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糖

伯勞公GM

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整個六十年代和七十年的大部分年頭，在我們老川南城市的機關單位和工廠企業里沒有吃喜酒一說，年輕人結婚就買點糖果糕點、瓜子花生加上幾盒香煙，在單位辦公房里簡單地舉行一個儀式就辦妥了。因此那時候“吃糖”就成了舉行婚禮的代名詞。例如張科長問本科室的小劉：“小劉呀，好久吃你的糖喲？”就是問好久舉行婚禮。 在那個物質生活貧乏的年代，沒有物質條件辦結婚喜酒。客人來了要吃飯吧？要吃肉吧？要喝酒吧？一個機關職工每月25斤糧食定量，你哪來糧票？肉票每月半斤到一斤，自己都不夠吃。酒也是，每張票2兩燒酒，有時兩個月才發一張票…… 作風紀律上也有約束。你也許可以竭盡所能操辦出幾桌酒席，但你有可能被批評搞“請客送禮”，輕則屬于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舊風俗、舊習慣”，重則可以“上綱”成“資產階級生活作風”。這個問題有點嚴重喲！ 所以這“吃糖”一興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七十年代未期隨著人們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和社會風氣的寬松，城市里才開始出現小范圍的結婚辦“喜酒”。 父親調到這個省科學院下屬科研所工作那年我11歲。科研所有兩幢新修的鋼筋水泥大樓，矮的那幢是行政樓，高的那幢五層是科研大樓。職工200多人，其中科研人員有七、八十個，他們中絕大多數是解放后新中國自己培養的大學生、中專生。 1967年大運動開始半年多后，造反組織之間發生武斗導致生產停滯，生活物資供應特別緊張。曾經有半年每月每個市民只供應2兩豬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憑票定量供應。不僅僅是糧、油、糖、酒、香煙、布、毛巾這些要憑票，連鍋、電池、燈泡、肥皂、煤油、火柴……都憑票，沒有物資供應券光有錢你也買不到什么東西。 科研所家屬大院里有一群9到12歲的男娃兒，因小學中學停課鬧革命不上學了，大人也無精力管，天天結伴在科研所及周邊四處游蕩。哪個地方有好玩的尤其是弄得到一點可以吃的，肯定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可別小看這群平均只有十歲左右的小屁孩，他們具有大人想象不到的能力，可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鱉。沱江邊青龍嘴有一棵高達三十多米的大樹，一窩喜鵲興許從解放前就來了，幾十年如一日，一代接一代地在這樹顛做窩繁衍，那窩已壘成背簍大的規模。 有誰能想到，一天一個外號叫紅冬瓜的娃兒竟然冒著生命危險爬上去給掏了。讓下面的小伙伴們看得那是心驚膽戰！你說他為什么舍死忘生地去掏那幾顆鳥蛋？煮來吃唄，嘴饞呀！ 科研所工作的大學生多數是外地人，要辦婚禮就到處籌集糖票。這天，張科長回家給妻說，小劉要結婚買糖到處找人幫忙找糖票，科室同事和朋友們都在幫忙，咱家給他勻兩張。他辦喜事時還請我當主持人，還請我們全家去吃喜糖。 那時候糖票為貴，常常是一個季度每人才供應二兩糖。張妻是一個勤勞會過日子的人，手也緊，那年代誰家都不寬裕呀！自家有五個孩子都未成年，要吃飯念書，自己沒有正式工作，只是有時到所里農業隊打打短工，全家七口人全靠老張每月48元的工資支撐。 