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二黑哥

小時候，我長得特別丑，也沒有像樣的衣服鞋襪穿。不僅如此，我的頭發還是那種沒有洗發水，又沒有護發素打理的自然卷，蓬亂得像夏天的巴茅草。 知道自己不好看，我喜歡躲在房間里，不被他人注意到。像廚房里的小老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 我媽幾乎不管我們三姐妹的學習。土地剛剛包產到戶，她和我的鄰居一樣，忙著勤勞致富，似乎從沒想過要孩子們有多大出息，更沒有望女成鳳的長遠規劃。也正如此，姐姐和妹妹成績都一般，讀完初中后，就進了裁縫鋪學手藝。 而我的前途，也一眼望到頭。 那時我病多，一到冬天，哮喘嚴重得像灶頭的風箱，常常半夜跑診所。夏天，又經常頂著一張五彩繽紛的臉，那是各種瘡留下的印記。后來又是敗血癥，當時幾乎算絕癥，我媽死馬當做活馬醫，是鄉村赤腳醫生的草草藥，把我拉了回來。生病，算是我小時候“難得”的持之以恒。我媽常常罵我是討債的。這樣的我，是標準的“爹嫌媽不愛”的孩子。呵呵！他們對我要求不高，學也可以，混也可以，不要生病，不請家長就好。 除了我媽，身邊其他大人，普遍都不重視孩子的學習。不像現在，卷得孩子成了雞娃，媽是虎媽，家長比娃還焦慮。 在學校也是，我毫無存在感的讀完小學，考入初中依然不起眼，個子只有1.39米，常常排在隊列的尾巴。一個蓬頭垢面，個頭矮小，性格又內向的學生，會有誰注意呢！ 初中一年級的下學期，還真是有人注意到我了，我的班主任蔣德林老師。我的人生一下子刷新，從此，“了了晴山見，紛紛宿霧空。” 蔣老師是一個學識淵博的小老頭，教數學的，還畫得一手好畫，所以又兼任美術老師。聽其他老師說，蔣老師的經歷可“特殊”了，特殊在哪，我們也不敢多問，師道尊嚴。 后來，還是輾轉了解了一些——他的父親是重慶潼南的大地主，解放后被批斗得很慘。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家人自然受到牽連。蔣老師是1959年的師范畢業生，他的同學大多功成名就，唯有他帶著貨真價實的學問，被安排到鄉鎮學校教書，一輩子留在了鄉下。也沒有人敢給他介紹對象。后來才和同校的趙呈碧老師結婚，趙老師丈夫去世了，留下三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子女。蔣老師視如己出，而且沒再要孩子。 我想起讀過的《陸犯焉識》，想起我們的上幾輩人，大都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和變故。我們家過去也是地主，學校喊填表，我們在家庭成分那一欄，寫完“地主”兩個字，都要下很大的勇氣。交表也總是自覺落到最后一個，像做了多嚴重的虧心事。 也慶幸蔣老師受家庭牽連，才讓我能遇到他。這樣命運多舛的人生，蔣老師完全有理由仇視當時組織和社會的不公。但我怎么從沒發現他怨天尤人呢。 蔣老師的長相稱得上“頑皮”，和喜劇明星馮鞏掛像。老師和同學的回憶中，都不約而同記住了他的紅鼻子，像紅蘿卜雕刻的，冬天還噴著熱氣，熱騰騰的。頭發不多，也有些白了，總是剪得很短。清矍的臉上，布滿橫七豎八的皺紋，透出洞悉世事的清明——這清明里隱藏著多少傷心的往事呀！他的眼神清亮，閃著智慧活潑的光，感覺24小時在線，時刻等著學生提問。 還有人直接給出最高評價，經歷過傷害，卻始終如一，樂觀，開心，熱情，認真，凡是新華字典里褒義贊美的詞語，他都符合。 還說他入黨時，因為地主父親的身份，本不予通過的，被老師們無意間漏掉了這一項。世道與人心并沒有被淹沒呵！ 說遠了，拉回來吧。班主任突然到我家家訪，被鄰居領到曬場時，正是學校放農忙假期間。農時催人，我媽帶著我們三姐妹，在曬場打麥子。 打麥子是體力活，一捆捆沉甸甸的麥穗連同麥稈從地里搬回來，均勻鋪在曬場，打完麥子后，又流水線般收拾完，鋪上新一輪。直至所有麥子全部顆粒歸倉。 我媽和姐姐承擔了最累的活，掄圓了梿枷（一種用木頭和竹子制作的農具）一次次從半空落下來，準確擊打在麥穗上，小麥顆粒從麥穗里分離出來，散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和妹妹負責把麥稈收進灶屋，清潔完麥粒中的雜質后，將麥子裝袋。 上述工序，遠不像文字表達這么舉重若輕。