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好人父親

許錦河

父親謝世快二十年了，匆匆歲月并沒有將我的思念淡化，特別是退休以來，我?guī)缀跆焯於荚趹涯钏Ｕf實在的，歷經(jīng)時間的沖刷和世事的變遷，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了！ 父親是一位從舊社會過來的普通農村的普通農民，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幾乎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遺產，要說有的話，就是那東西不足十六米的院落和三間土木結構的低矮房屋…… 而就是這老宅老院卻一直向世人傳揚著“老好人”父親不平凡的人生故事！ （一）農業(yè)社時期的“老好人” 那時的父親，剛剛從部隊復員回村，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心目中，他就是一個新社會農民的典范，毫不夸張地說，黨和國家說什么，他就照著做什么，我猜測“老好人”的雅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的。 他生活很是節(jié)儉，衣服上常常是補丁摞補丁，他的那雙襪子越發(fā)是“經(jīng)久不衰”，層層補丁使其硬的快要變成“單邊鞋”了，他都舍不得扔。天天粗茶淡飯，常常缺油少鹽，平時幾乎與肉無緣，生活如此艱辛苦寒，但他從不貪圖意外之財。 聽父親常講，一年隆冬的大清早，他在村口撿到了過路行人丟失的一刀足有二十斤豬肉，他沒有多想，更沒有據(jù)為己有，硬是守候在寒冷的村口，等了失主兩三個鐘頭，最后終于物歸原主。 從農業(yè)社建立干到農業(yè)社解體的三十幾年保管的他，堅決恪守隊干部守則，就連上級允許的隊委會們的公務性吃飯，他幾乎從未參加過，更沒有干過半件損公肥己的事。 跟父親一道從農業(yè)社過來的鄉(xiāng)親們都清楚，在農業(yè)社最紅火的時候，身為保管的父親，鎖管著近二十間大庫房，庫房里存放著上千石糧食、好幾百斤素油，難以計數(shù)的農機具、數(shù)不清的日常生活用品……當然能為孩子們所用的東西幾乎也是應有盡有。 我知道，父親鎖著的庫房里就有我這個十二三孩子喜歡推的大鐵環(huán)，可父親就是不給他的兒子。 　　我知道，父親鎖著的庫房里，就有我喜歡的熟皮鞭梢子、竹子鞭桿，可父親就是不給他的兒子！ 我還知道，父親鎖著的庫房里，就有我玩彈弓用的廢棄膠車里胎，可父親就是不給他的兒子。 當然了，我也曾試探著向父親索要過這些東西，可父親只是冷冷對我說，不能，那是集體的財產！ …… 三十多年來，隊干部換了一茬又一茬，而他卻一直穩(wěn)坐著保管的位置，因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都清楚，公與私在父親那里，分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后來我才逐漸認識到，這應該是“老好人”內含中最難能可貴的東西！更是一個集體保管員最起碼的操守。 　　陰雨天所有的人都在家休息，而他不是縫補破損的套纓子和鞍韉等車馬用具，就是縫補破損的口袋，要不就是檢修不能用或不好用的噴霧器和噴粉機等農機具。 要知道，這一切活計，都不是他份內的工作，而且他干這些工作也并不能多給他帶來半分錢的收入！ 現(xiàn)在我才明白，正是父親的積極工作任勞任怨，一心撲在集體事業(yè)上，使得“老好人”這個名號，似乎成了他的專利了。 　　每到冬天，村子里大小牲畜進入散養(yǎng)季節(jié)時，父親瘦弱的身體就扛起了那個使用了十幾年的紅柳糞籮頭，迎著晨風，踏著寒霜早早就從家里出發(fā)了，或走街串巷，或深入田間地頭……一個早晨至少也要撿三籮頭糞，加上平時出出進進都要挎著糞籮頭，整個冬天下來，每年光拾糞一項，也要為家里掙不少工分，估計就這些收入做我們姊妹三個的學費，那是綽綽有余的了。 