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知多少

王瑤

——悼念我的母親母親的去世，是我從沒有想到過的。雖然自己剛剛做了母親，但心里面仍然有著做女兒的一種依賴和安全的感覺。我去北京的時候，提包里還裝著剛剛織好的給媽媽的毛背心，心里還有著一絲天真的希望，但現(xiàn)實卻是冷酷無情的。沒有想到，1994年9月14日一別竟成了永訣！ 媽媽走后的第4天，我就做媽媽了。坐月子的那段日子，是很艱難的日子，除了有剛做母親的不適應(yīng)，還有沒有母親在身邊的不踏實，一個月子換了兩次地方。坐月子的時候，我還穿著高中時媽媽給我打的一件紅毛背心，也是我唯一的毛背心。蜂窩狀的花樣，是不太會打毛衣的媽媽特地請教了別人才織成的，穿了好多年，洗了多次，袖籠邊緣也有點(diǎn)脫線了，沒有剛穿時暖和了。那個時候，很想媽媽，心里面總是有一種煎熬的感覺，但又不知該怎么辦。想起媽媽這幾年好像沒穿過毛背心，所以才會常常受涼感冒，于是決定給媽媽織件背心。 出了月子，就開始織，照著毛線書，每一針都必須是我親手織的。都說才生完小孩，打毛衣，以后手指會疼的，所以也不敢多打，每天孩子睡了后打一點(diǎn)，打一點(diǎn)，進(jìn)展很慢。眼看 12月5日，媽媽五十一周歲的生日就要到了，用毛背心做生日禮物顯然是趕不上了。去郵局選了張有玫瑰花的生日卡，寄到弟弟那里，讓他代轉(zhuǎn)。卡上印著幾句詩：“想寄思念入夢鄉(xiāng)/卻又弄不清方向”。如果弟弟不是在最后一次看媽媽時記得帶去，我真要恨他了。到了媽媽年近五十的時候，才知道媽媽是喜歡鮮花的，還有著小姑娘一樣的浪漫，希望有人送花給她。這一次生日本來打算送媽媽鮮花的，沒想到忽地又隔了千里。聽說，生日那天辦事處給媽媽送了花，給她訂了蛋糕。這可能是不能親自去的爸爸關(guān)照的。 元月11日，忽然特別心急地想把背心織好，還差一個袖口那么高呢，一心想快織，快織，飯都不吃了。心情特別不穩(wěn)，還哭了一鼻子。終于在晚上11點(diǎn)多織好了，松了一口氣。不滿4個月的女兒卻又著魔一般地哭起來，誰抱都不行。好容易哄睡了，零點(diǎn)整又沒命地大哭起來，我們嚇得以為孩子得了急病。元月12日，爸爸讓我立即趕到北京。我的心忽然往下一沉，感覺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晚上許了愿給媽媽，如果她已不在世了，就讓我夢見她。半夜里，果然夢見媽媽，看不見臉，只見她拿著瓶牛奶，著急地說：“快喂孩子！喂孩子！”想到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還這么惦記她未謀面的小外孫女，眼淚不禁濕了枕頭。元月13日，帶著已織好的毛背心，穿了一身素衣裳，心中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媽媽哪怕已病危得不能說話，讓我見一面也好。再見時，已是躺在太平間一個冰抽屜里的媽媽，灰黃削瘦，頭發(fā)緊緊貼著腦后，神態(tài)卻象是在睡覺。 爸爸那時已經(jīng)快承受不住了，幾天之間老了許多，頭發(fā)白了許多。我的眼淚在爸爸面前也不敢流，好象只流出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吞在了肚里，化成一股沉重的壓力，壓得胸口總是很悶。還沒有怎么開始報答媽媽呀，也沒有好好讓媽媽享幾天福，只覺得一切都剛剛開始，好日子還在后頭呢！媽媽和我，和她一直想要的小孫女，我們還有那么多美好的計劃都沒有實現(xiàn)呢，一切怎么突然就劃上了句號。我們的在海濱的房子，陪媽媽周游世界，夏天的早晨，頑皮的小孫子拉著姥姥的褲角陪姥姥一起練氣功......