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童年

朱美嫻

不知道為什么，除了老家朱湖，我再也無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的血液。在別處我照樣有喜怒哀樂，但它們始終得不到我的靈魂。我像徐庶一樣，身子進了曹營，心還在漢。我覺得我二哥也一樣，人在國外，卻在谷歌地圖上找瑞昌碼頭鎮朱湖村。只是老家早已物我兩非，離開的時間太久遠了，回憶零散而雜亂，我需要打碎之后重組。在朱湖渡過的時光永遠像鉆石一樣閃亮，可思緒偏偏像追逐自己尾巴的貓一樣在原地打轉。 懷念小時候住過的那條總是讓人迷路的逼仄的巷子和巷子里的鄰居，甚至懷念斜對門米貴太用抹布擦洗自家淌水溝的樣子。跟兒時的伙伴一起拐房子（一種娛樂活動）、跳橡皮筋、捉迷藏，枯水季節在赤湖干涸的湖床用永久牌二八杠自行車練騎行、翻花陣（用毛線在手指上不停變換花樣的游戲）、冬天靠在向陽的墻壁上擠暖兒…… 過年是孩子們一年中最最滋潤的時候，大人圖吉利不再打罵孩子，家里生活也超平時正常水平，桌上有了大魚大肉，兜里裝著炒薯果兒炒蠶豆炒花生。除夕那一天吃完年飯領了幾毛壓歲錢就匆匆忙忙往小賣部跑，就算一分不花也要盯著心儀已久的東西掂量掂量。 除夕的晚上是要守歲的，家家戶戶都貼上了新對聯，燈火通明喜氣洋洋。每家的大門都虛掩著，方便鄰居隨時進出。辛勤勞動了整整一年的大人們難得地聚在一起打撲克或者打麻將，也有人打麻雀牌。孩子們在地上尋找未燃放的鞭炮，用香火點著，時不時傳出“嘭！啪！”聲。每家每戶都在桌上擺放糖果糕點待客，真快樂！ 因為小時候在朱湖享有那樣質樸的生活溫暖的人情。那樣寧靜而舒展的日子，從幼年便植入我的生命，鑄造成我人格及人生觀的一部分。還有，在朱湖老家渡過的所有日子，都是在父母兄長親人庇佑下無憂無慮的日子，讓我相信人是可以依賴的，人間是充滿溫情和友愛的。世界是這樣美好，困難時互相幫助，再窮都無需悲觀，再窮都不影響快樂。 那時候，鄰居都沒什么錢，房子都小小的，一家七八口人非常常見，青磚瓦房，八零年之后才有紅磚青瓦帶陽臺的兩層小樓。都沒有院子，就在巷子里玩，家家戶戶門檻石都被坐包漿了，锃光瓦亮。那條悠長狹窄的巷子既通往赤湖也能通往西邊壩，壩的那頭是莊稼地。所以，我們有機會春天看油菜花，夏天采荷花秋天收棉花冬天賞梅花。 隨著年齡的增長，竟越發戀念童年時光和家長朱湖。為什么我總是忘不了老家的每一塊磚石每一級臺階每一株花草樹木每一副面孔？我兄弟姐妹五人可以因為一張曬石上的老照片就在家人群里興致勃勃聊幾個小時，那塊大石墩都承載了無數的回憶！總覺得曾經清澈見底的赤湖連同湖里的水草都像血液一樣融進了我的生命里。那個瑞昌最大的村莊印著我童年時候的小小足跡。我是家中的第四個孩子，從爺爺奶奶開始算起，我有十多位兄弟，連我在內五姐妹，侄子侄女一大群，村子里跟我同齡的男孩女孩讀書時同年級有三個班，使得我的童年生活一點都不孤獨。 或許是這樣熱鬧溫暖的人生開端，對比成年之后的郁郁寡歡，讓我更是懷念老家的一草一木，甚至是老家祠堂梁上垂下來的沾滿灰塵的蜘蛛網都覺得親切。成年之后，開始了一個人的流浪，慢慢的喜歡上孤獨也安于孤獨，面對一燈一書覺得無比寧適。從書中抬起頭，看桌上孤燈寒照，微黃微暖，我的一縷魂魄竟沿著這縷光穿越回老家，時間被拉回到30多年前已經入了九的臘月的一天…… 在那個熟悉的屋子里，煤油燈把父親的身形勾勒出來投射在寫有“毛主席萬歲”幾個大字的墻壁上。父親躬著身子費力地揉著未成形的年粑面團，額頭上冒出薄薄一層細汗。屋子里的一切物件都浮現了出來。在這里，時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嗎？時光只有被安頓在一行行永不褪色的回憶里它才不會消失；在這里，過去種種在朱湖經歷過的人和事的影像全都重疊地堆到了眼前。不管往事或悲或喜或幸福或艱辛，我更想從中找尋屬于父親留下的痕跡。我閉上眼睛朝歲月深處望，父親又露出潔白的牙齒朝我一臉寵溺的笑。我拆了家里唯一的半導體收音機?? ，他無奈的笑；我拆了總是叮鈴鈴響的鬧鐘，他好氣又好笑；我拆了“嘀嗒嘀嗒”走的昂貴的機械手表，他還是笑，鮮活而爽朗。再大的錯都無底線的包容我。 生命從來不是孤立成長的個體，需要愛和包容。它一面成長一面吸取沿途繁枝茂葉的營養；它也似靈敏度極好的攝影機，攝入沿途所見所聞。每一分每一秒童年的日常生活小事，都是制造現在人格的神經纖維。父親和老家朱湖我身邊每一個人的言行品格，都是形成個性的營養元。讓人的思想、情感和行為受到感染，最終左右了生活態度。其實，很多回憶并不美好舒適或快樂，也許它們依然令人懷念，僅僅只是因為那是童年的一部分，從而形成了源于靈魂深處的情感，就像母親做的腐乳父親做的粑條。我慶幸艱苦的童年生活回憶起來如此溫馨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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