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我又夢到了那里。我從土墻上爬下,跑進墻南那片荒野。<br> 這次,荒野里有一個又一個小水泡子,這里找到一個,那里又找到一個,都在茂密的草里隱藏著。有時水面上漂著小船,不知為什么存在。<br> 醒來好久我才慢慢意識到:現實中那里真的有水。不是在墻的附近,是再往南走幾百步,也許更遠。它們藏得那么隱蔽。我的夢在引導我,走進我已遺忘的記憶。<br> 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我那天不知道怎么去了那里玩。縣城西郊,那一大片荒野,遠遠的,除了草什么也看不見,走進去卻發現深一腳淺一腳,有不少水坑。這是一片濕地。要找高一些的硬土地面走,那里草也更密。撥開草,會看到小小的水坑,水坑和水坑之間,往往連通著流動的細細溪流,嘩嘩作響。那里還是有幾個孩子,大家來一起玩水。<br> 我們手工搭起水壩,改動河水走向,穿破一個土洞,讓水灌進一個洼地。孩子的一個小小的工程,不輸人類征服蠻荒的壯舉。我記得我和幾個孩子吵嘴,而后繼續興致勃勃地玩起來。然后我竟然發現自己非常善于捉魚,那細細的小河里有那么多小魚,我把手伸到水底圍追堵截,捉了好多。小魚在手心扭呀跳呀,那么漂亮。不久就吸引來好幾個小孩子,紛紛吵著:“能給我也抓一條嗎?”我對他們說:“不給,剛才你們還和我吵架來著。”他們紛紛表態:“不是我們不是我們,和你吵的那幾個早走了。”我抬頭看向遠處,才發現之前竟然沒注意許多事,也不知道已玩了多久。<br> 沒有人摧你回去,沒有人告訴你要去哪里玩、不要去哪里玩。那種自由是沒有邊際的。我們不在乎水流向哪里、在多遠的地方匯聚成多大一片湖水,不比較有沒有更好玩的地方、更多的驚喜,就在一片巨大、未知的草莽中的一個角落里,隨心所欲地閑擲了如許的時光。而正是那巨大的未知,牽引來了一生的夢,讓我一次次進入其中探索不止。<br> 世上有一種水是隱匿的,你遇到它出其不意,失去它了無痕跡。<br> 又有一年,我信步往小城北郊走去,遇到了另一片濕地。這里草要整齊得多,水坑要輪廓清晰得多,陽光和青草鮮亮,水面干凈透徹。我蹲著看了好久,隱隱看到游魚,識別出好多種蟲,好多種蛙。至今分明記得一種蛙,鵪鶉蛋大小,體型修長,黑色斑點,褐色條紋,三角頭,之前和之后再沒見過。<br> 我只站在那片濕地的邊緣看了一會兒那些蟲魚草木無驚無擾的生活,就那樣離開了。我連看一眼它的邊際的想法都沒有。那個年代,一切都是沒有邊際的,所以人心之中,也從未給世界設限。<br> 其實那兩片濕地又是那么不起眼,幾年之后,機器就碾壓過來,它們在堅硬的鋼筋混凝土的圍攻中,連個影子和聲響都沒留下。<br> 很多年,我在這片鄉土再遇不到這種地方,它們失去了隱匿它們的土地。人們照常生活,一切似乎如常,只有在最深的夢里,還記著一種渴望。<br> 許多年后,我在北疆草原的一條小路上騎摩托車行進,走出了好遠。那是個人跡稀少的地方,一坡一坡的野花,一眼望不到邊的綠色原野。夕陽向晚,我馳進一座山的陰影的時候,見到了路上橫穿過去的一段河水。我停下來,驚喜異常。<br> 向河的來路和去路看去,只見河水完全遮蔽在草莽里,草多半人高,人進去一俯身就看不見了。但人根本進不去,外面只能看到無邊的密草,進去發現到處都是濕地,只好站在路上汪洋而嘆。捧起一捧水,清澈無比,帶著整個山野里浸透的冰涼。那一刻,空氣輕緩,只傳來潺潺的水聲,背后是純粹的安寧,在巨大的藍天和碧野中。我坐下來,像草莽中的一棵草,風漸漸吹入我,水氣漸漸滲入我,我的內心的枝葉舒展開來。漸漸,更細微的聲音起來了,草葉的微動,飛蟲的漂移,水露的滴落,在越來越重的暮色里漸漸連成一片,彌散在周圍。<br> 不知多久,抬頭看原來山的陰影之外的光,都已經暗了下去,太陽從地平線上下去了。忽然發現,在河水的上游,升騰起一道長長的水霧,蜿蜒向遠方。原來,那就是我未曾窺見的河水,它溫熱的水汽在降溫時凝結了,河水被水霧揭示了它的來路。那大片的草暗了下去,水霧緩慢延展、上升,如夢似幻,在淡薄的晚霞里,彌漫成潮濕的暮色。<br> 是水,點化了一切,成為神奇。<br> 我的夢似乎再也沒來過這里,這是出離的水,是坐忘的水,不可把握。在我失去的事物越來越多的一生中,我的記憶也學會隱匿。<br> 但我似乎夢到過這樣的草原:<br> 那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晨。我只看到腳下的一小片草地,泥土濕透,草地上撒著一小片黃花,花草上都掛著沉重的露水,泛著點點晶光。有人起早走進了大霧中,足音轉眼被吞沒了。向前走,前面的霧就后退,后面的霧跟上來。跑起來,也依舊穿不透霧氣,它們緩慢飄移,霧是最細和最慢的雨,向著神秘莫測方向。我的臉上早已掛滿細密的水膜,并從身體每個毛孔滲透進來。霧更重了,我的手還在,腳卻好像看不見了。<br> 我在經歷一種巨大的未知。我記得,遠處有河水,身后有一座高山。這是我熟悉透了的草原,我知道,當第一縷陽光射進來,霧氣會后退,遠去的人也會回來,草原會露出它的面目。但這一刻,它變得諱莫如深。<br> 夢境,時時抵達現實的更深之處,讓我們知道,我們以為熟悉如常的事物,不過是它的一層面紗。<br> 很多年,我都在尋找水,那不曾流失的水,豐沛的水,為此我眺望遍這片日漸荒蕪的國土。而只有這個夢,這一刻,我不望向遠方的千山萬水。就像我攀上那個墻頭,不去眺望遠處的荒野。我只是被故鄉呼喚,再一次回到故鄉;被自己牽引,回到自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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