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紀事（30）故土難離

賀明學

冷厲的月光，籠罩著村莊，禿樹朦煙。老劉就月光掏挖墊羊鋪的土平整院里的地面。他用鐵鍬把土攤平，又一個腳印挨著一個腳印來回踩，踩光了新墊的地面。羊圈里有動靜，對對方形的綠色的熒光對著他，還有幾多光點在暗處游動，觀察著它們的恩人。老劉扭頭看看，沒理會，繼續干自己的活。清泉媽探頭出來，拉亮院落里的燈，“你回屋歇歇吧！大冷天，別凍壞了身子。”老劉答應一聲，轉臉見二楞爸走來，“哥來了！屋里坐吧！”二楞爸進院道：“你搭夜著干啥呢，沒明了？” “閑著也是閑著。”這些天，二楞爸一直心里惦記老劉，見老劉最近行動反常，不是修理羊圈圍欄，就是堆垛院里的雜草，修剪院落里的果樹，到地理轉悠，一天到晚不停歇，見人說話也主動親熱，心里對啥就心懷依戀。有時又見他悶坐在羊場里抽煙，像沉浸在茫茫的海洋，像土地等待著大雨前的靜寂。有時見他低眉木木地對著羊羔發愣，表現出對羊場深情的執迷。二楞大把這事說給二楞，二楞又打手機問翠，俺叔最近咋了，翠回答說，他不吭不哈，我也不知道。 他正思念著，老劉道： “哥，回屋坐吧。” “在外站站就好。”二楞爸遵循著舊俗的習慣。 清泉媽搬出兩只板凳放在門口，避風，又把一合煙遞給老劉轉身回屋去了。 白熾燈的光輝溫柔的罩著老劉和二楞爸，煙霧從兩人的鼻孔中噴出來，在頭頂上彌漫。 “兄弟，最近想啥呢？心神不定。” “沒啥，我常常想，人都圖個啥呢。我們小時候沒吃的，沒穿的，苦哈哈的，生活可是熱乎乎的。現在的人，過的是咱年輕輕時想都都不敢想的日子，心卻過得苦哈哈的。” “你記得那年收了秋，咱倆到平頂山去拉煤，啃干饃，喝熱水，鞋前面磨出個窟窿，露著腳趾頭，后邊磨出個窟窿露著腳后跟，一架子車千巴斤，上崗子爬坡，一天拽幾十里，人雖苦，腦子里想著奔社會主義，干現代化，心是熱的，家是暖的。” “現在，恁樓也蓋了，收割機也買了，車也有了，家里都現代化了。可余下你一個老頭子。俺家呢？余下我老兩口，翠她媽余下一個老婆子，看著明晃晃的家具，寬敞的樓房，什么都現代化啦，就是活不出日子的味道來。哎，仔細品品，大人小孩都出去了，像清泉、劉路、王坡、李福，年紀輕輕在外邊說走就走了。人們得了財富，丟失了溫馨家庭。”老劉拍一下膝蓋嘆息道。 “農村人都跑光了，親戚朋友行同路人，多數公婆與兒媳別別扭扭，分家，農村還有啥煙火味。 說到這，我就想起翠，她死守著我們這把老骨頭，我看我們都得享她的福。人心都是肉長的，處事，咱也得憑良心！” “兄弟，把心放到肚里吧，我對待翠不會比你差！” “這，我心里透亮，就是還想說說！哥，過了年，你把翠和二楞的婚事辦了吧。翠一個人太苦了。” “我聽二楞說了，翠放心不下這個家。” 老劉喉嚨里有點癢，頓了頓嗓子，沒知聲。二愣爸覺得話說的有點重，兩人就沉默抽煙。 透過鐵網籬笆望去，田野里灰黢黢的，村里傳來沉悶的狗叫，樹梢上傳來莎莎的風吹枯葉聲。老劉的頭腦中回蕩著一個執著的信念“翠太難了！趕快給翠成個溫馨的家，還她一個幸福快樂的生活。” 第二天傍晚，風吹樹梢嗖嗖叫，路人縮脖揣手。晚飯時，翠做幾個菜，買一瓶酒放到桌上，“大，你喝兩盅吧，人凍得像篩糠一樣。” 老劉猛喝幾杯，面如豬肝。 “大，不要喝得太猛了。” 老劉嘴有點倔，“翠，我想給你商量點事。” “啥事呀，你說吧！” “也不知我該說不該說。” 