不過明事理的張妻還是懂得民間“幫急不幫窮”的道理。平時間大家都窮誰能幫誰？只能靠自己硬撐。但是哪家都可能有急事一時自己難以解決，就得靠鄰里和朋友們幫襯度過難關。張妻拿出了三張糖票。 靠一些長輩、同事和朋友們幫忙，小劉用幾個月的時間終于湊齊了所需用的糖果。 行政樓二層東頭有一間約有間近百平米的會議室，里面有寬大的會議桌，還有二十幾根二米多長的木條靠椅。那些年科研所機關年輕人的婚禮都在這里舉行。 小劉舉行婚禮的日子終于來到了。晚飯后8點，那時候的婚禮都是晚上舉行且都是8點，不會是7點半或8點半。 行政樓會議室里正對大門的一方墻上掛了一條紅紙黑字的橫幅，上面寫著某某和某某的結婚典禮。會議桌前擺了好幾個大茶盤，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糖果、糕點、花生、瓜子，場面誘人。日光燈比平時開得更亮。人們已經提前來到這里，新郎新娘忙著招呼客人，給他們點喜煙、發喜糖…… 來參加婚禮的除當事人外，還有婚禮的主持人張科長和幾位來幫忙的同事。 客人遠不像現在請得那么多，動靜大了，影響不好，表達意思，適可而止。本科室同事及家屬、鄰近科室的同事和自己的好朋友等等，少則二、三十，多則三、四十個人。當然少不了那一群聞風而動、不請自到的娃兒些。 時針正好指向8點。 “大家不要說話了哈！哎、哎，娃兒西不要亂貢哈！”主持人張科長發話了：“結婚典禮開始以前，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現場的客人們都跟著他朗誦了最后一句。 那個年代只要是聚會，不論人多人少，這個程序得先走。 稍停頓，張科長清了清嗓子：“現在我宣布xxx與×xx結婚典禮開始！大家鼓掌祝賀！” 一陣掌聲后，張科長宣布典禮進行第一項：“新郎新娘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給我們帶來了幸福生活。”兩新人背過身向毛主席像三鞠躬。 “向今天前來祝賀的來賓們鞠躬，感謝同志們前來祝賀”，兩新人向眾人一鞠躬。 “夫妻互拜，喜結良緣。大家鼓掌！”二人在掌聲中相互一鞠躬。 “典禮進行第二項：宣讀結婚登記證書。”張科長從桌上拿起一張如獎狀般的紙，一口氣讀完了上面的內容，“從現在起新郎新娘成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規定的合法夫妻。大家鼓掌”。張科長還真能調動氣氛，這典禮進行到第二項，已是第三次鼓掌了。 “現在進行第三項，請研究所革委會籌備組尤副組長講話，大家歡迎！” 尤副組長說：“一對新人結婚，請我講兩句，就隨便講幾句。首先呢祝賀新郎新娘新婚大喜，結成了革命的伴侶。我是過來人，又是長輩，談不上指導，提點希望吧！ 這第一呢，希望你們要繼續認真地學習好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提高理論和思想水平。在政治上爭取進步…… 這第二呢，我看過你們的政審材料，你們是大學同學，是國家培養的專業研究技術人才，屬于知識分子。希望你們今后在工作上要互相勉勵，努力本職工作。同時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導，知識分子要堅持走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的道路，積極投身到階級斗爭、生產斗爭和科學實驗的三大革命運動中去。