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讀紅樓——黛玉的嘴

紅tea

最高級的技巧：意外 　　周瑞家的為什么來梨香院？不是找寶釵的，也不是要聽寶釵講她的病。她是來找王夫人回話的，碰巧跟寶釵聊了這一段。周瑞家的和寶釵談完以后，王夫人在里面聊天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講話，問是誰來了，周瑞家的才說：“是我。”所以那一段關于冷香丸的藥方全部是意外。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這才是她真正要來的主要目的。這個是小說技巧，不一定寫主線，有時候可以避開主線寫細微末節，優秀作者的觀察是出乎意料的。我一直覺得如果有人肯拿第七回做作文的范本，一定受益匪淺，它的寫作方法非常活潑。 　　周瑞家的待了半刻，想看看王夫人還有什么話要交代。王夫人沒有什么話說，她就要走了。正要走時，又出現一個意外。 　　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十二枝。昨日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因為不是什么大事情，所以哪天送都無所謂。 這一回整個在講小事，可是帶出一個又一個的意外。王夫人覺得給他們家的三個女孩子，就有一點不好意思，說：“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就解釋說，你不知道我們家這個寶丫頭從來不戴這花兒粉兒的，不喜歡女孩子打扮的東西，留著她也不用。 　　周瑞家的拿了裝宮花的盒子走出房門，看到金釧在那邊曬太陽，金釧就是后來跳井自殺的那個丫頭。第七回一直在講賈府沒有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些人的關系。 　　周瑞家的就問她說，剛才來了一個小丫頭叫香菱，是不是薛家臨上京的時候買的，為了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香菱，這時等于被薛蟠搶來做了妾，住在薛家。金釧說：“可不就是。” 　　正說著，香菱笑嘻嘻地走來了。周瑞家的說她真漂亮，有一點像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蓉大奶奶就是賈蓉的太太秦可卿。香菱很像秦可卿。《紅樓夢》在寫人物的時候，常常同一個人物會有兩個象征，比如說秦可卿另外就是香菱，一個是主人，一個是用人，可是她們的命運很接近，都很漂亮，可也都很薄命。 　　周瑞家的就問香菱，幾歲到這里，又問她父母現在在哪里？現在幾歲了，本是哪里人？悲哀的是，這個女孩子自五歲被拐騙之后，已經完全斷掉了跟生身父母以及家鄉的所有關系。周瑞家的和金釧問她，香菱搖頭說，都不記得了。她不是完全不記得，而是拐子怕線索暴露，不斷地打她，折磨她，最后她被打怕了，就說不記得了。 買賣人口的惡棍是非常兇惡殘暴的。周瑞家的帶著花到了王夫人的正房后頭。因為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跟王夫人住在一起，周瑞家的就把花送到這里來了。 送宮花 　　周瑞家的帶著花到了王夫人的正房后頭。因為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跟王夫人住在一起，周瑞家的就把花送到這里來了。 　　“如此周瑞家的故順路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環司棋與探春的丫環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房內，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環收了。” 　　一直到現在，第七回還沒有事發生。送花是讓人順便帶過去，寫了這么久，花還沒有送完。更有趣的一點是，給惜春送的時候惜春不在，說惜春在跟水月庵來的智能兒玩。水月庵是一個尼姑庵，里面有一個小尼姑叫智能兒，有些小尼姑也是被賣到廟里的，很苦。 　　這個智能兒的師傅剛好十五來要錢了。師傅去各個地方化緣的時候，小智能兒沒事就跟惜春玩。 惜春是賈家四個女孩中最小的一個，從小就喜歡跟廟里的人在一起，像惜春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她只是覺得好玩，也不一定是真信了佛教，可是惜春后來真的出家了。 　　