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懸在我頭頂上的一把利劍

周老五

在化工企業當領導，最害怕的就是一個字，火。記得2004年春節前，市長請市里的利稅大戶吃晚飯，J市長走到我面前，滿面春風地向我敬酒，他說：周總啊，我祝你明年企業里面，一把火燒得旺旺的，紅紅火??火的，……，聽到這話，我大驚失色，不等他把話說完，立馬打斷他說，J市長，請收回這句話，我們化工企業最害怕的就是火！他美好的祝福，狠狠地剌痛了我的心。一個月前我的企業里，剛剛失過一把大火??。 1982年從我當廠長的第一天起，就對火災??提心吊膽，那是懸在我頭頂上的一把利劍。記那一天任命大會剛剛結束，調度室就告訴我說，苯庫漏了，請你馬上過去看一下。苯庫是廠里危險品最集中的地方，為了安全，庫房沒有窗戶，只有兩扇大鐵門，里面有三個大貯罐，每罐容量一百五十立方米，我趕到時只見生產科長，倉庫主任，當班調度等都在大鐵門外議論，見我要進庫房，他們忙說，不能進，不能進！苯氣太大了，很危險。我不容分說把鞋底擦干凈后，憋了一口氣就進庫了。只見二號庫底邊有被腐蝕的小孔洞，苯帶著壓力向外噴涌，地面濕漉漉的一大片，周邊有封堵的痕跡和材料，顯然已經失敗了。 此時苯庫里的苯蒸汽很濃，只要有一個小火??花，馬上就會爆炸并燃起熊熊烈火，甚至炸掉庫房。記得前兩年橡膠廠只有幾桶苯燃燒，揚州市東南就被滾滾濃煙擋住了半邊天。怎么辦？我轉身出門后和大家商量，一個又一個的方案提出又被否定，燃燒爆炸的風險近在咫尺，天馬上就要黑了，電燈又不能開。正當我萬分焦急為難之時，生產科朱科長靈機一動，突然想出一個好主意。他說，立刻向苯庫里加水，水比苯重，下沉后，不出一個小時，漏出的將是水，不再是苯，待外面的風機將庫房里的苯氣慢慢吹散后，再把二號庫里的苯轉走就行了。大家一致贊同，終于轉危為安。事后分析是由于裝苯和裝酸的汽車槽罐混用，致使苯中夾帶酸水，造成貯罐腐蝕。為此獎勵了朱科長一對熱水瓶。 苯是一種極易燃燒爆炸的有毒化工原料，有一年某運輸公司的船，在我們碼頭卸苯以后，發現船倉里漏了一點苯和水，就刮到了河里，下游正好一條帆船經過，帆船上的人隨手向河里扔了個煙頭，結果轟的一聲，火??苗沖天而起，就將船帆燒掉了，船上的人不知所措以為鬧鬼。化工企業的火災事故更是不勝枚舉，工作性質決定我們必須和這些危險化學品打交道，僅僅苯這一種原料，公司一年就要用數萬噸。有時一批貨來好幾百鐵桶，場地堆放一大片。夏天炎炎烈日，要防曬，倒苯之時要防靜電，生產過程中防反應溫度過高，防撞擊，防煙火，……為此我們制定了若干條制度，采取了許多應對措施，可是，在當年物質條件下，仍然防不勝防。正如我前任領導所講，防火??主要難在六個字：時時、處處、人人，上千名職工二十四小時在生產，只要有一人，在某一瞬間一不小心就能釀成大禍。 長期對防火的警覺，讓我養成一種習慣，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聽到外面有救火車的聲音，就會蹭的站起來向外走，聽聽救火車向哪個方向開，看看天空有沒有濃煙?；蛘叽螂娫拞枂栒{度室，有沒有情況。 照片來自網上 2003年的一天，市里召開大會，讓我們介紹繳納稅收的認識和做法，主持人講完話以后，就要讓我上臺發言了。正在此時手機響了，調度員說：周總，二氯苯爆炸起火了。我心頭一振，隨即把發言稿交給身旁的財務科長，告訴他說，臺上報我名字時，你上去發言。我起身就往外走，工作人員想攔也沒攔住。鉆進車里，我對駕駛員說，快！廠里失火??了。一路上只聽到一輛輛救火車，在身后不仃地呼嘯。我知道，只要是揚農報火警，消防隊總是“第一出動”，即包括指揮車在內所有消防車傾巢而出。車子停在二道門，我跑步趕到現場，此時，大火已經被公司的消防隊基本撲滅了。焊槍的火苗在滅火的泡沫中翻滾，人們忙著救火，沒有發現起火爆炸的貯罐旁還躺著一個人，我連忙喊來另外一個職工，把他搭上三輪車，吩咐立即送醫院，他滿身是血，估計已經死亡，深夜我回家脫衣服，發現我的內褲上都浸透了他的血。 照片來自網上 消防隊幫我們把余火消滅后，一起進行了初步的事故分析。原因很明確，外包施工單位違章動火作業。當時因二氯苯車間要進行維修，事先已經對相關設備進行了清理，劃定了在二樓的動火區域，也明確了動火作業人和監火人。可是實際操作時，監火人拿東西離開了現場，作業人未在指定范圍之內動火，而是跑到一個危險品貯罐排氣囗旁，結果，火??一點就引起爆炸和燃燒，他被當場炸死在貯罐旁。 2003年12月23日上午，市委S書記來公司調研臨別時十分關切地說，你們化工生產單位，一定要重視安全生產。又說，安全事故這東西，有時候越說越來。