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劉軍</h3> <h3> 金春拎著兩大包東西,趔巴巴地從大客上下來。忽然發現一個背影,仿佛一個孩子,踩到一顆甩不掉的石子,一踮一踮地朝村委會大門走去。他感覺好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金春二十幾歲就離開了安順,偶爾回來,每次都蜻蜓點水,如今已六十大幾,至少有四十多年沒見過這個背影:一方面說明他對他的印象很深,一方面說明他的記憶已開始減退;他想來想去地腦瓜子生疼,忽然就冒出一個人來……<br> 金春初中畢業就回生產隊當了社員。當時初中畢業書就念到頭了,除非運氣,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嘛。王滿也就十三四歲,早飯一過,就扛起一個木桿麻繩大鞭子,順著大街挨家挨戶地吆喝,放豬來!放豬來!一家家就嚯嚯嚯地從院子里趕出一頭大豬或小豬(也有的老母豬帶著一幫豬崽子,全隊也就一家兩家),送到王滿近前。前后也就半個小時,先后聚集了七八十頭黑白相間或純黑、純白的大豬、小豬,王滿把扛著的木桿麻繩大鞭子攥在手上,不緊不慢地搖來搖去,好像船夫擺渡時在尋找平衡,趕著豬呵呵咧咧地朝村外走去。<br> 安順大隊有三個生產小隊,每個生產小隊都有一個放豬員,大伙兒都叫他‘豬倌’,他們不是年齡大了就是腿腳不好,王滿屬第二種情況,學習也很糟糕,班里的成績每次都得從后邊往前找他,小學三年的課本還沒學到一半就輟學了,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完全。在家里待不住,在隊里又干不了重活兒,隊長想來想去讓他給大伙兒放豬,每年也能掙個2000多分,相當于棒勞力一半以上的收入,對于家里只有一個病歪歪老娘的王滿來說,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br> 王滿放豬的地點(老百姓都叫它“窩子”)一般都在大后山北坡,那里荒地多,高樹少(有幾棵高樹早早就讓社員們偷偷地把樹杈子煺下來拿家里燒火了),站在坡頂一目了然。豬們被歸攏得時間長了,一般也不亂跑,撒到荒坡就三三兩兩地這吃吃、那拱拱地挨得很近,偶爾有跑遠的,王滿就一踮一踮地攆過去,遠遠地甩起響鞭或撇個石子、土坷拉,淘氣鬼就顛兒顛地跑回來。王滿的大部分時間就是這走走,那轉轉,或者采點雜蘑、挖幾棵桔梗,有時候也能撿到一窩鳥蛋。他是二隊的豬倌,三隊的豬倌是魏瘸子,他不光年齡大,腿腳也有殘疾,他也看中了這個“窩子”,兩個人和他們的豬群常常遭遇,中間稍微隔開一段距離,互不干擾。豬和人類似,一個隊的豬在一起慣了,和別個隊的豬還不合群,有時候不小心跑過去了,打打鬧鬧地不一會兒又跑回來了。魏瘸子待不住,常常搞點小動作,比喻瞅王滿不注意就在遠處的苞米地里掰幾穗苞米,悄悄地塞進一個隨身攜帶的破皮兜子里,有時候去遠處的土豆地里扒幾垵土豆悄悄地藏起來。有時候讓王滿看見了,就說你也整點唄,回家放灶坑里燒著吃可香了。王滿說我不敢,我媽知道該罵我了。魏瘸子說你真是熊貨,你媽不知道土豆子好吃、燒苞米香啊,天天喝帶皮的苞米粥拉屎都劃屁股;就你家那點口糧,帶皮的苞米粥能喝幾天,秋糧至少還得一個月下來,就你這樣的,到時候吃屎都搶不著熱乎的。王滿低著頭,不吱聲,好像遇到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忽然又說讓人看見就完了……魏瘸子說你死人哪,讓人看見,這點破玩意哪嘎達還藏不了,非得讓人看見。王滿又低下頭,不吱聲……反正一次也沒見他拿過生產隊里的東西。<br> 有一次金春倒是看見他站在自家的外屋地下嘎嘣嘎嘣地嚼魚骨頭。