《紅樓夢》一直在講宿命，這個宿命好像是前世就已經注定的，而人怎么也逃不掉那個宿命。惜春跟智能兒說，你頭發都沒有多好啊，我留了一大堆頭發，每天還要洗頭插花。正講著，周瑞家的就來送花了。惜春笑著說，我正要講說我也要把頭發剃了，做姑子去，你就送了花來。萬一剃了以后還不曉得這個花怎么戴呢。 《紅樓夢》寫法中間有一種平衡，給迎春、探春的送花，以及惜春的送花是不一樣的。 　　智能兒的師傅來了。這時又帶出一個有趣的事情。賈府這種有錢人家，每月固定會給廟里香火錢。廟里面的人很會講話，不管是道教、佛教都很會化緣，廟里的主持第一能力就是要懂得化緣。 他們來見賈母，賈母就跟他們說最近寶玉走路摔了一跤正在養病之類的事情，這本來沒什么，廟里面的尼姑和道姑就建議說，不是他摔了一跤，你們賈家這種大戶人家、有錢人家、富貴人家，你們的小孩子從小都有很多鬼在旁邊嫉妒，所以趁他走路時就伸出一只腳把他絆倒。你們一定要到廟里供一點香，捐一點香油錢，小孩才能夠免掉這些災。 賈母就問要捐多少？她就說，這個其實無所謂，只要你有這個心愿就好了。可是又舉例說某夫人捐了四十萬，賈母有點臉色不太對了，那另外一個人是三十萬，賈母衡量了一下，說每個月捐二十五萬，你每個月十五來領錢。 這時，黛玉和寶玉正在解九連環。九連環是一種古代游戲，鐵環套在一起，有固定的方法可以解開。《紅樓夢》真是青少年文學，九連環其實就是十三四歲那個年齡玩的。看《紅樓夢》時一定要將自己拉回到那個年齡層，這時候你才能感覺到它的精彩，其中很多地方在寫青少年成長的感覺。 　　周瑞家的進來笑著說：“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寶玉就說：“什么花？拿來給我。”寶玉永遠對花感興趣，而且非常主動，早伸手接過來了。打開盒子，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一看。”黛玉永遠不熱衷，只冷冷地、遠遠地看一下。問：“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 　　周瑞家的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小姐發脾氣了，她不敢講話了。 　　一看天兒聊死了，寶玉連忙解圍，說:"周姐姐，你做什么到那邊去了?～寶姐姐在家做什么呢？這么這幾日也不過來?"這個尷尬化解得很巧妙，和之前的周瑞家的說:"只怕是你寶玉兄弟沖撞了你不成?"遙相呼應。 　　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里來的，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來。"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在事兒上看人 　　連自己今天不能親自去看望的原因都想好了，為什么今天不親自去看看呢？我猜大概是此書正和黛玉一起正玩兒解九連環呢，而且有沒有可能那句話是說給寶玉聽的。 　　接著我們聊一個問題，林黛玉進賈府，一開始曉得小心謹慎，怎么后來又開始尖刻起來了呢?周瑞家的送宮花，她來一個“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能給我”，成了林黛玉小性子尖刻的著名橋段。不是小心謹慎嗎? 這里講幾句，賈府里的主子、太太小姐都是大家閨秀，所以她們都有一個接人待物的基本素質，也都受到過世家貴族圈兒活動和社交的基本規范的訓練。 　　比如邢夫人，看到后面你就會發現邢夫人糊涂無能，但是第一次出場，你看不出來。她在榮府里（老太太房子）見到林黛玉，說“我就正好把姑娘直接帶去我那了，正好便宜……”話說得有趣又親昵，這話就有水平。后來林黛玉到了邢夫人住處，邢夫人“苦留用了飯去”，直到林黛玉說出了一個體面的充分的理由（要見賈政），這才笑著放人。 你看第一面上你看不出邢夫人蠢笨，看不出來她糊涂無能。因為人家畢竟是有一個基本素質的，真正內里的東西要在復雜事件中才會顯現和暴露。比方說大家的親戚，親戚里有賢的，有不肖的，第一眼是未必會看得出來的，都很好，都很客氣，它需要在一個較長期的生活過程中才會暴露。 　　又比方王夫人，初見面你覺得她仁儒、寬容，心也還比較細，而且還能管家，仿佛近幾年才丟開手給王熙鳳管，似乎她還是一把好手（林黛玉來了她還問起很多細節，仿佛心也細）。這些都是前面說的“基本素質”，是表面上的東西，都是能做得到位的，畢竟人家是大家閨秀。 可是直到情節推進，你才發現王夫人其實在表面的“仁儒”“細致”之下，有她暴戾的一面，而且她其實沒有什么管理的能力，做事情、搞管理比較緒化，抓不到主線，喜歡把瑣事抓得驚天動地。