我媽貴為教師，因為前面還加了“民辦”兩個字，不得不在教師和村婦之間自由切換。農忙季節，她就是地道的村婦，甚至比村婦還狼狽，村婦家有男勞力，我媽沒有。此刻，我媽正在揮著農具出氣，梿枷擊打麥稈跑出的灰塵四處飄散，風車攪得麥絮漫天飛舞，母女四人干得精疲力竭，汗水把一綹綹的頭發粘在額頭上，灰塵蒙了眼，兩手機械的勞作著，腰桿像散了架…… 蔣老師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穿得書書齊齊的。吃驚的不僅有我，更有我媽。他們是同事，有什么事需要專程到家里來一趟呢！老師家訪一般沒有好事，完了！我的心跳得怦怦的，等著老師宣判我的不是，緊接著將是我媽的家法。 蔣老師繞過一垛垛麥稈，走近我媽，熟練地找了一個可以落腳的空隙，站定。他聲如洪鐘地宣布：“好好培養你的二女子吧！書讀得出來！” 這句話出乎意料，我的眼眶一下子紅了，鼻子像吃了沖一樣，酸楚，委屈，少年的心百感交集，手里突然有了勁——這樣的肯定，我等待了很久。以為等不到了。 前不久，我考了個班級前十名。老師說，他一直在關注沉默的我，在他眼中，我是“躲起來的星星”。沒錯，有一次女同學做游戲，“你是什么花？”我怯怯的選了四季豆花，引來一片大笑。 真好呀！陽光不再刺眼，空氣中傳來槐花的清香，遠處的菜園，掛滿了青綠的四季豆。 我看向我媽。我媽愣住了，掄起的梿枷停在半空中。生活的重負讓她活得像個陀螺，天天疲于奔命，學校，包產地，一日三餐。相比讓一家人吃飽穿暖而言，她不比普通農婦更有遠見。她也需要提醒。 我媽眼睛晶亮晶亮的，扔掉梿枷，歡喜的望向我，含著淚笑了。 蔣老師珍貴的頭發上，不時粘上飛過來的麥絮，他毫不在意，繼續趁熱打鐵，說：“讓你二女子少做點活路，支持她讀書，今后有你的福享。” 他一邊拉著家常，一邊幫我將麥粒倒入風車車斗里，熟練地搖動風車把手。蔣老師為了我的學業，居然幫我家干活誒！“眼光要放長遠點，農村的娃娃，書讀好了，才能跳出農門……” 這一天，是我們家命運的分水嶺。我媽在豐收的曬場上，醍醐灌頂。她被開化了。此后，果斷減少了我的活路，開始關注我的學業，并為我設定了目標，做蔣老師這樣的老師。 我的人生也正是從這一刻，有了新的敘述。我遇見了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我的蔣老師，像悟空的師傅菩提祖師，教會我抬起頭來認識自己，并帶我學習“七十二變”。他知道，我是一個需要鼓勵的學生。 多么重要的一次家訪啊！ 蔣老師特許我借閱他收藏的紅軍長征回憶錄，還同意借新還舊。這是多大的誘惑啊！像饑餓的人突然發現糧倉。要知道，當時我能接觸到的只有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后來我才曉得，蔣老師好用心，在和我的幾任語文老師了解到我喜歡文學后，才破例借書給我。他的本職工作可是教數學的。 有時，老師會走到我的座位旁邊，站一會兒。雖然沒說話，滿眼里卻都寫著：“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他怎么就算準了，我最缺乏的是自信呢！ 我像悟空擁有了金箍棒加持一樣，不知不覺去掉了自卑，不再躲在角落里，開始刻苦學習，成績連續超越身邊同學，作文篇篇都成為范文。我終于走上了好好讀書、正確認知自己這條金光閃閃的大道，多么不可思議的變化！ 后來，我從鄉初中考入師范學校，成為班上唯一考上普師的學生。心中的夢想，我可從來沒有忘。 畢業后，我選擇回到母校任教，成為了蔣老師一樣的老師。理想完美照進現實。 此后數年，我遇到了更多的老師。生活中也曾出現無數“橫木”，但總會有一座座“渡橋”，幫助我挖掘自身潛力，去迎擊“八十一難”。 三年疫情后，我請昔日的老師吃飯。可是，對蔣老師，我請不到了。他剛去世不久，我請晚了。老師給我的那份暖意，我這個白眼狼，還沒來得及報多少恩，卻再也沒有機會。 但我也成為了發現星星的人，看到他人優點并及時給予鼓勵。長歌有和，獨行有燈，冥冥之中，始終有一種力量在牽引我，把蔣老師們教給我的，回饋給別人。 （本文2024年5月發表在《教育導報》，圖片攝影：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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