船回程。</p><p class="ql-block"> 佇立船頭,放眼望去,碧綠的江水一平如鏡,遠去了江上的漁歌,江上的船工號子,六里灘奇險不再,已隨爺爺輩們記憶里纖夫們的喊聲沉入江底。上世紀末,人們在懸崖上鑿出一條出山的掛壁公路,逐漸替代運輸速度有限的水運。碼頭不再是繁忙的中心,場鎮(zhèn)的發(fā)展開始向公路靠近,居民開始在公路沿線——新建底層帶店鋪的鋼筋混凝土結構房屋居住,為過往的車輛提供餐飲、住宿,并出售特產而獲得生計。再后來又新修了鐵路,從此,青江里澎湃的江水聲,江上的號子聲消逝在隆隆的火車轟鳴聲中……</p><p class="ql-block"> 從前總想離開老家,無數次想像怎樣飛出家鄉(xiāng)的小城,火車、汽車、輪船、飛機?總之離得越高越遠才好。第一次坐飛機時,既興奮又緊張,飛機快速滑翔直沖云宵時,心也跟著飛了起來;云朵那么近——像棉絮、堅冰、厚厚的積雪,又像連綿起伏的群山,云層仿佛能穩(wěn)穩(wěn)地托住這只鐵制大鳥,長翼展翅,遨游藍天!可若逃離地球,茫茫宇宙,何以家為?望著天際處云層幻化的高山、平原、大海,仿佛還能看到家鄉(xiāng)那條青江,它也會東流到海。</p><p class="ql-block"> 這一年大旱,青江崖璧上竟露出一段纖夫棧道,亂石嶙峋的灘涂上頁巖石片疊加,向江心傾斜,無言訴說著曾經的滄海桑田。江水沖刷著船底,也沖刷著人們心底附著的記憶。時代在變遷,陸路大興,絞灘碼頭也即將完成使命,帶著屬于他們的榮光隱入塵煙。藝術家眼里原生態(tài)的野性江河的魅力不再, 從民生角度看也只能接受江流的蛻變。</p><p class="ql-block"> 沒有了從前的波濤洶涌和絞灘的緊張等待,她安穩(wěn)地在平湖中的船上酣眠了一夜,清晨的陽光照進船艙,她走出甲板,倚著船舷,望向遠山,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她似乎想好了自己小說的故事結尾。閉上眼睛,眼前開滿了山櫻,父親和母親正在山櫻樹下牽手漫步,可回首故園,已然遠去。江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心里百般滋味涌上心頭,猛一回頭,船的另一邊,他雙手握著欄桿轉頭沖她燦然一笑,一如他擱下畫筆的那一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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