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從邢公畹《紅河日記》解讀抗日戰爭時期滇中民眾生活</p> <p class="ql-block">邢公畹(1914年—2004年),原名邢慶蘭,安徽安慶人。1937年安徽大學中文系畢業,考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學習,后到西南聯大南開大學任教,是南開大學語言學學科創始人、我國著名語言學家、漢藏比較語言學大師。1942年8月,西南聯大南開大學文學院文科研究所邊疆人文研究室成立,應南開大學之邀,離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參加邊疆人文研究室工作。1943年2月16日至7月9日,邢公畹歷時近五個月時間對滇中紅河流域彝族、傣族文化進行調查,其以日記形式記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抗日戰爭中期滇中民眾的生活狀況,從而為我們回顧那段歷史展現出一幅幅鮮活的畫面。</p> <p class="ql-block">盜匪猖獗,行人非攜槍結伴不敢貿然前行。滇中一帶除玉溪縣靠近昆明相對安全,其余地方匪患不絕,潰兵散匪常埋伏在驛道險隘處搶劫過往客商,商旅不敢貿然通過,皆攜槍結伴而行,造成地方百業凋敝、環堵蕭然的嚴峻局面。邢公畹在日記中寫道:“2月17日,玉溪縣政府秘書說,境內極為安全,惟峨山或有發生意外的可能,然亦只是‘毛毛賊’而矣。”“2月18日,夜訪峨山前教育局長管書忱先生,他把我們引見給縣長崔崇,言談中告知:‘由峨山至新平道中,凡峨山所屬地區皆極安全,入新平界或有毛毛賊。此中最險惡者,有一處名馬鹿塘,高山夾峙,中有仄路,盜伏叢林間射擊旅客,故行人非結伴攜槍,莫敢通過。今為君等計,不如擇一小路,即取道塔甸、活枇杷等處,約多行十余里,但以所經者多峨山境,只需派兵士二名相送即可。惟君等如能安居數日,俟馬幫至則更佳也。’”“4月13日,今天土匪圍攻漠沙所屬的貴東村,離關圣廟一里許。”“4月23日下午四時,新平耶穌堂送信人來,得知前個街子天他在腳底母遭強盜搶劫,除壩多、漠沙各牧師委托隨帶的銀錢物件外,一包信件也被搶去,其中就有我代寄的兩封。”“5月2日,從元江快牢漫走了二十一里經過龍場,龍場山上有一座營盤,不知駐扎的是什么部隊,他們的長官當地人叫‘一營長’,士兵常在道旁或元江附近搶劫過往客商。”</p> <p class="ql-block">屬地管理,縣鄉保董負責轄區內商旅護送。滇中各縣,縣府有兵士,鄉保有保丁,均按屬地管理原則負責所轄區域安全,若受商旅之托,亦有有償護送其過境的責任。邢公畹在日記中講述:“2月21日,峨山縣政府安排兩名兵士來護送,到達文尉鄉,22日按屬地管理原則,文尉鄉李鄉長派三壯丁攜長槍三枝,手槍一枝相送。”“24日清晨,峨山玉屏鄉壯丁從新平返回峨山。中午飯后去拜訪新平楊登廷縣長,楊答應為我們找馱馬,并派兵士護衛。”“28日到漠沙,付兵士200元嫌少,再加100元才滿面怒容離去。”“5月1日,從新平漠沙走了約四十里,抵達大拉馬,這就進入元江地域了。在保長白玉堂家吃午飯,飯后漠沙兩個保丁向我辭別回漠沙,元江大拉馬白保長派遣四名壯丁護送我,壯丁扛長槍四枝,攜短槍兩把,說這一路上不太平。”“7月6日七時許,新平揚武郭家兵丁及挑夫來,其中一人為隊長,服裝整潔,槍枝、子彈都比較嶄新,隊長借我一支十響槍,要我佩在腰間。走近坡腳時,兩岸高山夾峙,山上叢林茂密,我忽然看到山頂草叢中埋伏著一個人,穿白衣戴斗笠,手持一物,既像槍又像扁擔,趕快叫大伙停下來。此時,隊長、兵丁也看到了,匆匆臥倒。仔細一看,白衣人又不見了,隊長向草叢中開了一槍,我也拉開槍栓作好準備。