比如后來金釧兒一事，大觀園整風，驅逐晴雯，等等，都是完全抓不到主線，把瑣事抓得驚天動地。這樣的領導就是管事總抓不住主線，熱情一上頭，就猛抓瑣事，搞得底下疲于應付，但又沒什么效果，企業里生產的大事抓不住要害，猛抓水龍頭滴水問題，有這樣領導吧？這就是王夫人。 　　回到林黛玉，她懂得小心謹慎，懂得一步也不要錯，那是她的“基本素質”，是她的生長環境和教養熏陶培養出來的。在她高度精神集中、高度提防的情況下，她是可以做到不犯錯的。順便說一下，我也是這樣的，高度警惕的時候還好，一旦聊high嘴就愛禿嚕～～～ 賈寶玉平時胡說八道，但是在北靜王面前多妥帖，哪里胡說八道了？就是這個原因。但是當一個人放松了，精神不集中了，或者面對的人是她不甚重視的周瑞家的時候，她的內里本來面目就會暴露出來。就好像邢夫人集中精力接待黛玉的時候，也會說笑，也會熱情，但是當碰上老公討鴛鴦那種“復雜事件”的時候，她的笨拙和無能就暴露了。 所以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送宮花的次序 　　周瑞家的送宮花，次序有沒有問題，有沒有仗勢欺人? 這個確定沒有。 　　1、送宮花這個差，本身就不是周瑞家的自己討的。她怎么攤上這個差事的?是為劉姥姥的事回一下王夫人，然后王夫人和薛姨媽在一塊，她被薛姨媽叫住了，讓她代勞去送宮花。 2、宮花送給誰，怎么送，本來薛姨媽就吩咐了：給你們家三個姑娘每人兩支（孫女，迎春嘆春惜春），然后下剩的六支，送林姑娘兩支，鳳姐兒四支。 然后周瑞家的就“順路”先往三個姑娘處來，注意“順路”是曹公特意家的，不是她周瑞家的在搞先后，第一本來薛姨媽就明明先說的三個姑娘；然后第二，先給三個姑娘也是“順路”。我一個下人，送東西我順路送，有錯嗎？這里面是歧視嗎？不是。 　　送完三個姑娘之后，現在問題就是先給鳳姐還是先給黛玉。第一、給鳳姐也是順路，她從王夫人院出來，當然向西先到鳳姐院，最后去賈母院（給黛玉），有什么問題呢？沒有問題。 第二，就算是周瑞家的分了個先后，先給鳳姐，也沒有任何問題。1、鳳姐是她領導，2、鳳姐畢竟管家，3、而且鳳姐總歸年長，4、感情上鳳姐也親啊，我是王家的陪房。我先給鳳姐有什么錯？怎么就認為周瑞家的是在里面狗眼看人低？這個沒有道理。 　　最后，到了賈母處，把花給黛玉。周瑞家有沒有搖唇鼓舌說一些過分話？沒有。她第一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讓我來送花給姑娘戴。有問題？沒有問題。林姑娘于是說：“單送我，還是別的姑娘都有？”想到這個角度也是刁鉆。 周瑞家的只答了一句：“各位都有了，這兩只是姑娘的。”如實回答的。你既然這樣問，我如實回答，沒有巧言令色啊。 然后黛玉就“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挑剩下的給我。”周瑞家的吃了這一下，什么反應？“一聲兒不言”。她被林小姐刺了，一聲兒不言語，有錯嗎？難道反唇相譏才對？ 接著寶玉來化解尷尬，說“周姐姐你怎么到我娘那兒去了”等等，問了些問題，周瑞家的如常回答，答完走了。整個過程沒有什么過分的言辭，基本都是個本分的回答。 　　如果這也要挑毛病，也認為她有壞心眼，在搬弄是非挑撥離間，那當下人也太難了。 如果你站在周瑞家的角度，1、這個送花的差事本來就是天上落到我頭上的；2、我順路送的花；3、我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4、甚至我自己家的女婿出了事（送花途中得知了），我也沒處理，先來給你大小姐送花，結果我還被你一通刺，奚落。我冤不冤呢？ 那周瑞家這一次充當了快遞小哥，有什么問題？我覺得沒什么問題。 　　那么再站在薛姨媽的角度，薛姨媽尷尬不尷尬，我好心好意拿出花來，送賈府的姑娘，而且我特意提了林妹妹的名字，給林妹妹兩支。結果我反而落了一個不尷不尬。“是單獨給我的，還是大家都有”，你說教薛姨媽怎么單獨給你？賈府不止有你一個外孫女，還有三個孫女，起碼大家平等吧。單獨給你，怎么做人呢。 以后周瑞家的等等下人，肯定就學了乖，送東西先送林黛玉，或者干脆別送。為什么？別給自己找事唄。 　　我作為讀者，對林黛玉有成見嗎？也沒有什么成見。這是她的性格，畢竟孩子，小，內心敏感。但是如果把這個事解讀成“敢言”“給你們這些下人一點教訓，別在我面前搖唇鼓舌”，那就脫離了原著。 這一次讀《紅樓》，我總在提醒自己:把自己放小，把自己的成見、刻板印象放小。如果總抱著林黛玉就是正義，奴才們就是刁奴這個刻板印象不利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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