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聊

云之萍

2023年臘月二十夜，一點半。拓兒關了西廂房里的空調，上二樓去休息。聽見他的腳步聲，我一下子從睡眠中醒來，嗓子有點癢，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得是（是不是）涼了？”躺在我身邊的母親問。 “你也醒了？” 既然母親也醒了，那就聊一會兒吧。母親一輩子很少離開那個被老人們叫“十二莊”的村子里，那就聊聊我們熟悉的十二莊人吧。 娶妻娶賢 “最近我拼肖姐好像沒在家？這幾次我回去，都沒看見她家開門。”拼肖姐是我家東隔壁的嫂子，每次我回娘家，只要她看見了，總是親腸地問候，熱情地邀請去她屋坐，如親姐妹一般令人心暖。 “在屋哩。她兒子博士畢業后不久就結婚了，女兒也上班了。聯合（拼肖姐的老公）在外面掙錢。娃有出息，男人有本事，拼肖現在拽著咧。天天不是跳舞，就是唱戲，高興得在家唱亂彈呢。” “那你看，是不是娶妻要娶賢能的女人呀。聯合哥是個泥瓦匠，干凈、勤快、性子好，無論在哪個工地上替老板領人干活兒，老板都很放心。拼肖姐雖是個農民，但她高中畢業有文化，性子柔瓤，會教育娃娃。男人是個摟錢的耙耙，女人是個攢錢的匣匣。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她兒子成了村里第一個博士，誰家不眼紅（羨慕）他倆？” “奏（就）是的。拼肖命好么。” “不是命好，是人家頭腦聰明，性子好，才能把家打理好，后輩才越來越旺。你看楊建好過得苦不苦？他弟坐牢回來幾年了，四十歲了還是個光棍。兄弟倆一個是木匠，一個會修車，難道不勤快？難道是沒手藝？” “記得建好他媽是個白凈人，大個子，蠶眉鳳眼，鼻如懸膽，外號“八五粉”。這樣一個如花美人，卻是個好吃懶做的潑婦。一天能罵三回街，罵遍全村大人，弄得村里大碎人見她都繞道兒走。建好他爸早上出門伐樹之前，先得把白糖、臊子、精粉饃給老婆備齊放好。這姨年輕時候罵村里人，到老了有事沒事一天把兒子罵三四遍。兒子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婦兒，她卻隔三差五地給兒媳婦兒找碴尋事，逼著倆娃離婚。這姨死的那一天，村里人誰不在心里拍手稱快？” “媽，你說，娶個好媳婦兒重要不重要？” “就是，娶下好媳婦兒，日子越過越興旺。娶來個踢踢騾子，家里整天雞飛狗跳，后代幾輩人都跌倒爬不起來。” “所以，不要總逼著娃們趕緊結婚、趕緊結婚。咱娃那怕沒媳婦兒，也不能娶個瓜（傻）的、懶的、怨氣重的、不講理的麻明兒貨。 福神必是智者 “在咱村，我最羨慕對門我紅利哥的媳婦兒曉娃姐。” “你紅利哥對媳婦兒言聽計從，寵妻寵得全村要是他排第二，沒有人敢去排第一。有一天下午，曉娃正在跟幾個媳婦兒跳舞，紅利叫他媳婦逛去。曉娃臉一沉，紅利就趕緊補了一句：不去就不去，你嫑生氣么。曉娃就是個天生的福神，才能嫁紅利這樣的男人。” “對門的三個兒媳婦兒，老二媳婦兒最可憐，曉娃姐最有福。” “媳婦兒有福沒福，全看她嫁了個咋樣的男人。講利（對門的老二）把自家媳婦兒從來不給眼里夾。玉米掰回來了，都是媳婦兒一個人剝，一剝就剝到半夜。地里的重活，媳婦兒干；家里的雜活，還是媳婦兒一個人干。長年累月，誰受得了？干活時當牛使，得病時當無物（沒有生命的東西）治。可憐她四十二歲就連病帶累，死了。跟這樣的男人過二十年，生養三個娃，她沒享一天福，不值。” “曉娃她娘家是大戶人家，她這樣知書達禮的女人，有你說的啥？！”每當婆媳之間有了矛盾，紅利總是扮演護妻狂魔，大聲質問他媽。 “紅利跟媳婦兒是他上前線打仗前談下的。他們書信來往，才互相了解。紅利一輩子最信服他媳婦兒。曉娃說話慢條斯理，做活不緊不慢，在別人眼里她就是個坦性子（慢吞吞）的人，在她男人眼睛里，這都是大家閨秀的表現。