過了一會兒,仍然沒有動靜,大伙便繼續壯膽前行。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忽見一座大山擋在眼前,隊長要我們把槍握在手中,作好戰斗準備,見人就開槍,打死了也沒關系。山極陡峭,森林中的險惡環境令人毛骨悚然,我左手抬傘,右手執槍,隨著兵丁前行。道路兩側隨處可見彈殼及被打死的士兵,有的半身腐敗,有的全身潰爛,雨水把尸身上腐爛的肉塊沖刷下來,一路臭氣熏天。”</p> <p class="ql-block">抓丁泛濫,男人多不敢在公眾場合公開露面。抗日戰爭時期,對于生活在滇中偏遠山區的少數民族來說,大家都沒有國土淪陷,國破家亡的民族危機意識,只因鄉丁保甲頻繁抓丁,才知道戰爭的存在。邢公畹講了幾個例子:“3月4日在新平漠沙趕關圣廟街,關圣廟街行人如蟻,但十有八九是女人。聽說最近有一個自稱為劉團長的人帶著七、八個兵到這里抓丁,名義上是抓丁,其實專干敲榨勒索之事,老百姓非常害怕,男人就更不敢出門了。”“3月6日,刀丕訓說起劉團長的事,劉團長以前在昆明軍隊中任職,卸任后返回新平,借接收壯丁之名來到漠沙,向鄉長索要路費1500元,折合國幣75000元。鄉長、保長對劉團長畏之如虎,都嚇跑了,不敢回家。村民也關門閉戶逃往高山深箐。今晚,劉團長又帶著七、八個人槍到鄉長家,毆打鄉長老婆,逼她說出鄉長藏身何處?”“4月17日,昨夜十二時許,多人從寧河鄉持火把喧然而至,敲普利特牧師的門。說有四個保丁到一戶田主家征兵,田主用短刀捅了四人,都快死了,現急著抬來就醫。我今天早上去看,保丁傷口有的在腿上、有的在手臂上、有的在胸部,都穿透了,血流滿地,其狀甚為恐怖。”“4月30日早上,到鄉長辦公處,要他明天清早安排鄉丁到教堂護送我到元江。他向我訴苦,說鄉公所里的兵丁都派出押壯丁到新平去了,要等到下午往第一保和第三保處各抽調保丁一名,才能送我到元江。”</p> <p class="ql-block">炎瘴肆虐,居民深受流行疾病高發困擾之苦。紅河谷地海拔低、氣候炎熱,居住環境惡劣,炎瘴流行,民眾經年受流行疾病困擾。男人平均壽命三十五、六歲,很少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盛夏時節,除傣族外,其他民族幾乎不敢在壩區居住。邢公畹把自己耳聞目睹作了陳述:“4月1日,白成章告訴我,漠沙的痧很多,像他患的這種痧近兩年才流行起來,以前雖然有,但患者不多。此地有麻布痧、大黑痧、黑風疹、泥樹疹等。人若染上諸痧,必須立刻救治,不然片刻斃命。”“4月16日,昨天楊思敏告訴我,這里流行一種浮腫病,患者全身腫大,其實是里面有水,腹部和臉上更突出。早餐時,我問普利特浮腫病發病的原因,他說屬瘧疾的一種。”“4月20日,教堂一鄰居來與我閑談,講去年八月間,他隨馬幫從景東運鴉片到昆明,途經揚武大開門附近的羅呂河,羅呂河有一個白倮倮居住的村落,準備到村里找點吃的,進村后,發現寂靜無聲,只見到兩三具尸體,有的靠在村子路邊,有的躺在家中床上。越往里走,尸體越多,有剛死的,也有死了尸身已經腐爛的,村里的豬狗正忙著搶吃死人的尸首。把他嚇得拼命往回跑,路上碰到兩個女孩坐在田邊吃甘蔗,問她們村里怎么回事?她倆說村里有120多戶人家,幾天之內上吐下瀉都死了,現在僅剩她們兩人,不敢回村,便露宿在甘蔗地里。”“6月7日,大明庵村民告訴我,他們十分害怕元江河谷中的瘴氣,有諺語說:“元江河底,干柴白米,有命來吃,無命來死。”</p> <p class="ql-block">民生調敝,封建領主制度仍為當地社會主流。滇中各地尚保留較完整的封建領主土地所有制,大多農民靠租種地主田地生活,但仍有不少人難以維持生計,不得不給地主當傭人,以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邢公畹在日記中列舉了幾個例子:“3月4日,趕關圣廟街返回到仙鶴街時,遇到五個卡多女人,她們從大山里下來,背上背著大籮筐栗炭,看上去非常吃力的樣子,均穿著黑布裙,裸著上身,露著雙乳,赤腳。”