翠疑惑地抬眼看看吞吞吐吐的公公，心里有點焦慮。“大，我心里有數，你說吧。”翠猜到公公想催自己結婚的事。 “翠，大和你媽想去養老院。” “啥？！”一陣熱血沖上心頭，翠頭腦暈了，猛然不知說什么好。 “大，咱過得好好的，還你想那事干呀！” “翠，清泉走滿三年了，你與二楞結婚吧，大不忍心再拖累你。”老劉抬眼看看翠，見翠臉色沉沉。“大心里想的開，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還很長。我走了，你和二楞把兩家的羊合到一處，讓二楞大管著，恁也省心了”。 翠的身子有點抖，悲聲哀語：“大，別說了，在家安心過日子，別想那事了。”說罷起身回屋去了，飯碗也沒收。老劉夫婦看著翠默默走出廚房，余下門洞墨黑一片。 　　2013年的隆冬，天氣格外干冷。老劉吃過早飯，喂好羊，便騎電車駛出村外。陰沉沉的天籠罩著灰蒙蒙的麥田，天漸漸刮起了風，風卷著塵土和樹葉刷干凈了路面，在耳邊嘶嘶的叫，粒粒雪床子落到衣袖上，不多時，窸窣窣，越下越緊，路邊的麥葉子被打得嘩啦啦響。風裹雪床子呼一陣，呼一陣，在眼前斜刺刮過，打到臉上針刺一樣疼，麥壟溝白了，路邊的野草叢白了，路過的清泉的墳上也白了，老劉的肩、頭發上全白了，鼻子臉耳朵凍得通紅。路開始打滑，他心里打起退堂鼓，他回首望望黛灰的村莊，他一陣傷感。可是，一想到翠和孫子，他硬著頭皮往前闖，像雪地里的孤雁。村莊逐漸模糊，他腦子里的往事雜念全消了，兩眼直盯盯觀著前方，盡力穩定著搖搖晃晃的車把和一滑一滑調屁股的后車輪。風雪任它去吧。他心里想著。 翠在屋里整寶的衣服，突然接到村長打來了手機，說“恁大在村里開了介紹信去鎮里辦入養老院的手續去了，我通知你一聲。” 翠心里緊楚，隨口埋怨道，“這不是沒事找事嗎！”頭腦熱呼呼地暈暈的，慌忙給二楞打手機。 翠坐在副駕駛位上，想起清泉，想起與公婆相處的朝朝暮暮，不由得暗然神傷，心酸難耐，一股淚水從眼角滾淌下來。那是清泉走的前天晚上，他滿眼淚水地對翠說：“翠，咱大咱媽年紀大了，全拜托你了！”翠眼泡紅腫，淚水婆娑：“你為了這個家，在外受苦受累，我在家，就是拉棍要飯也不會放著咱大咱媽不管！”一個月后清泉這了。她想到此，含淚望著窗外和清泉一起奮斗的麥田，心楚楚的跳，她咬咬嘴唇，手心搦得汗津津。二楞用委婉的口氣勸慰道：“那是俺叔俺嬸可憐你，怕連累你！”翠聽后愈加傷感。 　　到鎮政府門前，已白雪皚皚，天地共色，像白瓷器摳著。兩人停下車，步行到大門口。但見朱紅的門樓兩邊各豎立一塊牌匾，左邊寫著紅色大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右邊立著“學習道德模范，爭當文明使者”。二楞見有翠的一張小欄目，還貼有翠的照片，一陣欣喜。翠也看到了，有點不好意思，催二楞道：“快走吧！”過了大門，右邊立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新時代文明實踐所”。倆人繞過紅色寫有“為人民服務”的金色大字的影壁墻，就是一排三層樓房。二楞知道鎮長的辦公室，徑直走了過去。 她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推開鎮長辦公室的門時，見老劉和鎮長正親切地交談。