一問才知道,他媽想吃肉,沒錢買,他就利用下雨天不放豬的空擋拿把鐵鍬和洗臉盆去村外水線(水渠)旁邊的河叉子里淘魚,那里水淺,使大勁也沒不到膝蓋,魚都是從水線里跑進去的,沒多大,也沒多少,一乍長頂天了。他年紀小,沒力氣,腿又瘸,淘魚之前要先用鐵鍬把河叉子附近的淤泥一鍬一鍬一段一段地疊成壩,再把里邊的水淘干才能捉魚。常常半天也淘不了一斤二斤,有時候淘著淘著上游的泥壩因為壓力就給水沖開了,他還得重新疊壩再淘。回到家把魚去鱗掏凈(內臟),洗一洗擱鍋里翻炒燉爛,也不放油,大點的鯽魚和刺少的鯰魚留給母親,剩下的他吃。金春看見那次可能是魚淘得少,不夠吃,他又嘴饞,最后就只能吃魚骨頭了唄。<br></h3> <h3> “是金春嗎?我咋看著好像俺家的金春呢……”<br> “媽,我是金春呀!”金春搖搖晃晃緊走慢走地趕到母親近前,把手里的東西往地上一丟就上去擁抱,“外邊多熱,你咋在這里站著。”<br> “我要么你這幾天該來了,閑著沒事兒就在大門口轉轉。”金春幾乎掉下淚來,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盼著兒子回來,竟然頂著烈日,天天在大門外守候……<br> 娘倆兒剛走進院門,三弟媳素梅就拃著兩只泥手從后園子里趕過來,“來了、二哥……”她害羞似的地搓著自己的兩只手,搶下二大伯子手里的兩大包東西,三步兩步地送到東屋,轉身又往后園子里走。母親說你來就來唄,買這些東西干啥?金春說都是些吃喝,也不值個錢。就沒好說你都這么大年紀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三弟家吃住,兒子年頭年尾地回來幾次,再空著兩只爪子,即使三弟不說,讓三弟媳素梅咋想。他走進東屋先四下看看,說媽我給你買了一件襯衫,也不知道合不合身。母親還沒看到東西就心疼得哎喲喲直叫,說我都這么大歲數了,你還給我買啥東西,說不定哪天一蹬腿就過去了,埋棺材里再好的東西也是爛糞。金春說看你說的,你這身體咋也能活一百多歲。隨手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去其中的一個包袱里拿出一件金黃色的絲綢襯衫遞給母親。母親隔著塑料袋看了幾眼,一邊夸好,一邊心疼兒子花錢,“你買這東西干啥,讓素梅知道了還不得生氣呀。”金春說我給她也買了一件。母親朝門外看看,嘟囔著說這媳婦別看當著你們的面上啥也不說,心思可重了,我有你們幾個一年買這買那地還格外給錢,將來房子還留給他們,哪嘎達能吃著她的,有時候還噘嘴龐塞地跟我生氣……金春說媽,你能有素梅這樣的兒媳婦也算有福,我們一年使大勁能回來幾趟,買點東西滿打滿算地能值幾個小錢兒,平時一天碟上碗下地不都得人家侍候。母親說那可不咋地,上個月我得那個叫什么……說是“陽了”,稀里糊涂地都拉褲子里了,多虧素梅,又擦又洗又是打車地給我送到醫院……金春說你看看,素梅是你的好兒媳吧。母親點了點頭。金春又逼著她把新買的襯衫穿身上試試。老太太滯扭扭地穿到身上,前后瞅瞅,不一會兒又脫下來放到炕上立柜里一個紫色的布包里。<br> 閑聊中,金春說他在村部看見一個人的背影,感覺就是王滿,老得一點都不像了……母親說你說那是哪年的事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快夠一個人的大半輩子了……母親迷瞪瞪地覷瞇起一天天變小變皺的雙眼,好像在回憶曾經的四十年前……忽然嘆了口氣,說王滿這孩子命苦,左一個右一個地黃了幾個(媳婦)?現在也快到你這個歲數了吧,還混搭渾身地一個人呢。<br> 金春漸漸地想起王滿的第一次婚姻。那時候她母親還在,經常拄著一根木棍,戳戳點點地東走西走,求爺爺告奶奶地給她兒子找了一個對象。女方叫小芬,長得一般,個子也像王滿似的又矮又瘦,打冷眼一看就不健康。可是王滿的條件,除了人家挑他,他又能挑人家什么?小芬除了長相和身體都很一般,還無父無母,在哥嫂家借助。