真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何等的遺憾，何等的悲哀！ 回想媽媽在時的種種溫馨，種種愉快，種種依賴，才覺得擁有的時候太不珍惜，太不知足。往事歷歷在目，相逢卻只有在夢中……小的時候?qū)寢尣⒉皇翘貏e依戀，對母親的愛似乎都轉(zhuǎn)移到了從我一落地就帶著我的姥姥身上，但仍然很喜歡媽媽。喜歡夜里睡覺時摟著媽媽圓圓的白白的胖胳膊，她教我把它當(dāng)成林場里的那些被伐的大樹，扛起胳膊，再一松手，嘴里還喊著：“順山倒格哩！”據(jù)說她們林場的伐木工就是這么喊的，提醒同伴們離開樹倒下的方向。喜歡媽媽講的那許多故事：有傳說，有童話，有中外名著，也有自己編的故事，繪聲繪色的，等長大以后再看原著時，反而覺得不如媽媽講得生動。那時候，每晚睡覺前都要纏著媽媽講“一百個”故事，一直講到她睡著了都不行，把媽媽推搡醒來，再接著講。瞌睡中，有時就講糊涂了，這個故事“嫁接”到了那個故事上，反正在我聽來，都是一樣的好聽。喜歡跟媽媽上食品店，一看見那么多糖果，我的眼睛饞得就像是粘在了上面，腳也移不動了。媽媽摸摸口袋里不大充裕的錢，每次還是要滿足一下我的渴望的。那種做成兔子形狀、手槍形狀的大塊水果糖，在冰天雪地里曾帶給我多少喜悅啊！還喜歡陪媽媽值夜班。在七紡醫(yī)院的時候，甚至還幫她用紅油筆劃過病歷上的體溫線，她也幫我做過似乎永遠(yuǎn)也做不完的作業(yè)，等我趴在桌上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她摹仿得并不像我的字，又哭著用橡皮把作業(yè)全部擦掉自己再重寫。從我5歲起至25歲，這夜班一陪就是近 20年，除了離家上學(xué)的幾年，一直到94年的8月，快生孩子的我陪媽媽值了最后一個夜班。 媽媽的膽子小，氣量也不大。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因為打弟弟的事爭吵，媽媽吵不過就哭鼻子，我就說：“你失敗啦！”因為小小的我認(rèn)為，誰先哭誰就輸了。搬到新大鐵皮平房住時，上的是公用廁所。晚上天黑，媽媽總要領(lǐng)上我一起去廁所。點(diǎn)了蠟燭，讓我走在前面，等解完了手，她走前面，我拿蠟燭走在后面。別人的媽媽都笑媽媽膽子小。媽媽膽子雖小，但她卻敢給病人開刀，而且還是人體最精細(xì)的部位——眼睛。她給病人翻眼皮，沖洗小沙子，甚至遇見急診病號需要縫合傷口，卻總是從容不迫，很快就處理妥當(dāng)。平常上班時，媽媽總是一身白大褂，態(tài)度溫和，耐心細(xì)致，我從小就覺得醫(yī)生就應(yīng)該像媽媽這樣，才是好醫(yī)生。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一直住校的媽媽是不大擅長家務(wù)的，但家里的大小事情，她都是默默地一個人承擔(dān)下來，也不抱怨什么。有時候?qū)嵲诶哿耍约嚎抟槐亲印?lt;/p>回想起來，真不知道三十出頭的母親在爸爸不在的情況下是怎樣把相差五歲的兩個孩子帶大了！那時候，弟弟常抽風(fēng)，把媽媽搞得手足無措，而我剛上小學(xué)，冬天踏著雪走回來的鞋子也不知道放在暖氣包上烤一下，媽媽也顧不上，結(jié)果總是穿濕鞋子的我小小年紀(jì)就得了關(guān)節(jié)炎。那時媽媽也是沒辦法呀，打發(fā)七歲的我早晨去打牛奶，當(dāng)時的情景現(xiàn)在還很清晰：那么大的雪，那么陡而滑的臺階，還有一個大坡，擁擠的大人們在爭著打奶子，我小心翼翼地端了打好的半鍋奶子往回走，生怕在路上灑掉，天是深藍(lán)色的……長大以后，曾為了自己的近視眼、關(guān)節(jié)炎怨過媽媽，媽媽還難過得哭了。