地里的活兒，你叔跟你姨倆老家伙，撲得咋像魏延一樣，早早就做完了，曉娃只需在家做做飯搞搞衛生。不過，你姨癱瘓這七八年里，曉娃把你姨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確實好。你姨性急聲大，在炕上呆久了發脾氣時，曉娃再生氣，從不回應。紅利說她媳婦兒識大體，也沒說錯，曉娃容忍性就是強。你姨把曼曼（曉娃的女兒）小時候愛得沒邊沒沿的，曼曼長大了，也總說她婆（奶奶）的不對，把她媽護得住住的。” “村里的女人都該好好學習曉娃姐，跟她學學怎樣當女人。她的聰明，別的女人能學上一半兒，都了不得。” “你勝利哥（對門老大）也對媳婦兒好，但跟紅利對曉娃的好，還差一截兒。” 怎樣智慧的女人，才能讓老公如獲至寶似的寵愛她一輩子！ 女人，都該早早明白：在嫁人這件事上，選擇大于努力，有福之人必是智者。 地主孫子，又成首富 “媽，你有沒有發現，那些老地主的孫子們，現在又成了村里日子過得最好的人？” “就是的。召望家的杜雷，大學畢業后辦了個彩鋼瓦廠，這幾年發得撲愣撲愣的。村里的老房好好的，又掀倒了重蓋。新房子前后兩進，修的跟皇宮一樣闊氣。” “那叫別墅。召望他爺那時候就是地主。小時候人們常說：杜韓德，杜韓德，樓上藏了二斗麥。召望和他爸繼承了先人勤儉持家的家風，日子就過得好。到重孫杜雷這一代，不光書念得好，干事業也是既有心勁兒又肯動腦子。現在他家又成了村里的冒尖戶。” “村里也有同樣大的小伙子光棍一條，過年回來見了人瓷得像磚頭，走起路來，龜得像個喪家犬，把大人愁得發木亂（愁）。” “是呀。有些娃，說瓜也不瓜，書念的倒不少，可就是沒腦子。今兒跳槽，明兒跳槽，永遠混得不如人。吃在城里，粑在城里，年底回來兩手空。”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人活世上，有的人，開口會說暖心話，辦事能叫人放心，干活手勤能吃苦，謀事瞅準了就干，有創勁兒。這樣的人就像狼一樣厲害。另有那些小子，人窮骨頭懶，不長腦子志也短，還跟茅房沿沿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手不勤，志不堅，眼不尖，嘴不甜。在家靠娘，出門靠墻，總是認為自己最可憐。豈不知他心窮志又短的樣子，最討人厭。” “如今這社會變了，又好像沒變。還是有創勁兒、肯吃苦的人能成事。” 光腳的孩子要快跑 “雖說你講利哥那時候懶，現在可勤快了，務了幾畝毛桃，一年賣錢不少。如今他也享了三個娃的福了。”母親把話題又拉回到對門姨家的孫子上來了。 “是的，少彪（講利哥的兒子）她媽不在的時候，娃才上初三，當時我教著他哩。娃大專畢業后，工作從上海到西安，一路被領導提拔，現在他的收入勝過許多本科畢業生。一路走來，這娃自己娶媳婦兒，自己買房子又買車。他現在已經是公司中層，真不容易。” “少彪嘴甜，會來事兒，做事穩當，領導看重他。” “所以你看，娃從哪個學校畢業不重要，拿什么文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謙虛有禮，做事靠譜，就容易遇貴人提拔。” “板橋村有我一個學生，當年家里也窮得很，連個像樣的板凳都沒有。現在，他年入四五十萬，給家里蓋了新房，埋葬爺爺，供弟弟上大學讀研讀博，給自己結婚、縣城買房、西安買房，給媳婦兒調動工作。娃十年干的事比有的人一輩子的貢獻都大。” “他娘咋這么本事的，生下這么能干的娃？” “都是被生活逼出來的。他爸是個好人，既沒錢，又沒勢。娃再不往前沖，就剩下死路一條，村里人誰能瞧得起？” “這娃上學時受過騙，談戀愛時女孩把他的錢花光了，又把他甩了。找工作時，人家都是本科生，他一個大專生，能應聘上全憑急中生智，才絕處逢生。工地上，他帶領的團隊效率高，效益好。這娃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就靠的是敢闖敢拼，找信息，拉關系，立威信，創效益。” “沒傘的娃娃跑得快。