人家住正房,她住在正房旁邊的一個小偏廈子里,屋里除了破東亂西地堆滿了雜物,還搭了一盤土炕,土炕旁邊有一個鍋灶,是一家人夏天經常用來做飯做菜的,天一冷就停火了。小芬夏天熱得睡不著,就爬到院門口的苞米樓子上過夜,蚊子嗡嗡嗡地咬得她半宿半宿睡不著覺,等睡著了天也快亮了,冬天冷得受不了,就去村里條件好又好說話的人家里借宿。嫂子知道了就罵她捉妖,好像哥哥嫂子給她氣受了似的。小芬又睡到土炕上,把一個破舊的棉被裹在身上,也沒有褥子,再把棉襖、棉褲搭在身上,哆哆嗦嗦一天一天地盼著春暖花開。哥嫂都巴不得她嫁人,只要人家不挑,管它人模還是狗樣的。雙方一看就定下來了。王滿為了面子上好看,涎著臉去找隔壁的王二叔,“你家那輛自行車閑著也是閑著,能行的話借我騎騎……”王二叔說車子都破成那樣了,你要不嫌棄就拿去試試。王滿千恩萬謝地推過自行車,沒走幾步就掉下一個轱轆。王滿索性扛起來朝村東頭的王永和家走去。王永和在大隊旁邊的一個空房子里打鐵,有時候也給大伙兒修這修那地干點技術活兒,聽說他要騎自行車去看對象,用了大半個下午把自行車修好了。王滿說我得給你點啥吧?哪能白用你呢……王永和說你有啥給的,我啥也不缺。王滿先是學會了自己騎自行車,人累得混兒畫的滿臉是汗,身上跌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騎上去搖搖晃晃一點一點地還真像那么回事兒似的。此后他一有空就騎著自行車去八里外的進化村接小芬過來住幾天。兩個人越嘮越近,越處感情越深,有人看見他們騎在自行車上有時候還貼臉、親嘴呢。眼看就要談婚論嫁了,小芬突然病倒了。王滿用自行車帶著她去公社衛生院看了幾次,打了幾針抓了幾副湯藥也不見強。后來小芬已經坐不住自行車了,王滿就用他哥家的一個獨輪車推著小芬又去了一趟離她家五里地的三合大隊衛生所,衛生所的何大夫據說看病很有拿手。何大夫仔細地看了看小芬的面相,又左手右手認真地給她號脈,開了兩副湯藥,花了一塊四毛錢,臨走悄悄地對王滿說,回去該準備啥抓緊準備準備吧,人是不行了。七天后小芬就咽氣了,王滿哭得死去活來,小芬的骨灰據說他現在還不擱哪嘎達藏著呢。<br> 母親嘆了口氣,說小芬要是活著,他們的孫子都快娶媳婦了,哪能這樣,都六十多歲了還一個人混搭渾身地沒個著落。<br></h3> <h3> 來安順前金春先給三弟打個電話,問他能不能回家一塊聚聚。三弟在城里一家裝潢公司給人家干下手活,說二哥去他家他咋也得回去看看,但馬上走不了,咋也得下午活干差不多了才能跟師傅請假。三弟到家太陽都快落山了。金春把在安順住著的四弟和老妹妹金蓮也叫來了。大哥已經不在了,大嫂和侄子都在外縣,平均一年也回不來一次。五弟十年前就在遼寧新城打工,五年前一家三口都變了新城戶口,三五年能回來一次就是念佛。幾個人以三弟媳素梅為主,七手八腳地能行風的行風,能行雨的行雨,前后不到兩個小時就涼菜、熱菜地做了一大桌子,離多遠就能聞到一股香味兒。食材以金春從城里帶來的魚肉為主,青菜都是三弟家園子里種的,金蓮拿了二十個雞蛋,都是自家母雞下的,也就是城里人所說的“純笨雞蛋”。四弟啥也沒拿,他說他家困難,媳婦病歪歪的老是難受,一年掙倆錢不夠它吃藥的,干啥出力活兒包在他一個人身上。<br> 金春帶了兩瓶精裝梅河大高粱,三弟一瓶也沒舍得往出拿,卻爬到西屋的棚頂上拿出一塑料桶散裝白酒,說是在柳河仙人溝老許家小燒的流上接的,七十多度,是純糧小燒,已經擱五六年了,塑料蓋上纏著的白色尼龍繩都變成灰白色了。喝酒也就金春、三弟和四弟三個男人,女人誰也不喝,侄子小剛狼吞虎咽地吃口飯就上西屋寫作業去了。母親上桌子不一會兒就下桌了,說歲數大了晚上不敢多吃,然后就坐一邊看熱鬧,這個那個地和大伙兒嘮嗑。<br> 哥幾個邊吃邊喝邊聊。漸漸地酒多了,話也多了,別的內容金春只隨幫唱影地跟著附和,心里還想著剛下車時看見的那個背影,稍有機會就要說起王滿。