現(xiàn)在自己做了母親，才知道了做母親的不易，后悔對媽媽的責(zé)備，可已經(jīng)遲了。 在我和弟弟的印象里，我們的家始終是雜亂的，我們的衣服也總是鼓鼓囊囊少有利索的時候，但我們在家是無拘無束的，與父母可以平等地交談，大家像朋友一樣相處。爸爸、媽媽都喜歡運(yùn)動，愛好讀書，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和弟弟自由自在地長大了。爸爸從鄉(xiāng)下回來后，我們搬到了新大住。媽媽在七紡上班時，路很遠(yuǎn)，早晨總是睡到趕班車的時間快到了，才迅速從被子里鉆出來，很快地梳了兩下頭發(fā)，顧不上吃早飯就沖出門去坐班車了。回家后總要說在通往她們醫(yī)院的路上那一毛錢買來的熱馕是如何地好吃。在我們這個四口之家中，爸爸是最聰明的，我和弟弟從小都很崇拜他，認(rèn)為他無所不能。而媽媽則是我們四人中較“笨”的一個。有時我們說些成語，她半天也反應(yīng)不過來；比賽軍棋、跳棋，她也總是排在倒數(shù)的。但她并不氣餒，也從不放棄，是真正的“輸?shù)闷稹保捷斶€越玩。有時候贏了我們，看見我們沮喪的神情，她甚至后悔贏了這盤棋。媽媽對爸爸始終是很崇拜的。在我的感覺里，許多年以來，媽媽總是處于爸爸的保護(hù)之下，沒有經(jīng)受過多少波折，所以她到了年近半百時，仍有一顆單純、善良、誠實的心，不懂世故，也從不以惡意考慮他人。媽媽與爸爸的關(guān)系，也似乎有點(diǎn)晚輩與長輩的關(guān)系，或者可以說是兄妹之情吧！遇到?jīng)_突時，爸爸總是讓給媽媽，并安撫她，直到恢復(fù)平常。可以說，媽媽的心思爸爸全懂，而爸爸的心思媽媽就未必全明白了。尤其那些哲學(xué)上的、政治上的，深奧而玄妙的東西，是學(xué)西醫(yī)出身的媽媽不能完全理解的。在我們家里，爸爸是強(qiáng)者，媽媽是弱者。 1988年，我考上了上海交大。離開家后，媽媽哭了半年。因為她和我作伴慣了，我走后，家里又搬了大房子，她說的那些個瑣碎小事弟弟不愿意聽，爸爸沒時間聽，媽媽很不習(xí)慣。我寫家信很勤，媽媽回信也勤，每次都寫二至三頁，說說那些身邊發(fā)生的小事。每個月媽媽都按時寄來生活費(fèi)，遇到我想出去玩，還多寄些錢來，信中一句埋怨的話也沒有。總是向并不寬裕的家里張口，心里也很不好意思，我在學(xué)校里也參加勤工儉學(xué)，當(dāng)過家教、書店售貨員、宿舍值勤人員，掙上一點(diǎn)零花錢。上學(xué)期間，我利用各個假期去了杭州、蘇州、無錫、廈門、廣州、敦煌等地，開闊了視野，長了不少見識。每到一地，我都要寫信向媽媽描述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光，讓她分享一點(diǎn)我的快樂。我知道，媽媽一直向往著風(fēng)景優(yōu)美、氣候宜人的地方，但為了照顧這個家，也因為經(jīng)濟(jì)的拮據(jù)，使她的心愿難以實現(xiàn)。我心里面下了決心：工作后，一定積攢三千元錢讓媽媽出來旅游！（三千元，當(dāng)時在一個窮學(xué)生眼里，真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呢！）大二的時候，有一次做實驗回來晚了，忘記了收曬在樓下的被子，等上床睡覺時才發(fā)現(xiàn)沒收被子，等下樓去找，早都沒影兒了。那還是來上學(xué)時媽媽給帶的印著小藍(lán)花的被套呢，我很為丟了那被套惋惜。寫信告訴媽媽后不久，我就收到了她寄來的被子，裝在面口袋里的被子，讓同寢室同學(xué)笑了好久。