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師嫣

離甲辰龍年春節還有十多天，我出行了，是自駕走粵北與粵東。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走出去，回不來，因為嶺北鋪天蓋地的冰雪阻我回歸，被困在嶺南那一方的春色中動彈不得！與蜀山湘水歲月相伴的我，不得不平生第一次在“異地”過年了。 怪就怪這幅網上看到的山徑雪梅圖！這是梅關古道嗎？誘惑是如此之大：二十多年來心心念念的梅嶺竟大美如斯？說什么都得走上一趟了！ 　　世間很多場景與故事，不親身經歷是無法想像的，有時我都覺得，生命的過程和意義就是感知！ 與那幅網上的美圖相比，嶺南無雪。相對落寂的梅關古道，并不是旅游人群樂于打卡之地。但是，碎石鋪出的千年古道和梅朵飄來的縷縷幽香，卻是值得走上一走的。 這也是我行走江湖多年，第一次在年前出行。 　　細雨剛停，沒有鋪上雪氈的古道泛出白光，同樣凝固在一個帶著寒意的空間里。 　　這個時節，道旁密密層層的白梅剛謝，梅瓣不知飄落何處，“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而紅梅朵朵卻接著開了，一樹樹綻放在長亭外古道邊，延續著大庾嶺下飄逝的芳魂。 　　在梅關古道一路上見到的碑刻中，感覺最貼切還是這句“寒香漫古道，險塞固南疆”。 所謂“險塞”，就是這個修筑在大庾嶺峪口上的“南粵雄關”，亦稱梅嶺，是江西大余南下廣東南雄，從秦代始建到唐代拓展這條古道上的唯一要塞。 走下梅嶺，從龍南驅車南行，總有花兒在路邊閃過，雖是冬日，謂之一路春色也不過份！ 就連梅州花萼樓的環形圍屋瓦頂上，竟然也開出一片嬌紅的花兒。 粵地村落民居的鑊耳山墻上，也開著這樣的花兒，這是一種什么花呢？開在貧瘠炎熱，無土無水滋潤的屋脊上，看上去連葉片都有些枯萎，卻依舊吐蕊怒放。 而在原野上，白梅牽手山茶，更是開得熱鬧。 草叢中則是一片片小小的矢車菊。 　　待走過潮汕恵州，已近年關。忽聞長沙及湘鄂兩省寒潮來襲！不是下點大雪就算了，而是連綿凍雨，生生地把戶外的一切裹上一層厚厚的冰殼！ 從朋友圈上成堆的圖片上看到，長沙的紅梅也開了。然而凍雨卻不懂憐香惜玉，不由分說地包裹上晶瑩剔透的高冷裝容。 　　冷嗎？我知道，這還不夠冷！ 如足夠冷，就不會下雨了。看不見的水汽，將直接在枝頭凝固成冰花霧淞。 說冷不冷，那該死的凍雨則害人不淺。它凍成冰殼包裹在輸電線路上，導致高鐵停運和車次取消；又影響到飛機航班緊俏而機票成倍暴漲還搶不到；弄得高速公路管制封閉而無法通行…… 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到長沙過年了！ 　　然而，回不去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不著急，年總是要過的。 在廣東過個龍年春節，不是能品味到更濃郁更富春意的年味兒嗎？斗轉星移，現在的華夏大地，還有多少地方留存下接地氣的古老年俗呢？綏德米脂？蔚縣潮州？ 所幸一車五人，全家都在佛山。佛山親家也熱情留我們一起過年。太好了！我沒有什么遺憾和缺失，70后的尾聲，將在南國感知一個別樣的新春佳節。 能品味什么叫“一花一世界”， 還能知道什么叫“一葉一菩提”。 　　