母親喜歡和二兒聊天,他說啥她都愿意插嘴,結論還是那句話,王滿命苦,天生就是光棍的命,“在城里那個要是不黃,女方要是能生個一男半女的,兒子也快成大小伙子了吧……”四弟哧地撇了下嘴,說哪有王滿那么二逼的,再分長點心眼兒,那個逼樣的老娘們也能把他騙了。<br> 這種事兒金春還是頭一次聽說,就想問個根底兒,事情的來龍去脈并不像四弟說得那樣簡單。<br> 母親在小芬去世不久也離開了人世。傷心欲絕的王滿一咬牙把老宅幾千塊錢就賣了,把責任田轉租給隔壁的王二叔,獨自一人進城找了一份掃馬路的工作。這活兒不累,也閑不著,一個月上滿勤能掙一千八元錢,吃住自理。他選了個單間公寓,月租二百,屋里除了一張能勉強翻身的小床,轉身都得格外小心。他利用掃馬路的便利,在一個垃圾箱里撿了一個還能用的小電飯鍋,每次下班就偷偷地關上門,插上電,擱小電飯鍋做飯,菜就買點咸菜,或者在垃圾箱里撿點人家倒掉還能吃的剩菜,周圍的鄰居也經常給他拿飯拿菜,一個月下來整個開銷也就三百來元。工作上除了一個月一千八百元工資,他又攬下臨段一個小區的衛生清掃,一個月下來已經掙到兩千五百多元,一天去了往返、做飯、吃飯,還有七八個小時的睡覺時間,總的說還算不錯。幾年下來王滿已經有了十幾萬的積蓄。一天和他清掃段相鄰的李大姐給他介紹個對象,叫李冬梅,是個寡婦,帶兩個相繼成人的一兒一女,都老實聽話,從不挑刺兒,想找個老實本分又吃苦耐勞的單身漢,李大姐覺得王滿的條件挺適合李冬梅的,不知道王滿啥意見?王滿問李冬梅能不能生孩子?李大姐說人家才三十八歲,這個年齡有幾個不能生孩子的。王滿說能生孩子的話你就給我介紹介紹。第二天他們就見了面,兩人都沒提出不同意見。王滿覺得李冬梅和他也就半斤八兩,都一般以下,腿腳也有毛病,他在右腿,她在左腿,好在人家有房,還說王滿同意的話過去就行,連行李都不用準備。有一句話王滿沒好意思明說,即生孩子問題。李大姐半開玩笑地對王滿說,這種事就得你們兩口子在夜里慢慢地摸索,時間一長就看出效果來了。王滿進一步的話也沒有表白,心里的結始終根深蒂固,至目前他為啥一直勤奮、儉樸,一個是他的本性就是那樣,或者說打一小小兒就養成的習慣,再就是母親一直希望他能成家立業,生個一男半女,給老王家留下一個后人。<br> 一晃三年過去了。王滿對現在的日子很滿意,李冬梅每天早早做飯做菜,王滿每天上班前都能吃到可口的飯菜。李冬梅的一兒一女都長成了大姑娘、大小伙子,他們對繼父很有禮貌,每次見面都“叔”長“叔”短地叫著。王滿覺得即使找個初婚,能有這樣的日子也該知足了,唯一的懸念就是還沒有孩子,這可能是她的問題,也可能是他的問題,或者是都沒有問題,那就是個時間問題了,要不李大姐咋說得他們兩口子在夜里慢慢地摸索才能看出效果呢。王滿都五十大幾快奔六十的人了,能不急著“摸索”嗎;至于“效果”,莊稼人有句話叫“好飯不怕晚”“性急吃不了熱豆腐”——不知道他們的“好飯”能晚到什么時候,這個“熱豆腐”啥時候才能吃到嘴里?<br> 又過了半年,李冬梅的兒子要結婚了。結婚免不了花錢,尤其男孩子。李冬梅男人去世時拉了不少饑荒,到現在也沒攢下錢,她東挪西借再加上王滿上交的工資,好歹湊了九萬,再一分錢也沒有了,整個下來估計至少得十八九萬。李冬梅哭天抹淚地和二婚男人商量咋整?王滿說沒說的,自己的兒子結婚當爹的不拿錢拿啥,張口就答應了十萬。取錢時遇到李大姐,李大姐說你別太實在了,一個二婚,到現在還沒給你生個孩子,哪能一下就拿出那么多錢?王滿說我都答應人家了,說出的話哪能坐回去呢。李大姐說那也不能把錢都拿給人家,將來萬一有個變化,后悔都來不及。最后王滿給拿了八萬,還讓李大姐到場,說他手里現在就這些錢了,那兩萬已經借給李大姐了,等她手頭寬綽寬綽就把錢還給王滿,李冬梅想咋花咋花。<br> 一年后李冬梅女兒出嫁。她不想在女兒身上多花錢,也得讓人看下去眼兒。她自己拿了三萬,那兩萬想讓王滿給出。王滿又找到李大姐,李大姐說這女人是個無底洞,多少錢也填不滿,你不能再往出拿了。王滿說那咋整,她都知道我還有兩萬沒拿給她呢,要不你再到場給我說說?