那個時候，只要有熟人或熟人的朋友來上海，媽媽就不怕人家嫌煩地給我?guī)砉墓哪夷乙淮蟀鼥|西，有吃的，有穿的，葡萄干、杏干、奶粉、棉衣——什么都有，生怕我凍著。到后來，我成了我們宿舍行李最多的一個，大家都總結(jié)說：路越遠(yuǎn)，行李越多。真是：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 工作以后，弟弟上大學(xué)走了，幸好我又回來了，可以給媽媽做伴。每天晚飯之后，我和媽媽都要到附中的操場上散步，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散著步，說著話，直到天黑……那時，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我，每月都要存下一些錢來，希望不久就可以實現(xiàn)陪媽媽旅游的夢想。94年春天，單位派我到杭州學(xué)習(xí)三個月。學(xué)習(xí)快結(jié)束時，我給媽媽寫了好幾封信，勸說她暫時放下手頭的工作，出來玩玩。5月5日，媽媽來到了杭州，在我和兩位朋友的陪伴下，游覽了風(fēng)光秀麗的西子湖，還去了香火很盛的靈隱寺。別看媽媽已是五十歲的人，游興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還甚。白天游玩，到了晚上，媽媽又十分惦記獨(dú)自在家的父親，又給爸爸打電話。才出門幾天，就又想家了。從5月到6月，我們陪媽媽去了蘇州、上海，還回了一趟臨海的姨姥姥家。又從上海去了廣州、深圳、珠海，并參加了“澳門三日游”。媽媽從廣州回到北京后，又和去北京出差的爸爸一道，去了北戴河，也游覽了北京的部分名勝。想起這段日子，讓人又高興又難過，媽媽這是在了結(jié)她在人世最后的一個心愿啊！歡樂對于她，只是多年操勞后短短的一瞬，誰能想到歡樂之后就是永別?！ 在外旅游時，媽媽十分節(jié)省。遇見貴一些的飯菜，總是吃得不自在，覺得浪費(fèi)。旅途中，媽媽有些不舒服，想買艾條自己熏一熏，我陪她到上海的藥店去買，她卻因為不零賣而舍不得買一整盒。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怨恨自己為什么不果斷替媽媽買上，也許媽媽的病會因此而減輕一些。可媽媽對于已有身孕的我，卻總是想法讓我少勞累，多吃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在廣州，媽媽總要為我點(diǎn)上一盤蝦，還買了點(diǎn)心放在屋里，以對付我突然增大的食量。這次旅行回來，我常勸媽媽：現(xiàn)在我工作了，你也評上了副高職稱，爸爸又是廳級干部，經(jīng)濟(jì)上比從前好多了，供一個孩子念書不成問題。以后只要有機(jī)會，你就多出去散心，碰上爸爸出差開會，你就自費(fèi)跟著轉(zhuǎn)轉(zhuǎn)，辛苦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了。從北京一回來，媽媽就開始為沒出生的小外孫忙活起來。媽媽向那些有小孩的人家要了不少小孩的舊衣服，拿回家來洗凈消毒，據(jù)說剛出生的小孩穿舊衣服好。又找來舊的被里子，作孩子的尿布。還把值夜班后的休假都存起來，說是等我坐月子的時候用。媽媽聯(lián)系好了已退休的二姨來伺候月子。每天我下班回來，媽媽都燉了鯽魚湯或者紅棗銀耳湯給我喝……媽媽說她希望有個小外孫女，希望“兒子生兒子，女兒生女兒”。 94年8月份，媽媽開始迅速消瘦，腹部常常隱隱作痛，最初以為得了闌尾炎，住進(jìn)了醫(yī)院。媽媽身體不舒服，全家似乎都籠罩在慘淡的氣氛中。