身已在“佛山”，此時不悟，更待何時？ 大千世界，一花一葉，其實彰顯的是世間萬物的多樣個性。在我的一生中，曾經歷過氓滅個性的年代。而此時此刻，做夢也沒想到是，因為凍雨冰災，我獲得了一個突破全民族整齊劃一思維的感知機遇。過個年，由此真正懂得一花一世界，何嘗不是思想解放？！這樣從未體驗過的個性感受，可謂彌足珍貴。 毫不置疑，我們能過上一個好年了。“此心安處即是吾鄉”，一家人團聚在異地他鄉，將品味一個不一樣的龍年春節。走進這掛著鮮花綠葉的大街小巷，以此來豐富我那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愜意的了！ 　　嶺南的新春，是鮮花扮靚的！都市村落，從商場到百姓人家，迎進幾盆嬌花兒是其獨特的年味兒，由此形成了繁榮的花市。 在佛山，有著嶺南最大的蘭花種植園和數以百計的街頭花市。陳村的蘭花基地沿高速公路延伸十多公里，走進這里，即拉開了新春的序幕。 “一花一世界”？老天，在這里，花兒就是整個世界啊！一枝枝一簇簇獨具風情的個性綻放，千嬌百媚萬紫千紅的占據了整個視野！ 在花兒的廳堂中，扎堆的蝴蝶蘭成為主角，人說“姹紫嫣紅三春暉,賞心悅目百事興”，出彩的是美不勝收的個性。 只需如此數枝，就可贏得滿堂春色。 而除嬌艷的蝴蝶蘭外，草蘭墨蘭則以沁人肺腑的幽香散開了春日的氣息。 個性的交織，成就了美，成為一種世界的詮釋。 當然，街頭的花市外，則是“美好生活”現實版的祝福。 與之呼應的，是街頭的花兒與姑娘， 還有街頭的花兒與孩子， 街頭的花兒與老人。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漫步在花市，你會發現大蔥花球也上得臺盤。 咸魚也指盼在花市翻身。 那花兒一樣的小風車，是孩子們的最愛！ 而夫婦雙雙則鐘情于歲月的芬芳。 龍年的祝福都在這兒了！ 當然，還有夜市。 夜市的燈火中，最亮眼的是一樹樹一枝枝桃花！且喜慶又避邪！ 被我亂叫為“元寶果”的盆栽也登場了。 　　這樣無處不飛花的嶺南年味兒及全民花癡，在廣袤的國土上哪里還能尋到第二處？ 而佛山新春彰顯的個性遠不盡如此：那里還有一條只在年前熱鬧的筷子路和揮春街！ 　　在這條小街的騎樓下，年前書寫對聯也成為街頭年復一年的新春民俗，以致在街口樹起了這樣的銅像。 　　在中國的春節，家家戶戶張貼喜慶吉祥的對聯，是承載了華夏民族辭舊迎新的文化表達。幾十年前我父親那一代人，為遠親近鄰書寫對聯是種信任和榮耀。但這些年，對聯還年年貼，而書寫者卻大多消失了。 沒想到在佛山，寫對聯和買對聯竟成為新春街頭一景。 　　書寫者身著紅衣在街頭騎樓下揮毫舞墨，對仗詩文及書法氣韻隨之出現在紅色的條幅上。 我驚異的是有人寫，還有人買！在中國任何一個都市，會有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求購對聯嗎？ 除了新春祝福的吉祥話兒，什么新婚之喜，喬遷之喜之類，書寫者是滿滿的套路。 有些講究的買家，已經要求不著墨色，而用金漆描寫。 很多字，我是既不會認也不會讀，只知是吉祥如意之大意。 而那戴龍頭紅帽的孩子，卻已經用稚嫩的嗓音讀出“福”字。 而這對雙胞胎男孩，也擠到攤位前，你一句我一句朗朗上口的大聲讀起來。 街頭鐘表鋪的“裸鐘”正緊趕慢趕走向大年除夕。 一個又一個攤位上，書寫者沒人停下來。 