窮人家的孩子，要想有出息，必須有一股子心勁兒。拼得一腔熱血，才能在沒路的地方踩出一條路來。不然，就真成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愛打洞，永輩千年被人下眼觀了。” 遇貴人，常感恩 “媽，你覺得你三兒這輩子過得幸福不？” “你哥好著，就是娶的媳婦兒，哎！讓你哥受氣屈才了，這都是他的命。” “假設，我說的只是假設。” “你還記得，你三兒考上警校的時候，怕人家把咱擠下來，你提了些糝子去西安找咱村在工路學院當教授的楊亦農叔叔。村里人說，楊叔原來在上海交大當過教授，當年的學生現在市招辦工作，找楊叔，讓他給他的學生打個電話，可別讓我哥被別人擠下來。你一去，事就成了，我哥才順利上了警校。” “是呀，聽說三兒高考成績過了，體檢也過了，村里就有好心人來給我點撥。我就去找你叔，人家對咱煎和（熱情）得很。” “假如你三兒上警校后，經常去看望他這位恩叔，你猜我叔高興不？” “肯定高興么。我不知道你哥去過沒有。” “如果我哥能常常抽空去看望楊叔，不管帶的禮物輕重，哪怕只買了一斤白糖去，是不是我叔就覺得這小鄉黨還挺懂事的？” “我哥在警校表現也不錯，為什么那些表現不如他的同學都留市里了，而他被分回來了？” “假如我哥畢業后留市里了，他的初戀女友會不會和他分手？” “人家女娃留在城里了也不舍你哥，是她哥嫌咱家窮。” “窮是其次，主要是兩地分居比較麻煩。” “假如我哥和初戀成了家，會不會像現在過得這樣痛苦？” “那姑娘好，哪像你三嫂：沒個工作，還脾氣不好，動不動就去局長那里告自己的男人，斷了我三兒的前程。” “是啊！其實，楊叔就是整個十二莊娃的貴人，誰家都為娃考學的事求過他。他對上門的鄉黨從來都是熱情招待，有求必應——他肯定也希望自己村里有能力上大學的娃穩穩地走。可是，有誰在受助之后還去謝承過他？應該有，只不過是少數。假設我是楊叔，對這些跳出農門不忘恩的小鄉黨，一定會給予人生路上的點撥、指導，甚至給予更多的幫助。一個農家娃，能在走向社會之前，有幸得到一位知名教授的指教，那他的思維、他的眼界、他的心氣兒、他的職業規劃，甚至他的待人接物的素養，一定會得到大幅度提升。自己進步，不如高人指路。你看，市煙草局領導，是咱村人。市證券公司領導，是咱村人。市里某銀行行長，也是咱村人。咱村的楊省勢甚至在交通部任職，現在成了南方某城的市長。他們都是咱十二莊人的驕傲，他們的爹媽也是泥腿子，卻成了全村老人羨慕的對象。為啥這些人能出人頭地？不光因為他們學習好，更因為他們不忘恩，把恩人變成了貴人，得到貴人指點，獲得了更好的平臺、建立下良好的人際關系，才行駛在人生的高速路上，過上了不一樣的人生。” “我小時候，村里人都說我哥是個才子，叫你好好供他念書。假如他外有貴人提攜，內有賢妻相助，也許市局局長就是你三兒都有可能。” “你說對著。可媽那時候哪懂這些呀？” “那你回想一下，跟你耍得好的新紅他媽，她是不是在這方面很聰明？” “你說的是你秋娃姑？她在這上，心眼兒比媽多許多。” “退一步說，假如你三兒結婚前，你能提醒他：娶妻不敢光看外皮兒光鮮，更要看肚里的內才，他在咱區里也可以干得風生水起的。那你也算是他的貴人了。” “媽，十二莊那么大個村子，咱仔細想，每個能人都有他（她）的過人之處或人生敗筆。娃們也罷，咱也罷，能從別人身上學習一點點兒，警醒一點點，日子都過得不會差。人活這一輩子，一邊往前走，一邊抽空回頭看看咱自己走過的路，也能活得明白些。” 　　不知何時，東方既白。 “整天在手機上刨，都把眼看得不好了，不如跟你媽好好說說話。” “咱從一點多都說到早上七點了，你快睡會兒吧，我把咱晚上聊的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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