眼看著9月12日，我 25周歲的生日快到了，看媽媽的身體這么不好，這生日就不打算過了。從10歲起，每年家里都要給我過生日的，媽媽還常要送我一件禮物：10歲時，我得了一個洋娃娃，12歲的生日禮物是一只鬧鐘……但這一次，大家一定都忘記了。到了12號，媽媽和爸爸說，他們已經(jīng)給我預(yù)訂了生日蛋糕，晚上，還要請幾個朋友來一起慶賀。那個生日蛋糕上，坐著兩個小人打了一把小紅傘。媽媽那時已是很容易疲倦，還帶著被懷疑是癌癥的心理負(fù)擔(dān)，她還是和大家坐了一會兒，吃了幾口蛋糕，還照了相。我的心中充滿了感動，覺得自己做母親前的生日過得特別有意義。但這竟是媽媽在自己的家中最后一次照相，是媽媽給女兒最后一次過生日。9月13日，媽媽決定去石家莊做氣功治療，那時候，還沒有確定腹內(nèi)的腫瘤是否是惡性的。晚上，媽媽收拾行裝，帶了幾件秋天的衣服和幾件自己喜愛的小首飾，給幾位較親近的朋友告訴了一聲。媽媽讓她的好朋友高麗琴阿姨負(fù)責(zé)我剛生完孩子的第一頓飯，給了我三千元的一張存折，說如果她不在時姥爺生病了，讓我把錢取出來送去，還說她走后，我們要多替她關(guān)照她的朋友鄒邵孟和孤寡的姜老太太。媽媽拿出家里唯一上鎖的柜子上的鑰匙給了爸爸，還說交出“大權(quán)”，心里有些失落。那時，我可真傻呀，總覺得即使得了癌癥，也是可以治療的。媽媽最遲到十月份就可以回來了，那時見了她的小外孫媽媽該有多高興啊！ 八寶山的靈車載著熟睡的媽媽，沿著長安街行駛。我和弟弟坐在媽媽的身邊，心里總在疑惑這是夢境。我非常內(nèi)疚不能把媽媽完整地運(yùn)回新疆去，眼睛卻又望著眼前寬闊的街道、紅磚碧瓦的房子，想到媽媽一生之中，最喜歡的還是北京的寬敞、大方，忽然覺得媽媽選擇了在這里謝世，是她潛意識里的心愿。不禁覺得整個北京就是媽媽的大房子，北京寬敞的街道也是特地為媽媽而設(shè)的，只有象她這樣一生純潔善良的人才配有這樣隆重的葬儀。陪葬媽媽的，有她兩位摯友托我?guī)淼馁R卡，上面寫著迎接春天的話，可惜媽媽等不到了，還有一束紅玫瑰，算是給愛花的媽媽一點(diǎn)安慰。媽媽被推走了，我覺得自己和弟弟像兩只小免子，把心愛的媽媽送進(jìn)丹爐里給燒了.......血肉豐滿的媽媽變成一盒骨灰已經(jīng)一年多了，理智清醒的我也知道媽媽永遠(yuǎn)不可能重新出現(xiàn)了。但在夢里，還是常常夢見栩栩如生的媽媽，帶著慈祥的微笑與我們生活在一起，那個時候，真是最幸福的時候，真希望永遠(yuǎn)不醒來。有一次，夢見媽媽給坐在臺階上的我手中塞了一把鮮花，是一捧細(xì)碎潔白的茉莉花和一支花紅葉綠的大葉海棠。花一到手里夢就醒了，枕畔卻仿佛留有茉莉的清香。這兩種花都是媽媽親手種過并喜愛的，尤其是茉莉，媽媽常常給它澆水、上肥，讓它吃“小灶”。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三九”到來之前的元月4日，媽媽還托夢給高麗琴阿姨，說讓我把她那件灰毛領(lǐng)子的大衣穿去上班，還說那大衣外面是呢子，里面是棉的，很暖和，說我早晨走得早，別凍著了。在夢里，高阿姨還說:人家去年買了那么高級的羊絨大衣，誰還希罕你那個！我想，大概是因為媽媽去世后我才添的大衣，她不知道，還以為我沒有暖和的冬衣呢！雖然說陰陽之間無法逆轉(zhuǎn)，但我總相信并不是一切都會泯滅。冥冥之中，總會有什么留下來吧，用特殊的方式進(jìn)行著不滅的交流……又到了草木蔥郁的夏天，晚飯之后，人們照例在外面散著步。我常常要對著門前的馬路發(fā)一陣呆，想起每年的這個時候，夕陽之下，我和媽媽邊走邊聊的情形……如今，我卻永遠(yuǎn)失去了母親，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謹(jǐn)以片斷的往事，代表我流不出的淚，悼念我親愛的、是長輩又如朋友的母親，愿您安息！ 