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個人死了,像一只敲斷脊梁骨的癩狗一樣,癱軟地踡臥在坡坎下的草叢中,黑黢黢的,齷齪、丑陋。</p><p class="ql-block">發(fā)現(xiàn)他的村民們三三兩兩立在坡坎上,沒有憐憫,眼神里滿是鄙夷之色,仿佛死去的真是一條狗。</p><p class="ql-block">他叫“老凱”,是綽號,不是港劇里的“凱子”之意,這個“凱”是當?shù)赝琳Z,說的是撲克牌中的國王“老K”,喊出來是“老凱”,源于一次他在賭博牌局中扔牌時說:“5個K(凱)”,眾人大驚,那里出來5個“凱”?他拍拍胸口“加上我”,意思是我豁出去了,從此“老凱”貼上了他,村里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包括大隊書記、公社領導見了他都喊他“老凱”,他不以為意,一 一應著,由此,他的真實姓名幾乎徹底跌入九霄云外。</p><p class="ql-block">老凱所在的村子是帽子峰深處的一塊稱做“寺村”的洼地,四面崇山峻嶺,竹木茂盛,只有一條山道通往山外,村子里四周散落地住著百多戶人家,皆姓康。</p><p class="ql-block">老凱是外來戶,解放前臨近解放時跟著他父親落戶到這個小山村里的,因為是異姓外來戶,不受待見自是難免。</p><p class="ql-block">老凱父子遷入這個村子時,凱父四十多歲,老凱十八、九歲。后來,聽傳言:老凱是私生子,凱父原是一肆掠贛、粵、湘之巨匪的心腹跟班兼保鏢打手,巨匪在窮途末路之時,為回報凱父的忠心耿耿,贈送了一盒劫掠來的寶物給他,但凱父在臨死前失憶了,不知道那玩意兒埋哪了,狡詐的老凱心領神會的笑了一下,滿口黃牙齜著,詭異得像抖音里咧嘴的猴。</p><p class="ql-block">凱父是在臨近解放時嗚呼哀哉的,躲過了解放后的清算,但老凱則沒有那么幸運了,三反五反、文革、反右的歷次運動飽受沖擊,多次被捆綁在村東頭的樟樹上被民兵吊打、毒打,好在這小子一身強骨且武功過硬,愣是沒有降服他那倔頭勁兒。</p><p class="ql-block">他們被村里人安置在村西頭一間茅棚里居住。凱父死后,老凱不知從哪兒撿了個流浪女回來,后來成了他的妻子,那時已是五十年代未期的事了。他妻子的個子高出老凱一大截,模樣也端莊,性情也好,不知老凱撞上了什么狗屎運,反觀老凱就有得說了,幾乎可以用“慘不忍睹”形容之:很矮小,皮膚粗糙且黑,滿嘴黃牙,手長腳長身子短小,如猿猱,但五官還算周正。這家伙從小練得一身好武功,疾如猿猴,三竄兩竄能爬上高逾數(shù)丈的巨樹,且雙臂力大無窮,出拳迅猛凌厲,故在村子里稱王稱霸無人能敵,也有不服輸?shù)膹娙伺咦犹魬?zhàn)他,但都被他三拳兩腳揍得鼻青臉腫哎喲哎喲,從此,再無人敢靠近他,只敢遠遠的恨恨連聲。</p><p class="ql-block">老凱有一門手藝:編籮筐及編織篾答子(用于曬谷物的竹墊席),并以此補貼家用,山后翠竹盡有,原材料不成問題。他常常挑著編織好的籮筐步行十多里山路去往墟上販賣,為這,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時沒少挨揍(批斗)。</p><p class="ql-block">老凱每年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都會用青竹編織一些比藍球還小、有提把的、做工精致的小藍子,圓形的方形的都有,無蓋,說白了,就是孩童喜歡提著的一種小小果藍,他會挨家挨戶送給有十歲以下四歲以上小孩的家庭,方形的送給男孩子,圓形的送給女孩兒,那些家里收到竹藍的女主人眼淺,一年的不快瞬間云散。</p><p class="ql-block">可老凱終究不是善茬,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當然,這抽,不是吸食鴉片,更不是吸毒品,是紙煙。他渾身上下有股匪氣兒,看來,骨子里基因的東西是無法逆轉的。</p><p class="ql-block">奇怪的是:他竟偷偷的在經濟方面支助鄰村的一家孤兒寡母,那家人死了男人,留下女人和孤女,老凱常借販籮之機去接濟那家苦命母女,這事連他家那流浪女都不知道,更甭說村里人了,搞不懂是出于“義”還是因為“俠”。后來,那家女娃子也很爭氣,讀書努力,考上大學后,一路考研讀博,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工作,未幾,把母親也接出去了,老凱知后,不以為意,仿佛至始至終都沒有幫助過這家人似的。