老劉見二人進來非常驚愕，鎮長一看著陣勢就明白了幾分，笑著紅潤的臉，急忙站起來給二人讓座。翠她倆拘束落座后，翠望著公公的臉央求道：“大，咱回去吧！” “乖，別攔大了！我走后，你和二楞帶著寶常來看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跟著大十來年受苦了，大對不住你，沒讓你過上好日子。大也謝謝你悉心的照料。”老劉聲音哽咽，接著道：“我不能再連累你了！大明白，二楞是個好孩子，你好好過，他不會虧待你。恁在家能過得下去，就留下，實在不行，就一塊出去打工。打工不要一個東，一個西，要待一塊，彼此有個照應。家里不用操心。星期天，我去接寶。”老劉悲傷地一字一眼地說。 翠用懇求的目光望望老劉：“大！你說哪去了，我要是不掛念恁，還能等到現在？恁走了，我的心能安嗎？能踏實嗎？放下恁，我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叔，我也是恁看著長大的，沒清泉哥了，我就是你的親兒，我情愿給您養老送終。” 鎮長哆嗦著掏出餐巾紙抹眼，“老劉呀，難得孩子們一片孝心！常言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回去吧，！回去幫孩子看看家，幫個忙，比啥都強。” “鎮長，我實在不想再拖累孩子了。今后，翠只要帶寶常來看看我，就千恩萬謝了！” “大，我們磕磕絆絆共同生活了十幾年，我記得恁的好！你走了，讓我咋有臉對得起恁兒！” “叔，咱回去吧！你不回去這讓我和翠的臉往那擱。” “老劉，孩子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別扭了，回去吧。好好把羊養好，把家看好，就是對孩子們最大的感激和支持！”鎮長動情地望著老劉接著說，“恁家的事和二楞的創業經歷，鎮里評“五好家庭”的時候，駐村干部都給領導班子匯報了。翠和二楞給咱鎮的鄉風建設樹立了榜樣。倆人照顧三個家庭實在不容易。老劉，你是個老黨員，老軍人，鄉里理應照顧照顧。青年場一百多畝地，年底就承包到期了，鎮里研究決定，如果恁愿意，可以考慮優先承包給恁。恁有收割機、拖拉機、有羊場，又有養羊經驗，你們聯合起來可以建個家庭農場，為咱鎮闖出一個建設生態農業，發展循環經濟的示范場，綜合提高農業效益。鄉村振興的中心是經濟振興，我們只有大力發展經濟才能留住人投入建設新農村當中來，才能留住家，守住鄉情，才能共建我們的和諧社會！好好干，為鎮里生態農業建設，大力提高農民收入樹立一個典范！” “鎮長，有把握嗎？！”老劉急切的追問道。“要真是那樣，我就不去養老院了，回去找二楞爸商量，把我們兩家今年的公羊羔子都賣了，給她倆籌備承包款。我再陪著孩子拼一把，幫他們渡過這個坎。” “這就對了，翠，二楞你們回去商量一下，同意了，準備份創業材料報鎮里來。” 仨人激動不已，謝過鎮長說，“咱走吧！鎮長是個大忙人，不打擾他了。” 下樓時，老劉心急，腿一軟，咯噔一下，跌個趔趄，二楞急忙攙扶住老劉的胳膊，下樓去了。 鎮長望著仨人的背景，感嘆道：“多么善良的一家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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