寸草心 王虎 我心中的媽媽一直是那張舊照片中的媽媽，慈祥、善良，抱著兩歲多的我在雪地里微笑……我要把這張照片放大，讓它永遠(yuǎn)陪著我。 小時候，我很調(diào)皮，總是不停地動。媽媽說，我讓她“眼花繚亂”。在財校的“奶奶”家全托的那段時間，我最喜歡看汽車。每個星期天媽媽帶姐姐看我，總要抱我去馬路邊看來往的車，媽說我的眼睛跟著車從這頭到那頭，又從那頭到這頭，有時竟可以看兩、三個小時。后來媽媽把我從財校接回七紡醫(yī)院，我哭著要:“找奶奶”，為了哄我媽媽抱著我來回走了半晚上。那時我因為缺鈣而抽風(fēng)，把媽媽急壞了，掉了很多頭發(fā)。她還說我生病時說夢話:“魚咬屁股了！”結(jié)果從我的褲兜里真的發(fā)現(xiàn)有一塊印著魚的手絹…… 我從小就很戀家，不習(xí)慣長時間地離開媽媽。都上小學(xué)了，偶然單獨(dú)到姥爺家住幾天，晚上想家想得在被窩里哭鼻子，想家其實主要還是想媽媽。上初中時，有一次我跟班上去山里野游，遇上下大雨，路被沖壞了，沒法下山。當(dāng)時，我在山上又冷又餓，特別想媽媽，想溫暖的家。那天，爸爸出差不在家，可把媽媽著急忙壞了，去我們學(xué)校找，又準(zhǔn)備找一輛車上山找。還好，晚上我們終于回來了。在媽媽的的噓寒問暖之中，我不知不覺地長大了。漸漸地，開始不習(xí)慣讓媽媽經(jīng)常過來摸摸我的頭，親親我的臉，畢竟我是個大男孩了。有一回，我不讓媽媽親我，媽說:“那你也別摸我的頭發(fā)！”從那時起，我就忍住從小養(yǎng)成的喜歡摸媽媽頭發(fā)的習(xí)慣，媽也就不來親我了。我也開始不耐煩媽媽的嘮叼，她總是很不放心地讓我添衣服，監(jiān)督我洗臉，我做作業(yè)時，她常找個借口進(jìn)來看看我，對我的不耐煩，媽媽卻從不生氣。每天晚上十二點(diǎn)左右，我常要吃包方便面，媽媽總是馬上去煮，還要打上個荷包蛋。媽媽煮的面恰到好處，別人煮出來的味道就沒那么好了。媽總說我是晚上十二點(diǎn)出生的下山覓食的老虎，非得吃點(diǎn)“夜食”不可。 在我們家里，姐姐和我都很崇拜爸爸。我常常圍著爸爸問這問那，談?wù)摳鞣N事情。媽媽偶而插進(jìn)一兩句來，我都覺得她不得要領(lǐng)，有時竟會突然打斷她。時間長了，媽媽也不參加這些討論了。我們家還常進(jìn)行各種比賽：乒乓球、象棋、軍棋、跳棋、撲克、麻將，甚至還在大床上比賽“頂頭”，就是看誰的腦袋硬……在這些比賽中，爸爸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媽媽不是最后就是倒數(shù)第二，我和姐姐爭奪第二、三名。媽媽經(jīng)常“失敗”，她也很習(xí)慣這類的“失敗”，輸了再玩，真可以說是是輸?shù)闷稹Ｅ级A了我們，看著我們氣急敗壞的樣子，心里還有些過意不去，覺得不贏就好了。我們家的人都很好強(qiáng)，而在這樣的氣氛中，媽媽總是甘居下風(fēng)，笑咪咪地看著我們不斷成長，進(jìn)步。 一九九三年，我考上了向往已久的清華大學(xué)。想到要離開家與全國各地那么多強(qiáng)手競爭，心里還挺緊張的。上學(xué)走的時候，媽媽沒去火車站送，她害怕自己哭。上學(xué)期間，媽媽在周末不時地給我打個電話。其實，也沒有多少話要說，只是通過話以后，她心里踏實一些。學(xué)校的電話不好打，媽媽每次都要撥很長時間才能打通。回想起來，我陪媽媽的時間太少了，我和她也沒什么話可說。姐姐上大學(xué)走后，媽媽有時候跟我說說話，我對她的那些瑣碎事都沒什么興趣。媽媽的存在好象就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和空氣一樣，必不可少卻又沒什么感覺。