李大姐說我不能老給你揩屁股,自己的夢自己圓,你愿意咋說咋說吧。王滿一跺腳拿出一萬,說那一萬還在李大姐手里……掏錢時手直哆嗦,讓人一看就心里有鬼。李冬梅說王滿不夠意思,和她耍心眼兒,原先說李大姐借他兩萬元錢,手頭寬綽寬綽就還給他,她愿咋花咋花,一晃一年多了連個錢影兒也沒見到;一個掃馬路的,就干活認識,得什么關系說借就借給人家兩萬塊錢,也不知道她哪百年手頭能寬綽寬綽?王滿急得滿屋子打轉,心想要不就把那一萬也拿出來算了……他手頭確實沒錢,自打和李冬梅結婚,每月開資一分不剩都交給了二婚女人,以前積攢的那點私房錢,除了給李冬梅兒子結婚花了八萬,剩余的都在隔壁王二叔那里放著。王二叔說錢擱我這你就把心放到肚里,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王德全要動你一分錢……我已經是兒孫滿堂的老頭子了!不過丑話說在前邊,不到萬不得已,這錢誰動一分也不好使!王滿好說歹說從王二叔手里摳出一萬,那一萬說啥也沒拿出來。王滿雖然拿出一萬塊錢,李冬梅心里也不痛快,說二婚咋也不行,你就是把心扒給他吃了,他也跟你耍心眼兒。一來二去地對王滿就不像以前,飯做得也不及時,有時候故意不給他做飯,等他上班后再一個人起火,兩個孩子再見到王滿也不叫“叔”了。王滿就有些失落。不巧一次下雨漲水,王滿掀一個下井蓋放水,不小心把那只有殘疾的腿又砸了一下,再走路不光一踮一踮地栽歪,還有點顫巍巍地哆嗦,不知道的還以為腦血栓后遺癥呢。李冬梅見他像見到一條蛆蟲,瞅一眼直惡心。王滿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卻吃不得下眼食,時常和李冬梅針鋒相對地吵來吵去,有時候還打到一起,李冬梅的兒女趕上了還拉偏架。李大姐說不行就算了,看她那樣好像也不能再生育了。兩個人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br></h3> <h3> 金春漸漸有些煩躁,除了王滿,酒也是一個因素。三弟一直勸酒,什么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哥幾個好容易湊到一起,咋也得喝個大頭小尾的。還“將”二哥說,這里除了媽你就是老大,老大就得有個老大的樣兒,起碼不能掉鏈子,拖我和老四的后腿。酒杯同時逼到你的眼前,你喝不喝?金春頭暈腦脹,興奮點又不在酒上,還得強打起精神,時不時虛張聲勢地喝一大口,趁人不備偷偷地吐在桌下的一個大酒杯里。他感謝母親,這點小事也為二兒想得周到,每次回來,母親都給他準備一個大酒杯,他趁人不備悄悄地放在膝間,乘機就來個“小搬運”。四弟在喝酒的問題上從來都積極配合,一仰脖子二兩半的酒杯就進去一大半兒;不光喝酒,在吃的問題上也是一把好手,胸前吐出的雞骨至少是別人的兩三倍。素梅瞥他一眼,慢慢地端起菜碗,懶洋洋地朝廚房走去。<br> 趁這功夫,金春鬼使神差地又提到王滿,“你說一個又善良又實在又本分又能吃苦耐勞的殘疾人,咋就這么命苦?”四弟不哼不哈,仿佛沒有聽見,專心地嚼著一根雞翅,咯嘣咯嘣地連骨頭都咽到肚里,才倒出嘴來,“腳上泡都是他自己走的,再分有點腦子,哪有那么說話的……”金春很快興奮起來,“這到底咋回事呀?”四弟又夾起一塊刀魚,下口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那次他要是好好地配合人家,興許就起來了,咋也不至于走到這步……二哥接著刨根問底。四弟把魚肉一點不剩地吃到肚里,把魚骨規規整整地放到桌上,如果復制,那就是一個完整的魚段,接著是他講起的另一段故事。<br> 王滿在城里一直給人家掃馬路,就他那體格,別的也干不了啥(起碼四弟是那么想的)。