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努力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鍛煉成為無產階級的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 第三，結婚了，就成了生活上的伴侶，生活上要相互關心、互相愛護。毛主席說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因此，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最后，望你們早日抱上一個胖娃娃。” 又是一陣熱烈地掌聲。此時研究所革命委員會還沒正式成立，籌備組來個副組長也算是“領導講話”。 “結婚典禮第四項：由新郎新娘講你們的戀愛經過。你們哪個先講？咹，不要不好意思嘛。今天來的還有好多沒成家的，你們也給他們聽聽，傳經送寶噻！哈哈哈，小劉你先講！” …… 那個時代機關單位的婚禮上似乎都少不了這項內容。 “下面進行第五項內容：表演節目。第一個節目是新郎新娘唱一首歌《北京的金山上》，伴奏老潘。” 老潘是所里的老技術員，性格開朗。老伴在外地農村務農，他長年住在單身宿舍。特別喜歡拉二胡，有時拉得如泣如訴，年青人都喜歡他。 小劉小兩口都是大學生會唱歌，他們還事前認真排練過，歌唱得很不錯。第二個節目是老潘和另一個姓段的漂亮女技術員表演對唱《老倆口學毛選》。老潘拿棉花條沾在嘴唇上當白胡子，段阿姨頭上裹一條洗臉毛巾裝老太婆，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滿堂大笑。第三個節目是老財務員郭國欣唱了一首四川民歌：“太陽出來啰委，喜洋洋啰喲委……” 在熱鬧又輕松的氣氛中，結婚典禮已近一個小時。這時張科長宣布，應來賓們的要求，在進洞房前新郎新娘給我們表演“啃花桿糖”。 大家歡呼！只見一青年把約兩寸長的花桿糖用一截棉線拴住中間，另一頭拴在一根竹竿上，要求新郎新娘嘴對嘴一起去咬斷這根花桿糖。 這是那個年代老川南一帶婚禮上普遍流行的一個稱之為“最精彩、最刺激的壓軸戲”。目的是要小夫妻當著大家接吻。現在看來這個節目根本算不上什么精彩、刺激了，但在那個真正是“男女授受不親”，連電影上都從未見過青年男女接吻的年代，成了眾人最期待的場面。 新郎比較爽快，先去咬出糖的一端，而新娘卻是推諉羞澀。經眾人強烈要求和主持人的鼓動和慫恿，新娘才迎上去咬另一端。眼看就要咬著了，那青年像釣魚人一樣突然把魚餌提走了。再加上后面有人推腰，兩人的嘴就撞到一起。 人們歡呼雀躍！但主持人發話了：“沒有咬到哈！這花桿糖是交心糖，沒有咬到不準入洞房！” “不上算！不上算！重新咬！…”大家嘻笑著高喊！ 這樣來來回回弄了好幾次，新娘也沒咬著糖。那素顏不施粉黛都好看的臉龐羞得緋紅。 又一次當新娘要咬著花桿糖時，后面有兩個青年突然去推新郎新娘的后背，局兩張嘴唇貼在一起的剎那，只聽到張科長大喊一聲“關燈三秒鐘！” 燈一下滅了，會議室里漆黑一片，只聽到人們的驚叫和笑聲。 燈亮了。整個場面那直歡聲雷動。新郎笑著從地下爬起來，剛才推重了。此時聽得張科長一聲大喊：“結婚典禮結束，新郎新娘入洞房！” 在后來的幾年中，在這個會議室里舉行過好多次婚禮。內容嘛，大同小異。關于婚禮的節目我們不太感興趣，我們希望的是吃到更多的糖果。 那幾年，我們常常盼望著結婚，不對，是盼望有人結婚。他們辦喜事，也成了我們大喜的日子。 參加過多次婚禮的我們還認真地進行了總結了經驗。婚禮上糖果糕點有人看管，我們被重點防范。但關燈的那幾秒鐘，為我們下手抓糖提供了可趁之機。 我記憶最深、最有趣好笑的一次婚禮，至今都難以忘卻。 時間來到七十年代初，一個夏日的夜晚，二樓會議室又舉了一場婚禮。女方是我們研究所的技術員，一個漂亮的大學生。