我生活在媽媽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中，自然而然，并沒有感覺有什么特別。如果我知道她會這么突然地離去，我絕不會那么傻，對她那么不在意的。一九九四年六月，爸爸陪媽媽去了北戴河后來到北京。我去辦事處看他們。媽媽說我的背心臟，可那背心確實是我才洗過的，沒法子，脫下背心來，媽又給我洗了一遍，真的洗出了一盆黑水。 暑假我回家，媽媽見我臉上總起疙瘩，還在毛巾上打好肥皂，親手給我洗過臉。八月底，在我回校之前，我們?nèi)胰巳チ怂蠘穲@看燈展，照了許多相，媽媽總說沒有全家的合影，又照了幾張合影，這成了全家人最后的合影。九四年的秋天，姐姐快生小孩了。9月24日號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和姐姐推了一輛手術(shù)車，車上鋪著白色的單子，向電梯里走去，好象有什么不祥的事要發(fā)生。醒來以后，擔(dān)心姐姐生孩子會不會有問題，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才知道姐姐平安生了個女兒。當(dāng)時，我想跟媽媽說說話，卻從姐姐那里得知媽媽去石家莊練氣功治病去了。我心里一驚，想到姐姐生小孩這么大的事媽媽竟離開了家，還問是不是癌，聽說不是以后我才放下心來。 10月份媽媽來北京了，爸爸來陪了媽媽近一個月。爸爸走后的每個周末，我都去辦事處看媽媽。媽媽瘦了很多，但精神還好。冬天來了，天氣冷起來，我正打算買件防寒的衣服，去媽媽那里時，媽讓陪護(hù)她的張儉和小哈帶我去商場買了件滑雪服，穿在身上又輕又暖和，我又體會到了媽媽在身邊的好處。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總覺得媽媽這次生病也和十年前得心臟病一樣，休息一兩年就會好的，根本沒往壞處想。 最后一次見媽媽，是12月30日，元旦前夕。約好了等元月17日終考結(jié)束再來看她，這期間就不來了。因為要復(fù)習(xí)功課，吃過午飯我就準(zhǔn)備走了。臨出門，媽說:“挨挨臉吧！”我就跟媽媽貼臉，媽說:“你的臉好熱啊！”，我說:“你的臉好冰啊！”，就走了。快進(jìn)校門時，我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這是最后一次見媽媽？但立刻又責(zé)備自己在胡思亂想。就這樣離開了媽媽，真的成了永別。考試期間，我給媽媽打了兩次電話。陰差陽錯，竟都沒打通，想到很快就要考完了，沒有再打電話。就在媽媽去世的前幾天，我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腦海中象過電影一樣，不斷涌出這些年來，爸爸媽媽對我的好。從媽媽去世后的那天開始，我的考試異常順利，本來做不出的題都做了出來，有如神助。元月17日的下午，我終于考完了。張儉來學(xué)校，把我接到的北京的小姑家，并告訴我爸爸和姐姐已先后來看望媽媽了，我覺得情況不太好。在小姑家里吃過飯后，姐姐開始轉(zhuǎn)彎抹角地講媽媽的病情，當(dāng)我得知從一開始媽媽就得了癌癥時，頓時感到一切都完了，眼淚沖出了眼眶。我提出要立刻去醫(yī)院看望媽媽，姐姐說等會爸爸來車接我們。正說著，在一旁緊張聽著的小姑以為已經(jīng)說完了，插言道：“虎子，你不要難過，明天遺體就要火化了！”我一下子懵住了，反應(yīng)不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眼淚不斷地流了出來。