下午2點多鐘，我在辦公室里突然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從窗戶看過去，濃煙烈火在硝基氯苯車間騰空而起。我下樓直奔火場，首先詢問當班操作人員是不是全部出來了，答復是朱，盧兩人受傷，其他人都已經安全撤出。我要求操作人員，迅速關閉有關閥門，嚴防火??勢沿著管線漫延。同時查看火勢。 照片來自網上 公司里的消防車和趕來救火的員工，對著雄雄燃燒的貯罐噴灑，但是杯水車薪，無濟無事。不一會市里的消防隊趕到了。他們迅速架設了各種消防器材，進行滅火。消防隊長見我站在一個著火的貯罐前，便走過來先是向我詢問情況，然后說這里離貯罐太近了，如果發生爆炸，我們倆都要報銷。說完就把我拉到了一邊。經過三個小時左右，在消防隊員的努力下，明火大部分熄滅了，此時，市里的S副市長聞訊趕赴現場，仔細了解情況，見到大火已基本撲滅，并未發生人員重大傷亡，交待了幾句，說是你們現在正忙，我就不影響你們工作了。 照片來自網上 我送走了S副市長，轉身一看，高大的硝基氯苯蒸餾塔明顯發生了傾斜，究竟是因為起初的爆炸震動引起的，還是塔內部還在燃燒？一時難以判斷。我找到設計蒸餾塔的W工，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可以肯定了，塔里還在燃燒。此時公司會議室里，坐滿了消防隊，化工局，檢察院，總工會等等方面的人物，他們有無數的問題向我提問。突然市委辦公室來電話問我，聽說你們化工的塔還在燃燒，可能要倒掉，會不會產生次生災害？企業要不要立刻停產，馬上疏散員工？你考慮一下，給一個負責任的答復。這是有人擔心高塔傾倒時，砸壞旁邊的配電室，引起全廠突然停電，黑暗中造成更大事故。我想，硝基氯苯車間，不在公司一條龍的連續生產裝置中，塔即使傾倒，按照我的目測，砸不到配電室，也不會影響其他車間，一旦全廠停產，弄得人心惶惶的更為不利。于是明確報告說，不能停產，也不需要疏散員工。 我借機離開會議室和W工走向事故現場。茫茫夜色中，蒸餾塔高大的身影越來越傾斜了，看著這樣的場景，這痛苦的滋味，仿佛目睹自已親手養大的孩子在受刑。硝基氯苯，這是揚農的驕傲?。嗡麴s，能耗最低，廢酸回收，原料最省，對鄰比可調，世界首創……塔上還有“揚農化工”四個大字，如今這65米高3.8米直徑的塔，竟然要倒下了。此時的我，淚流滿面，心??如刀絞，渾身發軟。黑暗中W工扶著我，一步一步向著將要倒塌的垂直方向走去。7時15分，眼睜睜地看著塔轟然倒塌了。而我也和塔一樣，直不起腰來，無力地蹲在地上。W工不僅是塔的設計者，也是精心的施工者，曾為之付出了無數汗水，他見我悲痛的樣子，安慰我說，周總，你不要難過，明年我們再搞一個更好的。 照片來自網上 不久，醫院里傳來了壞消息，朱因為傷勢過重不治身亡，朱是安全員，聽到響聲立刻趕去救火，正在此時，反應釜竄出的火焰氣浪將他擊倒在地。在災難面前也是考驗人性的時候，像朱這樣的勇士，在揚農有一大批，都是搞化工的，明明知道有爆炸死人的危險，可還是提著滅火器向上沖，當然也有假裝沖開水，提著水瓶向外跑的。 經過調查分析，仔細地查操作記錄，最后認定事故是操作人員在排除故障時，操作不當，造成蒸餾釜長時間高溫缺料，導致燃燒爆炸。痛定思痛，從領導角度來看則是重發展，輕安全。生產規模不斷擴大，技術上日新月異，而對于職工的培訓則遠遠不夠。事后上級并沒有對我們進行處分。我們自覺對不起職工，我和 C總自己記大過一次，分廠領導撤職留用…… 2004年2月我就滿60周歲了，本想按時退休的，可是這樣的攤子交班，對人對己都是極大的不負責任。我振作精神，經過半年左右的時間，一個嶄新的硝基氯苯車間重新聳立起來了。揚農的硝基氯苯產品仍然是國內外市場上不可或缺的一環。 2005年初我向組織部門提交辭職報告，不再接受挽留，改任顧問。從此，“辭別紛繁風險地，安享天倫與美酒”。20年過去了，聽到救火車的聲音已不再緊張，但回憶當年的事情，仍然是心潮難平，防火防爆對于化工生產太重要了，現在有了很多自控儀表，化工生產安全性大大提高，但是血的教訓，反復告訴我們：防火的關鍵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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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懸在我頭頂上的一把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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