掃馬路這活兒瞅著低氣、埋汰,有時候也能發點小財,比喻垃圾箱里那些看似臭烘烘、酸不啦嘰的廢品,常常夾雜著紙殼、易拉罐或廢銅爛鐵啥的,拾起來送到廢品站就能變現,前提是得背著稽查(環衛承包商組建了一個稽查隊,專門監督工人清掃衛生的質量及是否守紀,工作期間拾廢品是違紀行為),發現一次罰款二十。一次王滿收集散放在垃圾箱外邊的廢品,其中有一只舊皮鞋,他有意無意地朝鞋窠里張望(盡管稽查時不時地過來,工人們常常還是抱有僥幸;不信試試,你干你也這種心理),發現里邊塞滿了散亂的舊報紙,他左右看看,一把拽出舊報紙,順便帶出兩萬元錢。人當時就傻了,他頭一次看到這么多錢,尤其是在別人的鞋窠里。他拿著錢趕緊去找臨段的李大姐。李大姐叫他趕緊把錢揣起來,別讓人看見。王滿說他不敢(揣),錢太多了,萬一讓人發現說他偷的咋整?李大姐說你缺心眼呀,自己撿的,怎么能是偷的;我不說,你不說,誰能知道?王滿搖搖頭,還是說他不敢。李大姐說你實在不敢,咱倆一人一半。王滿繼續搖頭……李大姐說要不都給我。王滿說給你要是有人找我要錢咋整?李大姐說要是有人找你要錢你讓他找我。王滿說沒到時候呢,到時候你讓人一嚇唬不定說些啥呢……最后他把錢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因為好事,縣廣播電臺一個女記者第一時間采訪了王滿。問他撿錢為什么要上交?當時你是怎么想的?他說他不是不想留下,主要是不敢……<br></h3> <h3> 飯后哥幾個圍坐在地下的沙發前閑聊。金春的眼皮一直打架,還是強挺著精神:一路顛簸,加上酒力,又六十大幾的人了,可弟弟、妹妹們不走,人家又是為著你來的,他再困也得挺著,還拿出一盒芙蓉王撒給三弟、四弟。他平時不吸煙,有人或有場合了才拿出來裝裝樣子。四弟不抽煙,卻馬上接過一支,說大隊王書記(應該叫村書記,老百姓對生產隊時的稱呼根深蒂固,且不知不覺地傳承和延續,即使現在,多數人還沿用著過去的叫法,或兩下混用)總抽這個牌子的,一顆一塊多錢呢,抬手夾在耳朵上,再抓起茶幾左邊一個盤子里的大蘋果咔咔地吃起來。三弟說他抽不慣煙卷兒,去炕柜下拽出一個鐵皮盒子,從里邊拿起一個寸半寬的紙條,捏起一撮煙沫均勻地撒上去,慢慢地卷成個喇叭筒。母親說你們抽那玩意干啥,怪嗆人的,電視上都說抽煙不好,誰也不拿(它)當回事兒,等抽出毛病就知道后悔了。金春趕緊把點著的芙蓉王在煙灰缸里掐滅放在一邊,四弟伸手撿起來夾在另一只耳朵上。金春說喜歡你就都拿去吧。四弟趕忙把那盒芙蓉王拿在手里,把夾在耳朵上的兩支煙(其中一支只剩下半支了)小心地塞進煙盒,裝進褲兜,拍了拍。三弟轉過身貓著腰深深地吸了兩口紙卷煙,把往母親身邊彌漫的煙霧用手往旁邊煽煽。金蓮清掃地下的衛生順手打開房門。素梅往暖瓶里捏了點茶葉,灌滿開水拎過暖瓶,從老太太開始,金春、四弟還有自己男人挨著個兒給大伙兒倒滾燙的茶葉水。<br> 哥幾個暢所欲言,想說啥說啥,想到哪說哪。四弟先是講到莊稼,說梅河這嘎達天養,一開春兒只要把種子撒到地里,種啥得啥,就是價格抽風,忽高忽低,去年從春干到老秋,糧沒少打,錢沒掙下幾個,今年看現在還行,不知道秋后天老爺能不能開恩。三弟講現在打工的日子也不好過,老板把工錢壓得賊死,你愿干不干,不干有的是人想干。金春喝著茶水,聽弟弟們聊天,人一點點精神,忽然又說起王滿,“他在外邊干得好好的,咋回村了呢?”四弟把手里的大蘋果啃了一半,忽然扔到旁邊的一個空盤子里,又把茶幾上的一串香蕉扯下一根,咬了一口,邊嚼邊說,他體格本來就不頂一個,歲數也大了,在外邊也干不動了,國家規定光棍夠六十歲可以享受“五保”,就回家養老了唄……他漫不經心地瞥一眼手上香蕉,又抬頭看了看二哥,一齜牙笑了,“你們當官的不是講落葉歸根嗎,王滿就是葉落歸根了。”金春在班時當過副局長,村里人都把他當個人物,親屬們尤其如此,四弟辦啥事常把二哥掛在嘴上,有時候還真起作用,現在是不咋提了,常常還說二哥當官時他辦事咋咋好使呢。金春說我下車時看見他往村部屋里去了,不知道干啥。