這拾糞一事，是既累又臟，好多人對此不屑一顧，恐怕都是源于這個。而父親卻一到冬天就挎上了糞籮頭，沖著這個說他“老好人”估計更是沒有人反對的了！ 父親雖是一個農民，但他肯動腦子，善于總結，記性又極好，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學會砍織毛口袋的，他砍的毛口袋既結實又美觀，深得鄉(xiāng)親們的認可，他經(jīng)常為周圍的農業(yè)社砍織毛口袋。 　　特別是令三村五地的鄉(xiāng)親們驚訝的是，父親居然識得“天象”，他通過平時觀察星云變化，很快就能知道近些天的天氣情況。在夏秋收獲季節(jié)，無論是田間農活，還是場面里碾打工作，因為有父親的過問，不知避免了多少次來自風雨地破壞。常記得隊長拓滿成，見了父親老叫他“天使”！ 耳聽著，眼見著父親的一言一行，兒時的我望著父親背影常常納悶，一個人是不是完全擁有了這一切，才具備了當“老好人”的全部要素？ （二）“老好人”得到了回報 時間長了，父親的善良勤勞、聰明能干，以及他的克己奉公，任勞任怨早已在周邊傳為佳話。“老好人”越來越成了他的代名詞！ 調入縣城工作后的我，每逢回到家鄉(xiāng)，但凡和鄉(xiāng)親們談到我們的家庭，特別是談到我們姊妹幾個的近況，鄉(xiāng)親們總要用“老好人”一詞，把老父親大大夸贊一番，這些贊詞無非是說父親的積德行善造就了我們這個家。 確也如此，天道酬勤亦酬善，令父親他老人家欣慰的是，我們家三代人幾經(jīng)風雨，歷盡滄桑，終于迎來了他的子女們過上了如他所希望的生活…… 年逾花甲的我，拿著國家給的可觀的退休金，過上了吃穿不愁的退休生活。 我的兒女們也像他們父輩一樣，飽讀詩書，克己奉禮，在千人萬人過獨木橋的就業(yè)極度緊張的年代，過五關，斬六將，憑借自己的真才實學順利通過入職考試，都擁有了一份理想的職業(yè)。 令人我們一家人感到自豪的是，女兒女婿都在民政局供職，兒子兒媳同為電視臺記者。他們住的是高樓，吃的是皇糧…… 謝天謝地！老天給“老好人”的回饋實在是太豐厚了！ （三）“老好人”的深謀遠慮 終其一生，父親確實沒干過什么大事，就連為兩個兒子起房蓋屋都不在他的議事日程當中，他唯一努力踐行的就是讓孩子們好好讀書！ 這跟常人眼中的“老好人”實在是大相徑庭，在我看來，但凡被稱為“老好人”者，大概都是這個樣子：一兒一宅，多兒多院，孩子可以不讀書，但必須早成家！ 而父親這個“老好人”，卻偏偏不是這樣，他天天就彈一根弦，那就是，讀書讀書…… 常聽媽媽講，情愿勞動也不愛讀書的哥哥，硬是在父親柳條抽打下，才回到學校的。 我的小伙伴們，沒事時喜歡玩帶有賭博色彩的活動，但賭資幾乎都不是錢，充其量不過是些紙質四角或杏骨骨之類的東西，但就這些活動，父親從來不讓我參加，說是小孩子一旦參與其中，就會影響學習，影響一生。所以父親只要看見我出現(xiàn)在那種場合，輕者一頓臭罵，重者一頓爆打！ 父親如此的殘酷無情，曾讓我不止一次質疑，就這樣，人們?yōu)楹芜€稱他為“老好人”呢？ 當我走上工作崗位，特別是成家立業(yè)以后的當下，隨著我對他老人家人生歷程中點點滴滴的梳理和思考，才算真正讀懂了父親在鼓勵我們讀書路上的良苦用心！才真正理解了“老好人”內含的更深層次的東西。 回想父親陪伴我們走過的路，歲月的時針，無論指向哪個節(jié)點，都會把父親和他子女們讀書和前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對“老好人”的最新最好的注腳。 　　一九五二年當了近七年兵的父親，從廣東四野軍團轉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回家時除了帶著一本用紅綢包裹著的叫《字庫》的字典外，幾乎沒有其他物品。 