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冰雪里的精魂

微塵

一在荒無人煙的北海，大雪紛紛揚揚的下個不停。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白一直延伸到天邊。偌大的北海，死一般靜寂。凜冽的寒風(fēng)從塞外吹來，風(fēng)聲愈來愈響，愈來愈烈。蒼茫的冰天雪地里，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手持漢節(jié)，驅(qū)趕著羊群，慢騰騰的走向畫面的深處。他的眼神是那樣憂郁，那樣孤獨，又是那樣的堅定。多少年來，這是蘇武停留在我們腦海中的難以磨滅的印象。雖然牧羊的地點在北海，時間是白天，但我更愿意把它想像成這樣一幅畫面:一望無際的慘怛的白，在這寂靜的雪白中，該有那么一輪明月懸掛在天邊，盡管大約是彎月，但這一輪月必不可少:一來藉此寄托蘇武苦澀的思念，一來藉此安放蘇武冰清玉潔的情懷。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一千年前，張孝祥途經(jīng)洞庭揮筆寫下的句子，莫不是彼時蘇武心境的真實寫照？兩千年來，蘇武仿佛就一直站在那冰天雪地里，靜靜地，靜靜地站成了一座孤獨的永恒的雕像。蘇武的人生際遇，何嘗不是時代的一?；业粼谒砩?，成了一座山！今天我們談使命，講際遇，哪個時代又沒有屬于自己的使命和際遇？蘇武的人生何嘗不是與漢武帝，與西漢時代特定的遭際一起沉浮，在命運的齒輪下慢慢運轉(zhuǎn)，跌宕成悲壯的人生，終于成為永恒的清音絕響？我對蘇武的關(guān)注，是從對漢武帝的關(guān)注開始的，沒有漢武帝，就不會有那個別樣的蘇武。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大凡盛世亦或亂世，多是圣人豪杰輩出之時。春秋禮崩樂壞，孔子應(yīng)時而生；五百年后，天下大亂，以戰(zhàn)為國，百家爭鳴，豪杰紛涌，圣賢爭鋒；又一個五百年過去，歷史的車輪轟轟烈烈的駛向漢盛唐盛世，以圣賢自許的史圣司馬遷，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開始撰寫巜史記》，天才的李白和杜甫以驚艷的文彩，讓盛唐氣象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最靚的辭章。盛世孕育著帝子文人的大胸襟、大抱負、大格局，是不爭的事實。 漢初推行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使國力日益強盛。經(jīng)由文景之治，漢武帝所在的帝國出現(xiàn)了空前的盛世。這個曾經(jīng)的膠東王，被上天眷顧，一躍成為了炙手可熱的皇帝。登上帝位的那幾年，朝政被太后把持，劉徹韜光養(yǎng)晦，終于一步步掌握了皇權(quán)。走上人生巔峰的劉徹，開始了對帝王生涯的職業(yè)規(guī)劃，此時帝國的實力足以匹配他宏大的理想。孟子說過，士人的最高境界當為帝王師，致君堯舜上。那么帝王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比肩三皇五帝，做萬世帝王的楷模么？據(jù)巜漢書》記載，劉徹16歲登上帝位，在位54年，曾經(jīng)多次駕臨雍縣，祭祀五帝，五帝是劉徹做帝王的模板。16歲對于今天的孩子而言，正是他們?nèi)松械幕荆€未真正走向成年。而兩千年前，在一個16歲少年的心中，一顆做萬世帝王的夢想已開始生根發(fā)芽，這注定又是一個極不平凡的五百年，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就這樣猝不及防的走來。然后，許多人一生的命運，全都圍繞著這個年輕人慢慢運轉(zhuǎn)。比如衛(wèi)青，比如霍去病，比如司馬遷，比如李廣，比如蘇武。年青的漢武帝曾詔賢良曰:今朕獲奉宗廟，夙興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淵水，未知所濟。猗與偉與！何行而可以奉先帝之洪業(yè)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 一一巜漢書.