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理想（一）

遠去的飛鷹

我羨慕那些從小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并且能干成的人。康熙，少年天子，八歲登基，十四歲擒拿鰲拜，十九歲打贏吳三桂。李白，十歲通五經，自夢筆頭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霍去病，十七歲隨軍，二十三歲被封為大司馬，官居漢代軍事最高峰。王勃，六歲即有文筆，十六歲科舉及第，二十五歲成就不朽之作《滕王閣序》。甘羅，十二歲出使趙國，使用計謀，幫助秦國得到十幾座城池，憑借功勛，授上卿。宇文泰，十四歲帶兵征戰，參與群雄逐鹿，經常以少勝多，擊敗東魏高歡，成為北周王朝的奠基人。 我從小也希望干幾件大事，想一鳴驚人，活出個人樣，讓父母為我驕傲。可我并不清楚自己該干什么，能干成什么。時間在流逝，人在長大，世界在變化，而我依舊毫無懸念地一事無成，一無所獲。迷茫的時候，我，或在一望無邊的田野踽踽獨行，或面對川流不息的衢江沉思默想，或仰望寥廓深邃的天空發愣發呆，感到前途無比的暗淡。理想總是敗在實力面前。但我并沒有打算放棄。我天生樂觀，自我燃燒型性格，無論有多么的糟糕透頂，我都能很快修復痊愈，讓自己煥然一新，跟蟈蟈一樣繼續活蹦亂跳。那時，可能是身體激素高，可能是心還沒有長全，做事沒輕重，我總是雄心勃發，各種理想層出不窮。盡管我的理想常常在半路拐彎，我的希望總是破滅，但我的美夢一直沒有停止過。 現在知道，我少年時期的理想很俗，甚至有點低級趣味。原因是，那沒完沒了起早摸黑的割草，那冬天里四面透冷風的舊屋，還有那剛開春就揭不開的鍋，我苦怕了，窮怕了。所以，我最初的理想是，想不勞而獲，想魚躍龍門，想逃離農村。盡管我從小讀過許多語錄和標語，告訴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告訴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告訴我“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扎根農村扎根邊疆”，并受著“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教育，父母也常常教育我要做一個好人，可我的境界和志向就是高遠不起來。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我曾一度懷疑自己是個真壞人，那種表面上溫順聽話，實際上反叛執拗的壞人。這個念頭閃過時，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并在大吃一驚中長時間呆若木雞。 后來，中學階段，我開始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紅巖》《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三家巷》《苦菜花》等書籍，它們對我觸動很大。我滿腦子裝滿保爾、亞瑟、許云峰、江姐、林道靜、丁潔瓊、周炳和陳文婷、母親和娟子等，希望自己也能胸懷祖國，意志堅定，充滿理想，敢于斗爭，不怕犧牲，做一個高尚的人。我想過愛情，想過出人頭地，想過救濟蒼生，還想過變成天上五顏六色的云。 再后來，二十歲那年，我飽受各種艱難困苦之后，終于走出農村，走進革命隊伍，實現了我最初的理想。由此，我開始接受組織的系統培養教育，儲能蓄勢，并接觸到了更廣闊的世界。慢慢地，我的思想和境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不僅想著怎么辦？怎么干？我還想著，人為什么要活著？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我讀《活著》，余華說：“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我讀《活法》，稻盛和夫說：“提升心性，磨煉靈魂，帶著比降生時更高層次的靈魂離開人世，這就是人生的意義。”我讀《生存空虛說》，叔本華認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這意志的現象，二者均無意義。我讀《自在獨行》，賈平凹說：“人如螞蟻一樣來到世上，忽生忽死，短短數十年里，該自在就自在吧，該瀟灑就瀟灑吧，各自完滿自己的一段生命，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我還讀《悉達多》《月亮和六便士》《挪威的森林》《人間失格》《黃金時代》《文化苦旅》《人生的智慧》《了不起的蓋茨比》，等等，可我還是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我想與人交流討論，但環顧四周，我發現，大家都行色匆匆，好像沒有人對這種吃飽了撐的話題有興趣。 我不斷尋求，直至有一天我有幸讀到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才如雷擊一般，并被我奉為圭臬。書中推崇的日神和酒神精神讓我豁然開朗。這種精神就是：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就算人生是幕悲劇，我們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幕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 我認為，不管人生有沒有意義，我們都應該認真地好好過。活著不僅僅就是生存那么單一和黑白，它還應該有點顏色，最好是五顏六色。就我個人來說，我還渴望有點壯懷激烈。所以，在我五十歲時，我還依然愉快地接受組織的安排，選擇和一群年輕人在一起，激情燃燒，戰天斗地，為建設美麗的家鄉，帶隊堅持不懈地從事房屋征遷這項最艱難的工作。 我不知道這樣活著是不是真的有意義，我只知道現在的生活既充實也空洞。我不敢和同學同事們細說，不看同學、朋友云游國外境外各種詠物抒懷的微信，甚至不讀曠然淡遠的詩句。因為他們的生活像是詩和遠方，而我的生活似乎只是眼前的茍且。但我內心仍然覺得我現在過得挺好。你看，有責任、有奉獻，夢還在，希望有，心年輕，而且還確實有點壯懷激烈。雖然有時身心疲憊，并且常常伴隨著沮喪。雖然看見因為爭利逐利，每天都會有人肆無忌憚地吵鬧，都會有親人朋友翻臉背棄，有各式各樣的明爭暗斗，每天都俗不可耐，但它依然是有意義的。人生不就是這些過程、經歷和感受、體驗的疊加嗎？ 那晚母親闌尾炎手術住院，我在醫院做陪護，燈熄得早，我用手機偶然翻閱到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想到有些人的生活竟如此隨性詩意，一番感慨后，竟患得患失起來，不禁對眼前的生活開始生疑。然再閱陸游的《放翁詞自序》：“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反芻過往，沉思良久，感覺悔而不止，悔而不倦，這更像是真我，更是我的初心。 我一生經歷過很多波折，人們的評述也必定莫衷一是。有迷茫，有孤獨，有奮進，也有墮落。要問所為何事？又意欲何為？我至今也給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但這些所作所為，仿佛都能在我年輕時的理想中找到聯系，找到源頭。我感覺，我就像是一個虔誠的香客，對以往許過的愿總是念念不忘，總希望一有機會就能把這些愿還上。 2024年3月于六春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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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理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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