老先生也飽蘸舍汁筆耕不輟， 而這位大姐，則專注地描畫顧客指定的扇面。 此情此景，乃是當今中國千家萬戶祈愿新春吉祥的寫照，很普通也很特別。 更可喜的是，書寫攤頭，可以發現年輕的書寫者。 而孩子們也在朗讀中較真兒比較選擇，然后轉身告訴爸媽買下！ 　　走出筷子路，我感觸良多，這已經不是書法什么的，而是文化，是民間的，也是民族的。接地氣是華夏民族文化的一個特點，可能老土，卻是文化生長傳承的基因。那怕只有佛山街頭這樣一個角落的存在，也給文化上打上了獨特的標注。 瞅見小巷里的商家剛貼上對聯，橫批竟是“角落咖樓”，顯然，這個角落，是一個類似“白天不知夜的黑”那樣的咖啡店。也不要叫什么“拿鐵”了，來一杯黑咖啡吧！天色已晚，就在這小巷中品上一刻夜色吧！ 咖啡店的確在一個角落中，不少人是被咖啡那似有若無的芳香召喚過來的。 這一片區域，是佛山赫赫有名的時尚地界，叫作“嶺南新天地”。然而在巷口，卻是兩個身著旗袍的名媛看著你，極具民國風。“新天地”與舊人物，交織在暗夜的華燈下，還真有點意思。 　　咖啡店不遠，還有一家粥鋪。門楣匾額上書著“母米粥”三字，看起來是為不喜歡喝苦咖啡的游客準備的。 何謂“母米粥”？聽說是胚芽米熬出來的！ 燈下，胖胖的老板娘正在手機上結帳。柜臺邊那三只傻乎乎的“二師兄”，是不是在為她的“個性”粥品叫好呢？ 走不了多遠，小巷深處越走越寬敞，發現竟有多條小巷從大街上引入這個新天地！ 佛山是嶺南著名的工藝陶產地，新天地中就有這樣一家大店。一進店門，一排排獅形龍偶的彩陶擺件出現在眼前。 這一上一下的孩子圍坐的水桶卻有些費猜！水桶上蝙蝠銜來的那字，是什么字呢？ “你傻啊”，二師兄笑成瞇瞇眼，“別猜，有銅錢有元寶派發利是就行！” 新春佳節，福祿壽三星也齊聚了！ 兩個老壽星也笑呵呵地來了！ 當然還有更多的龍。 更多招財送寶的二師兄。感覺佛山人喜歡的動物，先是獅與龍，這在舞獅之鄉和壁上無處不在的龍可作印證，其次，就是一臉福像的豬啰啰了！ 在這個“夜店”里，我真正喜歡的，卻是這樣富有生活情趣的一對新人！ 或者是在井邊打水的布依族少女。 送子觀音也褪去了法相，抱著孩子來到了人間。 佛山，包括臨近的順德、番禺、陽江，新春的南派舞獅算是一絕！撲騰飛躍技巧之高令人咋舌，連沿街店鋪前“討喜”一對對舞獅也不含糊。 而佛山陶藝的技巧之高也是沒說的了，瞧這一對活靈活現的絨頭金魚！ 　　走出陶瓷店，“新天地”正在更濃的夜色中展現斑斕的華彩！ 在這個三角地的水池邊，長頸鹿母子披紅掛彩正在飲水吶！ 轉身一看，院落門內，似拜堂成親之地！門口還有一匾：××街道婚姻登記處！哈哈，回去幾十年，就在這兒登記，然后就這兒拜堂！這才是真正的“閃婚”！ 穿小巷走上街頭，就是粵菜名店松鶴樓。這店名以長壽寓意，若去試味，養生的大媽們恐怕都得起身溜走！ 舉著相機在夜巷里一頓亂拍，鏡頭畫面中冒出“貓空”二字，何解？ 　　終于抓到了一幅可題為《窗外》的作品，很有時代感。這群年青人擠在窗口看什么呢？ 不怕被人嫌，也擠過去在人縫間往里瞅。啊？地毯上沙發上待著不少懶洋洋的貓兒，從毛色，圓眼睛上看，幾乎都是名貴品種。哦，這是一家寵物店。“貓空”是說貓們吃飽了喝足了在這廳里參禪啊！呵呵！ 就在“貓空”之右，櫥窗里小桌擺放著圍棋黑白子，而醒目的卻是那一雙舞獅。 一間又一間櫥窗就像一幅幅印象派油畫。 彎過小巷倚角，卻是馬上要下班的兔子，正仰頭長嘆呢！ 