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只讀了三個冬書的父親，在人民軍隊這所大學校里，真正明白了，讀書對于家國的意義，漸漸地在他的內心深處就埋下了教子讀書進而改變命運的金燦燦的種子…… 購買字典正是他要培養(yǎng)我們走上讀書道路邁出的第一步！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的同伴還不知道字典是什么玩意時，剛上小學不久的我便在父親的生拉硬拽下，成為同齡人中，最早學會查字典的人。 如今字典幾經(jīng)更新，那本《字庫》已退居二線，但它仍放在我家書架最醒目的位置，書頁已經(jīng)泛黃，一看便知是個老物件。可沒事的時候，我很喜歡翻翻它，特別是想重溫父親當年留在扉頁上的那句話： “胸無點墨難成器，腹有詩書氣自華。” 上小學沒有多長時間，我正享受著那個時候沒有多少作業(yè)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父親卻找上門了，要求我每天回到家里背《百家姓》、《三字經(jīng)》、《名賢集》之類的小冊子！ 小時候，我特別膽小，就怕家人發(fā)脾氣，尤其是怕父親發(fā)脾氣。所以父親對我這個冷冰冰的要求，我實在不敢不從，不過好在背會了這些書本后，我才有機會看到平時極為嚴肅的父親那深藏不露的笑容。不知為什么，父親對我的微笑，至今還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 說實在的，書籍上的這些名言，我當時只是覺得順口好聽，未曾想到，多年以后均為我所用，或為我進一步學習傳統(tǒng)文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或成為我如今教育父親下下一代好好讀書的有力工具。 剛上小學四年級，父親又來煩我了，說什么光背這些四六句句還不行，得讀更多的書，作為中國人你必須知道孫悟空，明白諸葛亮，清楚梁山好漢，了解賈寶玉…… 說來也是，也許僅僅是出于好奇吧？初中還沒有讀完，四大名著就在父親不斷地催促下，利用課余時間就讀完了。 當然因為要讀書，我失去了許多和小伙伴們痛快玩耍的機會，更可惱的是，有時玩著玩著就讓父親叫走回家讀書了，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怨恨過父親，現(xiàn)在想想很為自己當初的無知感到慚愧。 　　上高中以后，父親更是鼓勵我買書讀，特別是那些膾炙人口的紅色經(jīng)典，于是像《敵后武工隊》、《平原槍聲》、《林海雪原》、《苦菜花》、《烈火金剛》這些小說，早在我上高三前就讀過了。 當然這個時候，在父親的督促下，我也讀了不少外國名著，諸如高爾基的的，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莎士比亞的，雨果的…… 正當父親引導我讀書步入正軌的時候，我所在的高二年級突然有好多同學退學了，其理由是，讀書不如勞動實惠。處于猶豫不定的我，在追求校外自由思想的沖動下，竟然也向父親提出了退學的請求，誰知父親一聽就火了，對我大聲呵斥道，不行！只要學校沒有倒塌，老師還在，這個書一定念到底！ 我知道，父親的主意已定，是萬萬不可能更改的，雖然嘴上不敢回應，心里卻在暗暗嗔怪父親不能通情達理！ 現(xiàn)在想來，如果沒有父親在這事上面的“力挽狂瀾”，那絕對不會有今天盡情享受讀書和退休生活的我！ 值得慶幸的是，父親的執(zhí)著和苦心，終究沒有白費，在恢復招生制度后，我毫無懸念地考中了！ （四）“老好人”逼我選擇了當老師 不過，在報學校時，起先我報的是餐飲方面的學校，父親得知后堅決反對，讓我一定要報當時不太看好的師范類學校。他說，你是農民的后代，咱們幾輩子都靠種地吃飯，如今你只要有個穩(wěn)定工作咱就滿足了，再說了，當上教師，天天讀書，靠讀書吃飯，下一代，下下一代也就不愁吃穿了！ 