就在剛才，我還在給姐姐講，我的奮斗目標(biāo)就是要好好努力，以后憑自己的力量讓媽媽過上比較舒適的日子。因為，我總覺得爸爸是強(qiáng)者，可以靠自己生活得好，而媽媽就弱一些，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來報達(dá)媽媽。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晚上，我和姐姐來到了辦事處，看到幾天之間忽然蒼老的爸爸。爸爸正在擔(dān)心我會受不了這個突然的惡耗，在辦事處坐立不安。睡覺時，我和爸爸躺在床上，談起媽媽的病，談起媽媽這一生。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養(yǎng)的四只小雞，有一只雞因為拉肚子，媽媽給它打了一針，結(jié)果劑量太大，給死了。后來小雞長大了，唯一的一只母雞跑丟了，過了半個月灰蒙蒙地又回來了，攆都攆不走，才認(rèn)出是我家的雞，三只雞長大后，陸續(xù)被殺了，一次是為了給媽媽辦調(diào)動，一次是給姐姐過生日，我傷心極了，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吃雞肉。爸爸給我說，媽媽有一次整理地下室，把我高中時的一些參考書和雜記本給了常靠撿破爛維持生活的姜老太太去賣。爸爸和姐姐聽說了，都責(zé)怪媽媽把那么有價值的學(xué)習(xí)用書給賣了，媽媽一下子后悔極了，還哭了一鼻子，讓他們千萬別告訴我。假期我回到家中，開始翻我過去的雜記，媽媽緊張壞了。后來，還是姐姐從地下室翻出一本我初中時的雜記，暫時打發(fā)了我。 元月18日，是媽媽的遺體在八寶山火化的日子。看到媽媽穿著古裝，整容后的樣子，我都覺得象在做夢。眼前這位神態(tài)安祥，像在熟睡的人并不是我的媽媽，我總覺得媽媽還活著，只不過離開我到什么遙遠(yuǎn)的地方去了。告別遺體的時候，我親了親媽媽的臉，給媽媽磕了三個頭。幾小時以后，媽媽就變成了一盒灰捧在了我的手中。我一點(diǎn)也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斷地問姐姐：“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在辦事處，我不斷地給媽媽的骨灰盒磕頭。九六年的五月初，我從學(xué)校回來了一周，來參加媽媽的骨灰安葬儀式。我把骨灰盒輕輕地放進(jìn)預(yù)留的空位里，這就是一個兒子所能給母親做的唯一一件事了。突然之間，我成了沒有媽的孩子，成了飄浮在世上的一顆草。我的想報達(dá)母親的愿望，永遠(yuǎn)也無法實現(xiàn)了，這成了我最大的遺憾。有好一段時間，我象失去了生活的目標(biāo)，心里空蕩蕩的，無所適從。失去母親的悲哀，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對父親生活的關(guān)心，漸漸減輕了一點(diǎn)，我也漸恢復(fù)了正常的學(xué)習(xí)、生活。失去的，永遠(yuǎn)不可復(fù)得，我只能以我微薄的心意，表達(dá)我對媽媽深深的依戀，永遠(yuǎn)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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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知多少

王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