“4月1日晚上,與新平漠沙教會校長楊思敏閑談,知道漠沙本地有個土司,姓普,鄉里人都稱他“老普”,是壯族。住在五里外的上榨池寨中,漠沙壩中的大部分田地都是他家的,現有兩個叔父,六個兒子。佃戶每年要向普土司交納花錢、谷子、雜糧、雞、豬、鵝、鴨和女人頭發。他可以隨意毆打鄉人或將其驅逐出境。““4月16日,楊思敏告訴我,漠沙擺夷火葬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主動的,一是被動的。主動要求火化者認為自己一生坎坷,痛苦萬狀,便交代子孫后代把其尸身焚毀,不留一絲一發,了斷今生的逆緣,待來世得一干凈之身,不再受今生之苦。”“4月22日,昨天,刀平禮從小缸壩來到普利特家,說家里非常困難,倉里已經沒有一粒米了,準備把他的兩個孩子賣掉,現在無計可施,托人幫忙來給普利特牧師當傭人。”</p> <p class="ql-block">信息閉塞,傣族尚處于萬物有靈的認知階段。居住在滇中紅河流域的傣族,因居住地域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極少受漢文化影響,就國內廣泛盛行的佛教均未在此立足,人們崇拜萬物有靈,除極少數人參加洋人開辦的耶穌教堂信仰基督教外,尚處于對事物的原始認知階段。邢公畹用洋牧師都德描述和自己親眼所見來加以證明:“3月13日,燃燈看都德著作,書中云:元江峽谷中生活著兩種傣人,漢人稱為水傣和花腰傣。這兩種民族顯然比猶太人始祖時代記錄的古臺族還要早,由此可見生活在紅河谷中的傣族由來已久。今天原始的臺語已經失傳了,我對此深信不疑。水傣沒有宗教及宗教上的名詞,人類宗教信仰的東西對他們來說皆不存在。他們的同胞,那些信仰佛教的人講的道理及佛教中的名詞,在他們這個群體中皆沒有。花腰傣村與水傣村的區別是村里沒有一個人識漢字或外語,但看他們聰明伶俐,稟賦很高,談吐也不凡,對生活持有樂觀態度。崇尚佛教的人稱這些沒有文字的人為“亞傣人”,漠沙花腰傣則自稱亞傣人,即傣雅族。有人說,以前佛陀曾嘗試過到這里普度眾生,但這些花腰傣、水傣崇拜萬物有靈,根本不接受佛教文化。佛陀認為這些人頑固不化,比較愚鈍,便放棄了讓他們皈依的想法。”“3月26日,刀丕訓指著丙冒寨一棵龍樹讓我看……他說,如果有人用山鬼、水鬼、肚痛鬼、閃電鬼、跌倒鬼,或是其他任何鬼來禍害你,你只要乞求討一些龍樹枝懸掛在家里的房屋中,就可以驅邪。如果平時無事,誰都不敢采摘龍樹枝條。”“4月21日,我留意這里的風俗,幾乎到處都有‘石有精靈’之說:比如山鬼,是石頭;土地鬼,也是石頭。這里沒有廟宇,也沒有神名,他們所用的‘廟’字,相當于漢人所說的‘神’或‘菩薩’,稱漢人的‘廟’為‘廟房’。”</p> <p class="ql-block">歷經近五個月的調查工作,讓邢公畹吃盡苦頭,由衷地發出感嘆:“我作為非漢語人文調查工作者,要與饑渴勞頓挑戰、與流行疾病挑戰、與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惡勢力周旋、與一切誤會周旋,有時必須使用武器與盜匪交手,山高箐深,路途遙遠,酷暑難耐,調查得到這點資料實屬不易。回想自己的調查歷程,地方當局不但對少數民族文化研究漠不關心,還處處阻撓,這應該算是中國文化建設當中的一種奇葩了吧。”在今天看來,他這種不畏艱辛,舍生忘死的求知精神實在令人嘆為觀止,拍案叫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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