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姑

王曉萍

此文根據二姑的講述，在前面的《家族往事》上做了修改，也許這次更接近真相吧。 家族往事（二） ——另一個版本我的老姑題記 多少阡陌紅塵，多少歲月更迭。斯人已去，諸多往事已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憶及，已是山高水遠。 老姑是鄂爾多斯黃河兩岸一帶人，對自己父母親姑姑的稱謂。 我的老姑繼承了家族強大的遺傳基因——大長腿直溜溜的，腿型勻稱好看，經年的歲月使她腰背略彎，瓜子臉干干凈凈，柳葉眉彎彎的。老姑性格極溫和，我每次看到老姑時，她總是抿嘴微笑地看著我們，讓人心生明媚，她好像永遠沒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 從我記事起，直到老姑天年前的幾十年里，老姑一直住在我家東南邊的一間小矮屋里，大人們說那叫草坯房，是用寸草灘里掏出的草坯壘起的房子，門窗都小小的，窗戶糊著麻紙，是過去典型的、縮小版的三十六眼方格窗戶，中間一個大一點的方格，其余小方格圍繞著它，屋里自然也不怎么亮堂，不管怎么描述，就是個矮草房，院落是些柴草堆砌形成的籬障。 小時候每逢過年，我們姊妹幾個同媽媽去給老姑拜年，媽媽和老姑邊叨啦邊做飯，我們自然是在外面玩夠了回來吃飯，不關心她們說些什么，吃什么，然后跟著媽媽回家。等我們再大些時候，就是我和姐姐去給老姑拜年，一般情況下，媽媽不來，我和姐姐是不會準備留下吃飯的，但是老姑非留我們吃飯，那自然是姐姐和老姑做飯，我在旁邊看著她們。特別是我和姐姐外出念書后，老姑聽說我們在外面吃的不好，總是勸我們多吃些，在外面餓的了，我和姐姐就覺得好笑，回來家里哪會餓著。把老姑的話回來說給媽媽聽，媽媽總是說，實心眼的可憐人，我們自然聽不出其中的深意，只是當個老年人的笑話而已。 即使同住在一個村子里，如果不是前幾天偶然同長輩叨啦起老姑，我直到天命之年都沒聽說過老姑那段令人窒息的過往，不禁悲從中來。 老姑十幾歲時是被搶回去做了老姑夫媳婦的！我聽到這話時，無法形容的震驚，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呢？王法呢？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家處于內憂外患的混亂局面，哪有什么王法可依。 事情的起因據說是太奶奶當年生下小孩不存，大都夭折了，民間有個習俗，就是把生下的小孩許給人家。老姑就是被太爺爺許給了住在不遠的劉家。其實也只是大人們就這么隨口一說，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更沒當真過。 但是時隔十六年后，有一天太爺爺和太奶奶出去走親戚，家里只有老姑一個人，正在洗鍋，劉家弟兄幾個突然來搶人，把老姑強行帶走，事發突然，老姑都蒙了，她被搶去劉家，老姑手里還緊緊攥著洗碗布，可見老姑一個小姑娘當時是多么的無助與緊張。 搶來后他們讓老姑做老姑夫的媳婦，老姑不從，劉家人就將老姑捆起來吊著打，手上扎針，利用各種武力迫使老姑就范，屈打之下，老姑變成了聾子，我一直知道老姑耳背，想都沒想地自以為是上了年紀或者是生來就那樣，做夢都沒想到是這么個緣由，現在我想，估計是耳鼓膜受外力擊打穿孔了吧。 我無法想象老姑當年的絕望和痛苦，更無法想象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無望與驚慌。兩家相距不過二三里路，但是劉家三年沒讓老姑回家，我的太爺爺和爺爺兩人勢單力薄，無力與劉家對抗，據說當年劉家三兄弟還養著家兵，一群人騎著馬來搶的人，又無處去說理，況且在百年前，一個大姑娘被人搶走為妻，就是強行要回來，今后怎么嫁人呢？就這樣一來二去，老姑就成了老姑夫的媳婦。 太過的悲憤與思念，使太奶奶憂郁成疾，一病不起，一年后，在太爺爺他們都外出干活回來后，發現太奶奶靠著炕上疊起的被子坐著，穿戴整整齊齊，但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真實的原因是服食了大煙，尋了短見。這生活的凄苦與思念讓她毅然決絕。 太多的無能為力，太多的掙扎與無望，心就麻木了。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沒有老姑的反抗，那些毒打也就遠去了，如果不知道當年這些事情，在我們眼里，老姑一家一直是和和睦睦一家人呢——老姑是溫潤善良的，老姑夫雖然沒什么能耐，但是也中規中矩，在村子里口碑不錯。 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姑開始懷孕生產，可是一連幾胎，孩子生下后便夭折了，沒一個能存活下來。我想，大概是娘胎里的那些驚悸與不安的因素在作祟吧。后來，老姑夫的一個弟兄放羊時，在沙蒿林里發現了一個棄嬰，抱回來讓老姑養，也許是這個孩子的到來，心境發生了變化，以后，老姑接連生了好幾個孩子，但是都是女孩，老姑夫生命中沒有盼來他想要的男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里對當年那件事的懲罰。 從老姑被搶走，被迫為妻這件事中，我體會到，為什么老一輩中國人具有非常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了，為什么當時很多男人會有那么多的結拜兄弟，都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與生存需要，迫不得已而為之。不像當下在民主與法制的社會時代，和工業化進程的生存環境，生男孩和生女孩對于生活的實際意義已相差不大，只是人們認識上的問題罷了。 在家族中，老姑曾經被搶這件事，長輩們諱莫如深，沒有人愿意提及，我們這些晚輩就自然不會知曉。在我的記憶中，住在一個村子里經常見面，老姑也沒有親親熱熱地住過娘家，不年不節，也很少相互走動，更沒有什么感情隔閡，只在爺爺過世后，老姑主動回到這個所謂的娘家，在靈前大哭了一場，大長腿馱著更加彎曲的脊背，抬起小腳走出家門，這大概是老姑最后一次回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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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