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筆墨當隨古代

伯寧

明徐渭河蟹圖 筆墨當隨古代文/陳傳席 幾年來，我一直提倡“筆墨當隨古代”?；蛟唬?lt;b>筆墨如果一直都隨古代，豈不陳陳相因，一成不變，千載一法，藝術(shù)不就真的終結(jié)了，死亡了嗎？所以，還必須知道筆墨表現(xiàn)什么？知道了筆墨表現(xiàn)什么，筆墨就不可能一直一樣。 這正如寫律詩，出句和對句的平仄要相對，即平平對仄仄，這是一個原則。但老是相對，第三句就和第一句相同了，這就要有粘，再加上韻腳的不同，所以，每一句的平仄就不可能完全相同。 唐唐人宮樂圖絹本設(shè)色 知道了筆墨要表現(xiàn)什么，更如律詩的格律是一定的，只要是律詩都必須遵守，不能出一格，但詩的內(nèi)容不同，千詩萬詩都不會相同。唐詩、宋詩、元詩，又都不相同，詩還是在發(fā)展。 傳統(tǒng)的筆墨，必須表現(xiàn)新的精神，新的時代精神，才能產(chǎn)生好的作品，歷代優(yōu)秀的作品皆如此。 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北宋、南宋、元、明清，都是延續(xù)傳統(tǒng)的，但歷代繪畫皆不同。據(jù)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及《法書要錄》所記，中國的繪畫，中國的書法，都是代代相傳的。 鐘繇《墓田丙舍帖》? 王羲之草書《漢時帖》 如書法，蔡邕“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鐘繇傳之衛(wèi)夫人，衛(wèi)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虔，王僧虔傳之蕭子云，蕭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之姪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徐浩、顏真卿、鄔彤、韋玩、崔邈……”（《法書要錄》卷一《傳授筆法人名》），但歷代的書法并不相同。 唐韓干牧馬圖? 唐韓干牧馬圖局部 相反，不在這個傳授之列的書家，鮮有成為大家的?！稓v代名畫記》卷二《敘師資傳授南北時代》中記載從曹不興、衛(wèi)賢到顧愷之，張墨到曹霸、韓干、陳閎等，也都是歷代相師，但畫風并不相同，而且代代都在發(fā)展。 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絹本局部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歷史上凡是提出“復古”口號并付諸實踐的，在藝術(shù)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都產(chǎn)生了不朽的杰作。我曾在《復古也是一條路》一文中談到這個問題，無論詩文抑是書畫，凡是高舉“復古”大旗的，成就皆十分突出。 宋梁楷潑墨仙人圖紙本水墨 唐代韓愈和柳宗元是倡導古文運動的兩大領(lǐng)袖。韓愈并說：“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彼€說：“愈之志在古者，不惟其辭好，好其道焉爾。”柳宗元也如此。宋代歐陽修也是力倡古文運動的，并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也是“復古”運動，他們打出的旗號就是“回到希臘去”，要“復興”古典文化?！拔乃噺团d”是后人無法超越的?？梢?，“復古”是有何等的效力。 元趙孟頫蘭竹圖 中國美術(shù)史上，宋元繪畫為兩大高峰，我在《中國山水畫史》一書說宋代的繪畫史“從保守到復古”。元朝初，趙孟頫就力排“近世”，而極力倡導“復古”，他把“古意”列為繪畫審美的第一標準。從此，以“古”為“高”，稱為“高古”。以古為雅，稱為古雅。 趙孟頫鵲華秋色圖? 趙孟頫鵲華秋色圖 思想界重要人物孔子、老子、莊子，也都是提倡古的?？鬃幼栽啤?lt;b>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其言必稱西周，“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孔子是當時提倡“復古”的代表。 老子言必稱“小國寡民”，“使人復結(jié)繩而用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笨脊艑W謂“結(jié)繩而用”當在夏之前，則老子主張復古復到堯舜時期。而莊子之徒力主“巢居”，“與麋鹿共處”，甚至“民知其母，不知其父?！酥恋轮∫??！鼻f子主張復古復到原始人時代。 清石濤故城河圖? 清石濤故城河圖 歷史上的“復古”大多是學習古人的精神，以去除當時的浮華風氣，以創(chuàng)造出更優(yōu)秀更實在的時代或藝術(shù)，而不是重復古人的形式。相反的，韓愈還提出“陳言之務(wù)去”，“務(wù)去陳言”，他是以“復古”為武器，掃除六朝的浮艷之風。北宋復古的青綠山水也遠比以前的青綠山水要充實豐富得多。元人復古學五代的董巨，顯然也不同于董巨，而創(chuàng)作出元人的特點，元人的繪畫也正是繼五代之后另一高峰。 “筆墨當隨古代”，其實是當隨傳統(tǒng)，但是古代的傳統(tǒng)，而不是現(xiàn)在的新傳統(tǒng)。因為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所以，我提出“筆墨當隨古代”以對之，以強調(diào)之。 清石濤尋仙圖 石濤說的“筆墨當隨時代”，似乎也是質(zhì)疑的提法。