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長江的支流沱江古時候叫做資水。我的故鄉(xiāng)，那座方方正正清清朗朗的小城就座落在資水北濱，依照“水南山北為陰，山南水北為陽”的古老觀念，早在一千多年前她就得名資陽了。</p><p class="ql-block">沱江穿龍泉山過簡陽從臨江寺入境，逶迤流過故鄉(xiāng)的那一段足足一二百里。江面開闊，沙洲點綴，碧波銀浪，雁鵝徘徊，這一江段便有了個富于詩詞意境的別稱：雁江。江灘上，散布著紅白黑三色卵石，光滑潔凈，形狀各異。一種芒草，稱之為芭茅，頑強地生長在江渚上，一簇簇，一叢叢，一行行，一片片。</p> <p class="ql-block">故鄉(xiāng)地處淺丘，一座座小山包依照天意分布在廣袤的原野上，沱江因之而曲折。赭色的山石表層風化成石谷子，風吹沙沙響，雨打沙沙淌。小山包上沒什么大樹，青?雜木之外，多是些對肥料沒啥需求不畏水澇卻又極耐干旱的芭茅。不止江畔，不止郊外，就連城關鎮(zhèn)，除了祠堂前的黃桷、街沿邊的洋槐、井臺旁的皂角、油珠，操場壩四周、溝渠乃至住家的泥巴墻頭，芭茅無處不在。它個性十足，我行我素，意識里哪有城鄉(xiāng)階層的界線？它有時昂著頭，有時躬著身，不卑不亢，隨遇而安。</p> <p class="ql-block">它擎著灰白色的絨傘在秋風中飄游，有意無意，落地生根。它會被一茬茬收割，而不死的茅根卻在地下蓄力，歷經寒冷的冬季，迸發(fā)出更猛烈的長勢。頑強的生命力，可持續(xù)的發(fā)展，不由地讓人想起“蕓蕓眾生”這個詞，肅然起敬。</p><p class="ql-block">春天，它抽芽長葉翠帶四下里伸張蓬勃向上能有一兩米長，葉尖指向大地。葉子中間一道白色的粗梗分出左右，兩邊長著鋒利的鋸齒。傳說，木匠先祖魯班就是受茅葉的啟發(fā)發(fā)明鋸子的。</p><p class="ql-block">夏日正是它風華正茂的季節(jié)。它抽劍揚花，茅桿足有一人多高。萬千花穂集束，團結一心，眾志成城，若吶喊，若引吭高歌。它綠裙環(huán)腰，亭亭玉立，儀態(tài)萬方。它時而狂舞前俯后仰盡展肢體的柔韌，時而又沉靜下來，在蔚藍的天空下，作沉思狀。</p><p class="ql-block">這該是我心目中最美的空鏡頭！</p> <p class="ql-block">是的，這是雁江之濱我心目中最美的空鏡頭，倘若闖入一群一九五零年代的孩童，那又該是何等生動的畫面！</p><p class="ql-block">童年的一段時光是在故鄉(xiāng)度過的。依稀記得，直通資陽火車站那條筆直寬闊的和平路，我在那兒上過幼兒園；東門河的車渡，我見到過汽車坐船的奇觀；跨越西門河和老成渝公路的鐵路橋，是我到外婆家必須經過的地方；上西街黃桷井不遠處有我發(fā)蒙的城關二小，校門低矮，因為頭上有個戲臺，父親說過去叫南華宮。</p><p class="ql-block">那時家長都忙，沒有陪孩子一說。學校并無像樣的文體活動，家庭作業(yè)十分鐘的事，家里也沒什么好玩的東西，放學之后大把的時間做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小伙伴們會不約而同地跑進芭茅地，男娃兒的游戲總是離不開戰(zhàn)爭。我們會折下芭茅葉，沿著葉梗撕開兩邊，握住葉子用力揮臂朝天一擲，葉梗便會箭一般飛出很遠，這叫甩箭。也可以用倆手指頭夾住葉子射出去，雖說射不遠，但可以精準打擊，命中率比較高。射箭要講究反順方向。我們曾經整過一個成都娃兒，讓他細的一頭朝前射，結果他的手指被茅葉的鋸齒割破，流著血哇哇直哭。</p><p class="ql-block">有的時候我們耍高興了，便分成兩撥開始游擊戰(zhàn)。記得有一回，我手中的弓箭射盡，情急之中揀起一塊鵝石，朝著芭茅晃動方向的前頭扔過去。我并沒有因為早早具有提前量意識而高興，因為我把小伙伴的后腦勺砸了一個洞。一位過路的中尉軍醫(yī)把傷員帶到附近的部隊衛(wèi)生所，為他清洗了傷口，放上一粒褐色藥片，貼上紗布，用膠布固定好。那天晚上，風平浪靜，小伙伴傷員居然沒到母親那兒去告狀。</p><p class="ql-block">當然咯，我們也并非一味撒野、瘋鬧，偶爾也會安靜下來，坐在大鵝石塊上，學著大人的樣兒用茅葉編織蚱蜢，或者用小刀將茅桿下得長長短短，根據需要削出不同角度的剖面，制作提籃、托盤，造車造船鑄寶劍。</p> <p class="ql-block">小學二年級我離開了故鄉(xiāng)，隨身帶走一把茅桿寶劍。八年后因停課鬧革命有閑，我回鄉(xiāng)看望外婆，不期參加了一次收割芭茅的勞動實踐。</p><p class="ql-block">故鄉(xiāng)地處淺丘，地表無森林，地下無煤層，缺燃燒一向是老百姓無法不面對的難題。收獲季的稻草麥秸原本就不多，喂牛之后，修房補屋鋪床編草墊之余又能剩得下多少？藤蔓、竹葉都用來燒火做飯。芭茅帶著使命生長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彌補著人們生活的缺陷。</p><p class="ql-block">外婆家從生產隊分得一面山坡，山上別無他物，遍坡芭茅。每年盛夏之際，他們都要去收割芭茅，挑回家晾曬，而后分捆扎成小把備用。我在外婆家，正趕上小姨我喊四孃要去收割芭茅。我要跟著去。外婆心疼我，不答應，她哪知道“與工農相結合”的思想已在我心里萌芽？幾經堅持，終獲準許。</p><p class="ql-block">我原本穿著長袖襯衫的，汗?jié)窈螅瑩]動半月草鐮比較不方便。我索性脫掉襯衣，亮著膀子干。落日西下，終于完工。四孃扎捆時，我站旁邊看，忽然覺得脖子肩膀刺痛難忍。原來，身上被芭茅鋸齒割出數不清的小口子，工作一停下來，加之烈日蒸騰汗水浸泡，一時惡癢惡痛。我咬緊牙關并未作聲。</p><p class="ql-block">晚夕，坐在外婆家院壩的竹林下，端著香噴噴的紅苕稀飯，感受著四肢的酸痛和皮膚的搔癢，我開始明白了：人生之路，少不了艱辛。</p> <p class="ql-block">時光荏苒，童年少年遠逝，故鄉(xiāng)也早已改變了模樣。有時會想起故鄉(xiāng)，腦海中居然首先浮現出芭茅的圖景；而無論何時何地，每每看到芭茅，甚或看到蘆葦，都會勾起我不盡的鄉(xiāng)愁。</p><p class="ql-block"> 2024.03.0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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