素梅拿著暖瓶給金春續水,又讓婆婆和二大伯子吃一個塑料盤子里的血桃,順手塞給男人一個,還挖他一眼,“媽都說抽煙不好,你還抽,也不長個記性!”又回過頭喊廚房里的小姑子,“金蓮,別干了,一會沒事兒我再慢慢收拾,一進屋就干這干那地沒個時閑,就是不知道吃。”對小叔子看也不看,好像他不存在似的。四弟似乎并不在意,接著二哥的話繼續說王滿事情,“天生的受窮命,村里本來讓他上敬老院養老,五保去了白吃白喝,國家每月格外還給他開七百多元,可誰說啥也聽不進去……”金春說這么好的事情,他咋不去呢?四弟把那個還沒吃完的香蕉順手扔到那個啃了一半的大蘋果上,又拿起一個血桃在手上擦擦,咬一口說王滿嫌養老院不隨便,進去啥都得聽人家的,叫吃飯就得吃飯,叫睡覺就得睡覺,不讓你出院兒你就別想出院兒,在外邊誰也不管,想干啥干啥,想吃啥吃啥,這走那走地想上哪上哪。“那他就這么一天天地閑逛了?”<br> “他還能閑逛,一天有事沒事地去找王書記,要人家給他找點活干。王書記逼得沒法兒,上邊來人了他也不走,就在一邊候候(守候),最后讓他先看大隊,順便照管照管大隊后院那片松樹苗子,自己做飯,吃住都在大隊。白干?大隊哪有白用人的,雖然沒跟大伙兒挑明,估計一年咋也能給開個一千兩千的。”金春說這也不錯,起碼身體活勻(自由),還有點收入。四弟哧地笑起來,“我看也是兔子尾巴……”說一說就不說了。金春說你這話咋說呢?“咋說?”四弟哧地又笑起來,他瞧不起人的時候總是這樣。<br> “王滿干活是沒說的,從去大隊那天開始,從書記到村長,再到會計、治保主任……亂七八糟的五六個辦公室,每個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連走廊的犄角旮旯都找不到一個蜘蛛網,門口那么大個院子,連一棵草刺都看不到。房后那一大片松樹苗子,以前不是豬拱就是雞鴨鵝地在里邊走來走去,一棵棵長得帶死不活的,這兩年你再看看,一棵棵水靈靈地像氣兒吹似的。有時候干部下鄉中午走不了就在村部讓王滿給他們做飯做菜,以前你請人家也不在大隊吃飯……”金春說這不挺好的嘛。四弟說誰不說不挺好的呢。“那又咋地了?”<br> “狗改不了吃屎,和正常人咋也兩路,像村部的大院子,冬天附近的老百姓都想占塊地皮晾曬苞米,干差不多了好早點出(賣)錢。大隊干部總說誰也不許在大隊院子里晾苞米,把個公共場所整得像豬圈似的。每年冬大不見小不見地該晾還晾,誰先占上就是誰的。王滿來了誰也不行,有一回王忠把苞米都攤在院子里了,他硬逼著人家給挪走了,氣得王忠差點和他打一塊去……” <br> “王忠誰呢?我好像有點印象,卻對不上號了?”<br> “他的本家哥哥,年齡和你差上差下,你在生產隊還沒上大學那咱他在大隊看水庫了。兩個人一小小的光腚娃娃,處得除了王德全(王二叔)再就和他最近,他這些年回村里串門、辦事啥的常在他家吃住……”金春嘆了口氣,順手端起茶杯。<br> “今年開春兒有一天晚上,也就剛撂下飯碗那樣,比現在早也早不哪去,有個外地人拉了一大車西瓜停在大隊門口,要到村東頭不辦點啥事兒,給王滿二十塊錢,讓他給照看照看。老百姓這玩意你還不明白,有的粘便宜就上,西瓜在當時也算缺貨,再說瓜果梨棗誰見誰咬,有的趁人(家)不在就想占點便宜。王滿往大車跟前一站,叉著腰說誰拿也不好使,拿一個交六十塊錢!比比劃劃地像多大個領導似的。大伙兒一看王滿那個樣兒,也沒說啥,嘻嘻哈哈地一點點都散了。于梅子看看人都走了,趁王滿不注意,爬車上搬下一個大西瓜就走。王滿發現了硬攆到人家屋里把西瓜要回去了。”<br> “于梅子誰呢?我一點印象沒有……那不咋地,走那么些年了,一年回來三次五次的也就一走一過,尤其年輕人,走到跟前也認不出誰是誰家的。”<br> “王書記的親外甥女唄,和王書記兩家處得老好了。”<br> 一家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地已經八點半多了,正常情況農村這時候沒啥事都躺炕上睡著了。