孝武皇帝》又詔曰:天本仁祖義，褒德祿賢，勸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繇昌也。朕夙興夜寐，嘉與宇內(nèi)之士臻于斯路。故興廉舉孝，庶幾成風(fēng)，紹休圣緒。 一一巜漢書.孝武皇帝》這個一心想做堯舜的年輕的君王，深知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上天降大任，必苦心智。他夜不成寐，日日憂思孝廉之士，能來輔佐他，承繼先圣美好偉大的業(yè)績。他重用賢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實現(xiàn)空前的思想一統(tǒng)；實施推恩令，加強中央集權(quán)；改革幣制，實行鹽鐵官營，增強中央財政收入；派使者出使西域，加強與西方文化往來。在打出一套組合拳后，帝國的春天已然來臨，圣皇的夢想指日可待，此時的漢武帝心心念念的是不安定的邊關(guān)。他曾詔曰:朕聞五帝不相復(fù)禮，三代不同法，所繇殊路而建德一也。今中國一統(tǒng)而北邊未安，朕甚悼之。 一一巜漢書.孝武皇帝》彼時的劉徹以為，驅(qū)逐匈奴，安定邊關(guān)，興許就是他加勉圣皇，比肩五帝的最后一塊拼圖。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默默無聞的蘇武由幕后緩緩地走向了前臺。 蘇武是蘇建的兒子。蘇建長期跟隨衛(wèi)青抗擊匈奴，建有功勛。受父親蔭庇，蘇武兄弟3人都擔任了郎官。在蘇武出使匈奴前，衛(wèi)青、霍去病先后多次大規(guī)模對匈奴作戰(zhàn)，嚴重打擊了匈奴主力。自漢武帝以來，中國歷史上對匈奴的戰(zhàn)爭，首次由防御轉(zhuǎn)為進攻。匈奴人逃往了漠北地區(qū)。且鞮侯單于即位后，對漢庭釋放善意，把長期扣留在匈奴的郭吉、路充國等10余人全部譴送回國，雙方關(guān)系漸趨緩和。此時，蘇武出使是有底氣和保障的。他擔任郎官不久，升任栘中廄監(jiān)，臨危受命，又被漢武帝任命為中郎將，食祿二千石，正四品。得遇皇恩的蘇武，深知依靠父親的蔭庇，無法在仕途上走遠，他必須做出功業(yè)。機遇已來，風(fēng)險不算大，他沒有理由不好好把握出使匈奴，不辱君命，證明自己，擺脫父親印記的機會。可以想像，機遇疊加，風(fēng)險尚存，挑戰(zhàn)仍在，這是蘇武所能想見的；一腔熱血，滿心從容，使命必達，建功立業(yè)，這是蘇武暗自期許的。那時的蘇武不能死，也決然沒有做好赴死的心理準備。 二蘇武的車隊浩浩蕩蕩的從長安出發(fā)了。他們經(jīng)武威，過張掖，穿酒泉，出敦煌，下嘉裕關(guān)。一張張英俊的臉龐在落日余輝的映照下，略顯疲憊。日暮鄉(xiāng)關(guān)，幾縷鄉(xiāng)愁在蒼茫的戈壁彌漫。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次莊嚴盛大的出使，容不得半點閃失。疲累又想家的心不覺緊了又緊，當馬兒在黃沙中艱難前行，一顆顆似玉錦心，傾刻跟隨著一隊車馬，在絕域蒼茫里飛馳成金色的風(fēng)景。不知走了多少天，蘇武一行人終于到達了匈奴的漠北王庭。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站在茫茫的草原上，蘇武拭去滿身的疲憊，心里有幾分緊張，幾分欣喜，又有幾分期待。想來，這是平生出過的一次最遠的遠門了。今夜，西出陽關(guān)已久，家在哪個方向，已模糊不可辨了。心里對故人的思念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塞北的長風(fēng)，綿延幾萬里。轉(zhuǎn)念，他又想起了臨行前漢武帝的殷殷期盼，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完成任務(wù)，回朝廷復(fù)命。安頓過車隊，稍作休整，蘇武等人去拜見單于，獻上漢庭豐厚的禮物。單于禮節(jié)傲慢，不是蘇武期待的那樣，相逢一笑泯恩仇晃然還停頓在昨日的清夢里。一路飛揚的黃沙，仿佛還在訴說著漢武帝的一廂情愿。蘇武的內(nèi)心有幾分失落，他在想著該如何回漢庭向武帝復(fù)命，把實情一一稟告。單于失了禮節(jié)，錯不在蘇武。作為漢庭的特使，代表著泱泱大漢的形象和尊嚴，心里雖不悅，但也不便發(fā)作，失了風(fēng)度。此時，蘇武的一片冰心全化著了忍辱負重。 