風聞廣州是中國的黑人之都，在“嶺南新天地”的一角也有她們的位置。 偷窺咖啡店里，正被新春的溫馨祥和籠罩。 而窗外，跟我一樣瞎溜達的人不少。 地面鋪出的小巧噴泉，營造出雨巷深深的意境。 而“雨巷”旁的小店，仍有不知情節的故事。 很喜歡那首戴望舒的《雨巷》，忍不住回頭又拍了一幅！時代變了，“雨巷”也變了？ 在這個新天地中，最多最突出的形象還是龍！等了十二年，它終于昂起頭來，走向人間，和人們一起歡度佳節。 在小巷深處，龍形花燈無處不在，甚至不顧“龍從云”，“飛龍在天”的說法，還為高高在上的它添了一雙“天使”的翅膀。 街頭的大師們卻在一角為人作畫。不過，那只是想像，不是寫實，更不是寫意。對繪畫而言，我不大懂，但想像的彩繪似乎比寫實或寫意容易得多！而在大師旁，只是看看，不敢作聲。 我又想起了“一花一世界”。這是我在番禺的余蔭山房匆匆拍得的。那天，我們得趕往廣州著名的陶陶居酒家赴宴，與斗哥兒一家在那兒團聚過年呢！冬日盛開的秋菊特別嬌艷張揚，婀娜多姿！南國花都似沒有什么秋去春來，正是大姐大媽們期盼的那種不老青春。 眼看著已近除夕了，趁著人們忙著過年，我趕緊四處溜達。像嶺南四大名園中的佛山梁園、順德清暉園、番禺余萌山房，以及不在名園之列而勝似名園的順德碧江金樓和西山廟，佛山祖廟和南風老灶等，趁著人少逐一走走。那種與江南園林似曾相識又大相異趣之美，著實讓我陶醉。但若論花兒，余萌山房遍植的菊，乃是此時的花魁！ 瞧這羞花！被師嫣凝視了，拍攝了，羞了！揚起幾瓣遮住臉龐！真的是嬌花如斯，給“一花一世界”解讀出無盡的意味！ 是花有千千結？ 還是情絲無序？ 抑或是守候期盼？ 當然可以纏綿，但也可以痛快。譬如煙花兒，“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火樹拂云飛赤鳳，琪花滿地落丹英”！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端的是花非花，霧非霧，來無蹤，去無影，一迸驚天地，剎那紅顏逝。“花開花落花無悔，緣來緣去緣無水”。 一花，一世界，花之美，美在獨特。像這幅潮州韓江畔拾得的水墨，并非千里江山圖那樣的“如此青綠”。那是一個淡淡的清晨，山影水色都淡，淡到水邊的花兒也不顯眼。然而，要顯眼干什么呢？ 而南澳島這幅大海波光圖：不僅沒有花，而且連色彩也失去了。那是在汕頭南澳島我住的套間一個寬大的孤形陽臺上。入住時告訴我，陽臺上可以看到日出的。而靜靜的清晨，天邊的灰色的淡云遮掩去旭日和所有的輝煌，然而，要那輝煌干什么呢？不美嗎？美！回首一生，沒有“高光時刻”，不顯眼也不輝煌。然一花，一世界，我在我感知的世界里悄悄地美著。慢慢有了理解和寬容，習慣了平淡與平和，懂得了世界的互構和百花的襯托，行走人生的境界，才美了，才灑脫了，才自在了，才走向了一葉一菩提的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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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

師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