金春伸了下懶腰,說休息吧,明早上都有一大堆事兒呢。<br> 四弟走前在廚房找了一個食品袋,說楊艷(他媳婦)感冒了不愿吃東西,給她拿點雞肉回去看看能不能下點飯。說著操起菜勺子往塑料袋里狠狠地淘了幾下。素梅沒吱聲,把掛在墻上的水舀子拿下來往菜板上一摔,咣當一聲轉身就走。四弟都快走出大門了,素梅隔著窗戶還一眼一眼地挖他。<br> 金蓮出門前,母親說你一會兒(回家)路過大隊,看看拿點啥菜,王滿一個人不易,咱們少吃一口就夠他吃一天的。金蓮瞥一眼素梅,說我可不拿,他一個人咋還不能對付,咱拿那點玩意也解決不了啥問題,供一饑供不了百飽。金春看一眼素梅對金蓮說,媽既然說了,你就給他拿點過去,一個人也吃不多少,有點就夠了,明早上我出去溜達順便上小賣店買兩瓶紅燒肉罐頭,上次來我看媽和小剛都挺愿意吃的,這回(來)忙忙活活地還給忘了。素梅就說給王滿拿點,他一個人能吃多少,外屋地下(廚房)那么些剩菜,大熱天的擱一宿第二天早上就不是味兒了。趁素梅盛菜的功夫,金蓮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說三嫂先不用拿了,晚上我來你家吃飯前聽大隊王會計跟人嘮嗑說王滿去帽山看對象去了。金春一下興奮起來,“真的假的?!”金蓮說那還能有假,王會計跟誰也沒撒過謊,別說這點事兒。說是一個寡婦,帶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還能生育,想找個利手利腳的能干活就行,秦二嫂給說的媒,說要是看妥了今晚上就不回來了。金春說那可是件大好事,今晚上他最好不回來了。母親說回不回來地你還是拿著,萬一看不妥呢。金蓮說那也行,我拿到到大隊那看看,要是看見他在大隊就拿給他,不在的話再拿回來。素梅說你老這么外外道道的,在不在地也不興你拿回來,一點剩菜,也不是啥值錢玩意,一家人多一口少一口地誰吃不著誰的。<br></h3> <h3> 睡覺前三弟和素梅要金春單獨住西屋,他們和老太太在東屋擠吧擠吧地對付一宿。金春說那可不行,我和老太太好長時間沒在一塊兒住了,咋也得和媽住一個屋近密(親近)近密。<br> 金春本來困得夠嗆,躺下忽然就睡不著了。王滿的背影總在眼前閃現,一會兒十幾歲的樣子,一會兒二十幾歲的樣子,一會兒三十幾歲的樣子……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見了王滿,在帽山和未來的媳婦越嘮越近乎,眼看天都要亮了,王滿忽然說他有點困了,得回大隊瞇一會兒,明早上大隊那嘎達還有不少事呢。未來的媳婦說咋的,除了安順大隊,帽山這么大個堡子連你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王滿忽然有些結巴,臉憋得通紅,腿也一踮一踮地不知道往哪嘎達站好。秦二嫂搶過話說走啥走,小袁這屋里有的是地方,哪嘎達擱不下你個王滿,大隊那些年沒人看著也對付過去了,有啥事也不差這一晚上,哪也不去,就在這睡,我說了就算,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王滿咧著大嘴,臉上的褶子一層層地鋪展,像一朵盛開的大菊花兒。<br></h3> <h3>說明:文章圖片均來源于網絡,聯系立即刪除!</h3>
主站蜘蛛池模板:
棋牌|
瑞金市|
宝鸡市|
扎赉特旗|
民乐县|
泰宁县|
永昌县|
松阳县|
昂仁县|
北辰区|
伊春市|
浦城县|
广东省|
屏东县|
法库县|
海门市|
淮北市|
沂水县|
义马市|
郸城县|
岳阳县|
湖北省|
南通市|
西盟|
沁源县|
沁水县|
曲阳县|
闸北区|
华宁县|
丘北县|
射洪县|
新泰市|
珲春市|
绥芬河市|
高尔夫|
南部县|
海门市|
加查县|
汝州市|
文水县|
洛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