過了今天，馬上就可以回朝了。這樣想著，一絲激動不覺涌上蘇武心頭。人生如果是一場不太圓滿的抵達，那也此生不算遺憾了。很多時候，所有的躊躇滿志，忍辱負重跨越山河萬里，卻敵不過人心薄幸易變，全化作了驚心動魄，九死一生，這是生命中怎樣的不可承受之重啊！就在蘇武等人準備動身，緱王與長水虞常在匈奴策劃謀反活動。虞常當年在漢時，素與蘇武的副使張勝相知，當張勝被虞常詁惑，卷入這場判亂時，蘇武深知在劫難逃了。一次不算圓滿的出使弄砸了。說好的不辱君命，說好的建功立業(yè)，說好的平安歸來，在無常的人生前，欲哭無淚啊！得此噩耗，蘇武首先想到自殺。他的理由是:見犯乃死，重負國。暗自許諾的不辱君命傾刻已是生死莫測，這比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的淪落，來得絕望得多，痛苦得多。人生最痛苦的是，走過山重水復(fù)，竟無路。好一個“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嘴上的從容莫不是內(nèi)心的千般掙扎，明明可以想見的意氣風(fēng)發(fā)、一將功成，此刻全化作了萬念俱灰。這放在任何人身上也接變不了?。?lt;/p>在生與死的抉擇前，蘇武的內(nèi)心在劇烈的掙扎，他也許想過生，那該是何種屈辱的生？他不忍心再想下去。他也許想過無常，想過命運，時也，命也，為之奈何？我相信，蘇武想得最多的還是漢武帝，是國家，想起自己的將門之后，想起自己的一切全拜武帝所賜，該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經(jīng)歷內(nèi)心的煉獄，彼時的蘇武涅槃重生，一切都風(fēng)輕云淡了。此后，面對衛(wèi)律舉起的屠刀，還有富貴利誘，不為所動，引佩刀自刺；被流放于荒無人煙的北海，他才能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饑餓和孤獨，臥起操持，杖漢節(jié)牧羊，十九年如一日。面對好友李陵勸降，他才能義薄云天，把李陵說哭。蘇武做到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乃義士，節(jié)士，勇士。 今天，我們談起蘇武，總會想起蘇武牧羊。蘇武出使匈奴的故事仿佛全凝聚在蘇武牧羊里。蘇武牧羊何以能承托起蘇武悲壯的人生底色，還有他高貴的生命質(zhì)地？何以能承托起那煌煌盛世里無情的腥風(fēng)血雨？我時常想，面對敵人的屠刀，蘇武何以不怕死？貪生怕死，是人性中不爭的弱點。蘇武竟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用一個骨子里文弱書生的血肉之軀，去承受生命中的無法承受之重，去戰(zhàn)勝自己，多么磅礴的戰(zhàn)勝！我想，定然是不負國、不負君的信念在支撐著他，陪他走過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然而，信念并不可靠，有時也會轟塌。多少誓死報效朝廷的武人，在敵人的威逼利誘下倒下了。比如趙破奴，比如趙信，比如李廣利，這是漢武帝一生的痛。想必在信念之外，還有一樣?xùn)|西在蘇武心中默默生長，長成了凄凄芳草，終是秋水長天。那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浩然之氣，它是最強大、剛健的，充塞于天地之間，是日積月累的正義生長出來的，是長期的道德實踐的結(jié)晶。正是這內(nèi)心的浩然正氣，讓蘇武敵過凜冽的刀劍，在茫茫的草原，在荒無人煙的北海，留下浩蕩不滅的精魂。蘇武的父親蘇建跟隨衛(wèi)青抗擊匈奴，出使入死。蘇武身上有著軍人的基因，流淌著武人的血液，特定的家庭環(huán)境給了蘇武良好的教化。更重要的是，孔孟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時代氛圍下，有機會第一次成為天下士人群體理想的倫理規(guī)范和價值體系，被士人們遵守。孔孟一脈相承的仁義禮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倫理和宗法倫理，已成為漢武帝“思想一統(tǒng)”時代主流的社會價值。在一個“道統(tǒng)”的時代，它們已然成為士人的集體無意識。