石濤的筆墨就沒有隨“時代”，清初的時代筆墨是“四王”一系，他就沒有隨之，相反對“四王”一系筆墨不敢越“南宗”一系雷池而大加嘲諷。他說“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萬點惡墨，惱殺米顛，幾絲柔痕，笑倒北苑……”這都針對“當代”的流行筆墨而言的。 明董其昌松山寒泉圖 清代畫道衰落，“四王”一系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宋、元那樣的高峰，可能和他們筆墨未隨古代有關(guān)。“四王”們口中說的是學古代，畫論中也提古代，實際上他們并沒有學古代。王時敏學的是和他同時的董其昌，后“三王”學的是王時敏和董其昌。他們所謂學古代其實都是學董。 明董其昌風亭秋影圖 從明末的董其昌到王時敏、再到王鑒、王石谷、王原祁、再到“小四王”、“后四王”，都是“筆墨隨時代”的，不是逆向?qū)W古代，而是順向?qū)W時代（當代）。當然，“隨時代”，“學董”也未嘗不可，這和他們不善學也有關(guān)。（此當另論）。 五代董源溪岸圖 書法更是如此，你如果立志成為一個書法家，你必須學“二王”、學“顏柳”、學周秦、學兩漢、學帖、學碑，總之必須學古代。如果你一直學當代的流行書風，甚至學那些用棕刷筆刷出的工藝字。再加上一些紅綠點子，你的前途只是死路一條。你終其一生，連書法家的塵印也看不到。 我十年前說過，你的書法如果從宋筑基，一直學宋以后，格調(diào)都不會太高，必須學唐以前。如果你只學當代流行書風和棕刷畫出的紅綠點子字，那你絕對完蛋，徹底完蛋。 清八大山人仿倪山水立軸紙本 為什么筆墨不能隨當代（時代），而非要隨古代呢？ 其一，當代的筆墨良莠不分，未經(jīng)過歷史的篩選，你學的可能是垃圾。 其二，即使你學的是優(yōu)秀的筆墨，而當代的筆墨為當代人所常見，你學了，就容易千篇一律，千畫一面。 其三，當代人筆墨又分兩種，一是傳承古代的，二是創(chuàng)新的，你學當代人傳承古人的，不如直接學古人的。他取法乎上，僅得其中；你取法乎中，僅得其下。 齊白石袖手閑行圖 你學創(chuàng)新的，當然學得好也未必不可。齊白石成功了。很多人學齊，形成齊派，但超過齊白石的就十分少，甚至不可能。還有些所謂創(chuàng)新的筆墨，未經(jīng)時代的檢驗和過濾，未必是優(yōu)秀的筆墨，那么你學習，問題就更大。古代留傳下來的優(yōu)秀作品都是歷經(jīng)篩選，歷代專家公認的。所以，一般不會學壞。學得正確，絕對不會壞。 齊白石曹大家讀書像鄭家詩婢 西方畫要技術(shù)，中國畫要功力，功力是技術(shù)的升華。和中國的武術(shù)一樣，要想有功力，就必須按傳統(tǒng)的套路去練，否則永遠不會有功力。 進入傳統(tǒng)，出不來怎么辦？這是不可能的。歷史上八大山人的畫，筆墨功力最深厚，個人風格也最強烈。八大山人進入傳統(tǒng)最深，他筆筆入古人，筆筆出古人。黃賓虹筆筆來自傳統(tǒng)，但筆筆有新意。歷史上還沒有一個書畫家深入傳統(tǒng)而跳不出來的。 你能進入房間，必能出來，就怕你進不去。所謂進去，就是把傳統(tǒng)學到手，只要你有思想，只要你生活在新時代，你用傳統(tǒng)的手法表現(xiàn)新的時代精神，你必能創(chuàng)作出新的精神。 石魯延安清涼山 經(jīng)常看到一幅對聯(lián)： 立志不隨流俗轉(zhuǎn)，留心學到古人難。 “不隨流俗轉(zhuǎn)”，就是不同于流行風氣，這流行風氣都是當代的。“學到古人難”即學到真正的傳統(tǒng)難。唯難而能之方可貴。優(yōu)秀的書畫家必須學到古人的筆墨傳統(tǒng)——這是功力的根本。再來表現(xiàn)新的時代精神。因為要表現(xiàn)新的時代精神，古人的筆墨又不夠，這就必須充實加強古人的傳統(tǒng)筆墨，然后又成為新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也在流變，猶如長江浩蕩，每一處水質(zhì)、水波、深淺、寬窄、緩急，都有區(qū)別，但源頭是不變的。源頭的水來自雪山，雪山也是大自然的積化。但沒有這個源頭，就沒有浩浩蕩蕩一瀉千里的長江。 陸儼少閩游紀勝圖 ? 陸儼少閩游紀勝圖 早在南北朝時，姚最就提出“質(zhì)言古意，文變今情。”元朝的趙孟頫在《蘭亭十三跋》中說：“蓋結(jié)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苯又终f：“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然古法終不可失也。”字體可變，但用筆（即傳統(tǒng)筆墨）千古不變。“古法一變”是指字勢變了，“古法終不可失也”即筆墨當學古代也。 趙孟頫又說：“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也就是我說的“筆墨當隨古代”，或者說“筆墨當隨傳統(tǒng)”。 時至今日，沒有傳統(tǒng)的文化，都是淺薄的文化。猶如你新挖一條小溝，能和長江比深長嗎？ 傅抱石《洗手圖》 朱子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轉(zhuǎn)深沉?！眰鹘y(tǒng)也要在新時代“加邃密”，新知中必涵養(yǎng)舊的傳統(tǒng)，才能深沉。善學者能于舊學中知新知，于新知中見舊學，則舊學亦新知，新知亦舊學也。 編輯見余，即索文于余。余正養(yǎng)病金陵，乃強書數(shù)語，唯倡“筆墨當隨古代”，以匡時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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