</p><p class="ql-block">寺村北面的火屎嶺上有一座千年古剎,名“云天寺” ,寺廟規(guī)模不是很大,但從山腳通往古寺的青石板階梯路一直抵達寺廟山門前,山門宏闊,牌柱圖像雕刻精美,寺宇青磚褐瓦,可見當年的極盛,寺左不遠處天然矗立著一方 圓滾滾的巨石,赫然在目,累累如巨卵,約有十幾噸重,不知古人建寺于此是否有隱喻。</p><p class="ql-block">老凱伐竹時,也時常至云天寺小坐,于寺中唯一的老和尚聊聊天,但他每次到了那里,都會奇怪地圍著那方危如累卵的巨石轉轉,仿佛巨石里藏著驚天大秘密似的,可惜,文革時期破四舊,云天寺遭遇人為的打砸破壞,寺里的那個老和尚也被趕出山門,強逼還俗,發(fā)落到寺村接受勞動改造。</p><p class="ql-block">在寺村,老和尚好像封閉了自己,除了勞動,只于老凱交往,老和尚本著“佛渡眾生”的僧人秉性,對老凱實施教化,使老凱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分和氣。</p><p class="ql-block">文革結束后,老和尚重返云天寺,那時,他已垂垂老矣,不久圓寂于破寺,是老凱前前后后處理了老僧的后事。</p><p class="ql-block"> 在老僧圓寂的半個月后,一個風高月黑的深夜,老凱爬上火屎嶺的云天寺,在圓巨石旁一株茶樹下慌慌張張挖出一只百寶盒,半枕大小,烏漆巴黑,盒子里裝的是龍洋還是袁大頭還是古董不得而知,老凱用破衣裹著盒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黑潛回了村里他的破棚里,但“隔墻有耳,隔山有眼”,好巧不巧,他鬼鬼祟祟的行蹤被一位早起的村民窺見了,那個村民沒有聲張,只是很疑惑:這小子干嘛去了?</p><p class="ql-block">幾天后,老凱神秘地在村子里失蹤了幾天,去往韶關風度路古文玩市場。回村后,若無其事,依舊編籮筐、編篾答子、喝酒、打牌,別人問起,只說去廣東走親戚。</p><p class="ql-block">老凱的妻子為他生了兩個兒子,無女,皆是六十年代中期前后出生,他取其名為“大兒”、“小兒”,卻也簡單明了。</p><p class="ql-block">兩兒成年后極度鄙視老凱,端的是因為老凱的猥瑣、不成器,每次看見老凱窩坐在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旁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節(jié)目咧嘴嘿嘿笑時,更增加了他們的厭惡感。</p><p class="ql-block">老凱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倆小子瞧不起他,可他依舊不動聲色,我行我素,直至兒子到了將要婚娶的年齡,老凱把兩兒叫至身邊,給了他倆一人一千元,也不曉哪搞來的錢,讓他們出去打工,半年之內不許回家,半年后回家必須統(tǒng)一口徑,只說兄弟倆在外開飯店,至囑。兄弟倆不知道老小子葫蘆里賣什么藥,握著錢點頭答應了。</p><p class="ql-block">半年后,回到村子里的兄弟倆對村里人只說合伙在韶關開飯店,到底干啥,誰也不知道。來返幾次,老凱都是給他倆各一千做盤纏,但還是必須咬緊是在外開飯店。</p><p class="ql-block">兩年后,老凱的茅棚子推平,起大屋:東西兩頭各筑一棟三層半鋼筋混凝土的小洋樓,大兒、小兒順順利利娶妻生子,那是九十年代未。老凱家的事瞬間轟動了十里八鄉(xiāng),也掀起了憨拐們外出的打工潮。</p><p class="ql-block">老凱一生行的善、作的惡都隨著他的死亡得到了消解,但他留下了許多謎團,這謎團壓抑著寺村的每一個人,這也是他在寺村被恨被鄙視的原因之一。</p><p class="ql-block">“機深禍也深”,老凱一生的遭遇明證了這句玄言。</p><p class="ql-block">他是伐竹時滾落山坡被坡下一根立著的竹尖刺穿胸腹而死的。</p><p class="ql-block">尊循“死者為大”之原則,村民們看在大兒、小兒跪求的面子上,還是把他安葬了。</p><p class="ql-block">老凱,姓扶,大名“鐵橋”,六十三歲時全劇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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