男方是她的大學同學，畢業后分配到一個大城市的科研機構工作。 那天晚上當我們一幫娃兒來到會議室時，那是又驚又喜呀！桌子上幾個盤子里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玻璃紙包裝的精美糖果，有硬糖、軟糖和奶糖。煙是紅色精裝上海出品的“牡丹”牌香煙。這些都是新郎托關系從一些大城市購買來的。從糖果香煙的檔次看，男方的家庭條件一定很好。 過去那些婚禮上吃的也很豐富，不過有的花生瓜子多，糖果少；糖果比較多的場合大多也是本市生產的一般糖果多，而這次盤子里裝的可都是價錢很貴的外地高級糖，看著都接呑口水，真是太誘人羅！ 那天晚上我們都沒有心思去看鬧熱，總覺得這場婚禮搞得啰里啰嗦……好不容易熬到新郎新娘“啃花桿糖”了。 研究所是知識分子打堆的地方，婚禮上少不了唱歌、詩朗誦、領導講話呀這些顯得陽春白雪一些的項目。但人們更熱衷于新郎新娘嘴對嘴咬花桿糖這種下里巴人的鬧騰。 “哈哈哈哈……”當大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小伙伴們一個個趁亂偷偷潛伏接近了擺糖果的會議桌前。 “關燈三秒”！的聲音如一聲令下，一群男娃兒從不同方向在黑暗中朝著盤子所在位置就是一陣亂抓…… 　　抓得少的能有七、八塊糖，抓得多的有十三、四塊糖，這都讓娃兒些如獲至寶。那時娃兒們饞哪，當晚就全部干掉。 幾十年后想到這件事，簡直難以置信。現在叫我吃二、三塊糖就覺得甜得難受。今年春節買了一小盒糖擺在家中，小孫子也只是偶爾去吃一塊，一個月也沒有吃完。當年我們那幫娃兒婚禮上吃的和黑暗中抓的每個人一夜吃下去二十幾塊糖，天哪！是怎么吃進去的？能受得了嗎？ 歷史上許多真實的生活細節會完全顛覆今天人們的想象。 　　 第二天早飯過后，如往常一樣小伙伴們又聚到一起玩耍。大家不約而同地把昨晚吃下的那些高級糖的糖紙拿來欣賞，看糖名、看產地。一張張透明糖紙上印著五彩斑斕的商標，煞是可愛！ 這次沒有本地糖，全是外地大城市的。水果糖分硬糖和軟糖，有什么桔子呀、檸檬呀、香蕉、菠蘿、香草、薄荷……少量特殊的高級的有奶糖、咖啡糖、可可糖和巧克力。 產地以國營成都耀華食品廠、重慶冠生園食品廠居多，還有上海冠生園的、武漢的、北京的、甚至還有東北大連市的……太不容易了！我們相互把自己擁有相同的糖紙進行了交換，互通有無。并把它們放進書中保存。 嘴饞好吃竟然培養了我對藝術品收藏的愛好，同時鍛練了我的記憶能力。至今朋友們都夸我有超常的記憶力，年少時嘴饞功不可沒。 “長鳩山”是一個小伙伴的外號。大家小時在一起光屁股游泳，發現他的丁丁比大家的要長些，就給他取了這個外號。時間長了，他就認可了。 長鳩山第二天上午來三合土打的球場交換糖紙時，總覺得拖鞋不平，硌腳。他就坐在臺階上翻過鞋底來看。他這雙拖鞋是他媽媽的一雙女式硬塑料涼鞋穿壞后剪去后跟做成的。 女式塑料涼鞋鞋底后跟里有較深凹的空隙。長鳩山使勁從后跟縫隙中摳出一塊小鵝卵石一樣的東西，外面還裹著玻璃紙。仔細一看，原來是塊硬糖！ 肯定是昨晚熄燈搶糖時，一些糖塊掉在地上，被長鳩山后跟踩上嵌進去了。長鳩山喜出望外，剝掉殘紙，糖紙上可以辯認出這塊水果糖竟然是國營天津汽水廠出品的！啊呀呀！來得好遠啦，天津！而且這糖是汽水廠生產的，放在嘴里會不會冒泡泡？他把糖塊在水籠頭上沖了沖，放進嘴里，吃了。 那天晚上的盛宴，長鳩山笑到了最后，此刻他是這群小伙伴中最幸福的一個。 （END） 伯勞公文 2024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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