所以，面對好友李陵的勸降，蘇武說: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愿勿復(fù)再言！無所恨，才會無所懼；看透生命的真相，人生的真相，蘇武心中才會升騰起萬千氣象，面對威武的逼迫，富貴的誘惑，貪賤的摧殘，不屈，不淫，不移。孔子說，上等的士人必不辱君命。劫波渡盡，盡是漢朝的揚眉吐氣，還有對蘇武人生的成全。 三善良和正直是一個人最好的正信，也是一個人最好的福報。蘇武士志于道，恪守善良和正直，冥冥之中自有上天眷顧。威威漢庭，那個要強的劉徹走了，茫茫北海，一個倔強的老人還站立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站成一顆樹，站到孤獨，站到永恒。十九年，終守得云開月明，蘇武等來了人生的春天。在昭帝等人的努力下，蘇武于公元前81年春，回到京師。曾經(jīng)青壯的士子，萬水千山，歸來己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十九年，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蘇武執(zhí)著的犧牲，如果放在漢武帝的個人價值實現(xiàn)上看，末免卑微悲壯。但一旦個人的理想與整個國家的安寧相連，蘇武的出使，便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有史料記載的為維護民族利益，犧牲自我的典范。他的種種壯舉，傾刻經(jīng)由家國，散發(fā)出深沉內(nèi)斂的光芒。蘇武苦守了19年的北海，叫貝加爾湖，位于今天的俄羅斯東西伯利亞南部。從地圖上看去，這條狹長的湖泊，怎么也讓人想不到，竟是世界上最深的湖。關(guān)于它的身世，更是謎一般的存在，像極了那個日日廝守了19年的老人，一直在傳說。這條神秘的大湖，因為蘇武的緣故，愈發(fā)的迷人。我不清楚，有多少人的足跡曾經(jīng)抵達過那里。但可以確信的是，二千年前，因為一場流放，蘇武到達過北海。北海成了他此生的流放之地，也因19年舍生忘死的堅守，北海又成了蘇武人生的重生之地。那里應(yīng)該流傳著一種不滅的精神，大凡讀書人都能體會。 我想，在有生之年，我是不敢奢望有機會去到貝加爾湖，哪怕掬一捧蔚藍的湖水，尋覓先賢曾經(jīng)在這里留下的足跡，去細細感受中華民族的凜然氣節(jié)在這里投下的巨大驚悸。我僅能做的，是用我蹩腳的文字，來一場精神的抵達。今天，無數(shù)的人們懷念蘇武，我想，是在懷念一種士大夫精神，一種曾經(jīng)在中國的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中華民族理想的倫理人格。這種理想的人格，在西漢士人集團第一次興起后，經(jīng)由蘇武得到集中的表達；此后南宋的文天祥，面對元軍的屠刀，留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正氣歌；明末抗清名將史可法，面對清軍屠城，死戰(zhàn)不退，誓與揚州共存亡，留下一人一城，血灑梅花嶺的絕唱。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在他們的身上匯聚成反抗外族入侵的時代強音，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有志之士為中華民族的救亡圖存，拋頭顱，灑熱血！蘇武的精神火種，從未熄滅，只是遷徙。蘇武:冰雪里的精魂！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侵權(quán)請刪。 作者:楊林，供職于某市直單位，副高職稱。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鄂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巜散文詩世界》《長江叢刊》《西部散文選刊》《貴州文學(xué)》《名作欣賞》巜渤海風(fēng)》巜上海散文》巜江南風(fēng)》等刊物，有作品獲國家級獎項或收入各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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