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的固執(zhí)，很快就把志愿改成了師范類學校！ 可是，當我真正走進師范校園的時候，心情怎么也好不起了，一者，被師范錄取的一百三十四位新生中，絕大部分是因為分數(shù)不做主報其他學校未被錄取而打回師范學校的，而且總分上三百分的也是鳳毛麟角，像我總分上三百一十分的，更是絕無僅有。所以當時的我心里總覺得有許多莫名的委屈。二者，因為當時社會上鄙夷教師的風氣仍甚囂塵上，無論是考上其它學校的，還是眼下有一份安逸工作的，甚至有些有手藝的，或是種著不少地的，都對教師工作嗤之以鼻。我的一位鄰居就曾經(jīng)對我說，我干的教書工作，就是白讓他做，他都不會做的。聽到了吧？本來是一份神圣的職業(yè)，結果在社會上卻變得如此低下！ 我哥哥也是師范生，比我僅高一屆，聽著社會上人們的議論，媽媽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里總要講給父親聽，父親聽后只是淡淡一笑，接著便是說那句讓我受益終生的話：世界上，權和錢說失去就失去了，唯有學到的知識是誰也搶不走，奪不去的！ 也就是此時我漸漸明白了，父親身上所體現(xiàn)的“老好人”的思想和作為，更多更可貴的是不失去自我的遠見卓識。 讀了師范的我，當然深諳父親話的用意，從此刻苦讀書，奮力爭先，成了我在師范的座右銘！ 　　師范二年，因為各科成績優(yōu)秀，我年年被評為三好生，特別是全縣高中師范聯(lián)合征文比賽一等獎，也被我輕而易舉收入囊中，這些榮譽的取得都與父親的鼓勵與教誨是絕對分不開的！ 就這樣，父親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用讀書啟迪我的心智，用讀書引領我展望未來。 不為名，不為利，勤于讀書，樂于進取的根植于東沙梁厚土的樸實的“老好人”思想，如同雨露甘霖一直浸潤著我這個農民子弟！ 直到今日，我才徹徹底底地清醒了一個道理，宅院算什么，金錢又算什么，那有口皆碑的名聲，那受用不盡的精神，才是最好的遺產！ 　　（五）“老好人”精神的影響 走出師范學校后，在讀書一事上，我再也沒有徘徊觀望過，父親讓我讀書的教誨始終在我耳邊回響，從此以后，我的工作和生活沒有一時一刻不是圍繞讀書學習展開的！ 豐富了內容的，傾注了靈魂的“老好人”精神永遠滋潤著我，讓我不斷自省，不斷前行…… 可惜的是，一直陪伴我的父親，在我剛剛讀懂他的時候竟然走了，然而他卻成為我們家庭永遠的精神領袖，他的崇尚讀書的著眼未來的理念成了我們家庭永遠的指路明燈！ 在三尺講臺，我極力傳揚讀書理念，并在學生中廣泛開展讀書活動，同學們思想境界和閱讀水平大幅度提升，從而博得了社會和眾多家長學生的擁戴，退休前“最美一線職工”的美譽的獲得，正是這些信任我的人們又為我的教書生涯，畫上了一個圓圓的句號。 在父親崇尚讀書思想的影響下，如今我們家庭讀書已蔚然成風，道之以書香門第真是一點也不過分。 因為感受到讀書的力量，已退休的我仍深感知識的匱乏，擔心合不上時代的節(jié)拍，害怕被時代淘汰，積極通過讀書，了解時下國家大事，通過讀書深刻領會習主席建設書香社會的理念…… 兒女們也在各自工作崗位上通過讀書，思想境界越來越高，積極站立時代潮頭，正在黨的召喚下，甩開膀子加油干…… 幼兒園讀書的小外孫們，雖識字不多但拿到好書，也是愛不釋手，非得看個夠…… 如果有在天之靈，在天堂的“老好人”父親，看到他的后輩們，都在發(fā)奮讀書，都在追尋著他開啟的勤勞善良，恪守理法，崇尚讀書的“老好人”道路上前行，不知他老人家會樂成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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