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木匠逸事

王冰

<p class="ql-block">　　宋福貴，四十多歲，是鎮上鐘表刻字社的木匠，街坊們都習慣稱他宋師傅。前幾天干活時被掉下來的刨刃子砍傷了腳面，因工傷在家休養。在家里休息了兩天就待不住了，傷腳還腫著，整個腳像吹進去了氣兒一樣，鼓脹著，涂抹的黃藥水早已干了，微微閃著光，纏著的繃帶緊緊的勒著，腳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細細的紅頭繩。宋師傅想出去坐坐，便手扳著受傷的腳，感覺有些脹痛，但覺得能挺住，便趿拉著一只鞋，拄著一根木棒，一拐一拐的出去了。胡同口人很多，不知為什么？南北路上的人大都在向北走，街上的大喇叭高聲的響著。宋師傅問了一下街坊才知道，今天馬上要在北面的體育場里召開全縣批斗黑五類和走資派大會。這條平時靜靜的街道，縣人委西大墻外的街道上人多了起來。人是越來越多了，齊刷刷的向北走。很快，一排排，一行行，穿著綠色軍裝，頭戴綠軍帽左臂帶著紅衛兵袖標的年輕人開進來了，一起向北走，手里都舉著紅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也有打著紅旗的，個個都是挺胸抬頭，橫眉冷目。他們用隊伍將這條街隔成了一個一個的方塊，方塊里面都是黑五類分子和各個單位的走資派，有許多的被稱做牛鬼蛇神的還帶著白色的高帽，脖子上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各種稱呼，署名上打著紅色的?號。看著這滿街戴高帽的人，宋師傅小聲的對街坊說:“今兒個這人是海了去了，比土改時還多。”街坊馬上制止他:“別瞎說，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土改哪能和這個比呀！”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走走停停，有時涌進胡同里來，隊伍亂了，一會又排起隊來，等著往北走。不一會隊伍有些騷動，一輛解放卡車慢慢的開過來，車上的大箱里低著頭站著的都是縣里面的走資派們。人們都齊齊刷刷的抬頭看過去。宋師傅更是睜大眼睛注意的看著這些平時根本看不到的縣里大官兒。他先是靠在胡同口拐角的杖子旁，后來看到附近有一塊大石頭，他放下木棒坐了上去。又一波人群擠過來時，為了躲開人群，他馬上站起來了，不經意的一抬腳，套在傷腳上的鞋卻掉進了人群中，看得見，卻夠不著，宋師傅便栽歪著擠進了隊伍中去拿他的鞋，不想卻被整理隊伍的紅衛兵直接按進了中間被強行管制的隊伍中。宋師傅彎著腰馬上說:“我不是黑五類呀！我……”河流一樣的隊伍，高音喇叭在吼叫，不容分說，兩名紅衛兵迅速在宋師傅兩側架著他，搬起他的兩只胳膊，按著頭，讓他大彎腰，撅著走在里邊，宋師傅一說話，兩側的紅衛兵便一齊的抬他的胳膊，按腦袋。可伶啊，宋師傅，委屈啊，宋師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轉了幾個彎后隊伍停下來了，各自整理隊伍。宋師傅覺得是時候了，又一次伸辨，但他的聲音被狂熱的運動中的波濤洶涌般的激情淹沒了，宋師傅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怎么就和挨批斗的黑五類分子們站在一起了呢？他又一次的想直起身來分辨，卻又一次的被按了下來，和其它的黑五類，走資派們一樣的撅在一起。“我冤啊！我家是八輩兒的貧雇農啊！我不是……”沒等說完，他的臉上又被抹上了黑墨汁，眼睛里也進去了，掙扎著想弄一下，但兩個胳膊已被死死的按住，想掙扎著抬一下腳，無奈有傷腳，抬不起來。宋師傅想可能是紅衛兵沒聽清楚，還想再說，但這時批斗大會的大臺子上的高音喇叭里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的歌曲，人們的說話聲都被淹沒了，面對面說話根本聽不清。批斗大會臺前撅著的是縣委和縣人委的走資派。臺上坐著一排當今縣革委的勤務員們，大都穿著軍裝，手里都拿著毛主席語錄。一名主持人在大聲批判，大聲呵斥著開始了批斗大會。批斗縣委書記時，宋師傅想看看這位縣里第一大官，剛一動，就被壓下來了。他想起了他的那根木棒，不知道哪里去了，唉，就是有也沒用了，不可能讓拄著。打人更是不行的，不敢惹事了，看看那么大的官都撅著屁股，唉呀，今天這是怎么了？挺著吧。歪著看看旁邊，都是撅著的，一眼看不到邊。唉，那根木棒應該還在胡同口的杖子邊上。忽聽得大喇叭里高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麻林！”“到！”一個聲音響亮的回復著，“你是什么成分？”“富農成分！”又是響亮的回答，“誰告訴你的？”“我爺爺告訴我的！”一樣的毫不客氣的有骨氣的回答，這時的會場瞬間靜下來許多。“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麻林！”“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麻林！”臺下的革命小將也是回應了震耳欲聾的喊聲。“打倒走資派麻木木！”“打倒走資派麻木木！”臺上的綠軍裝們正襟危坐，高舉著紅寶書，臺下是一排排，一片一片撅著屁股的不敢見人的走資派。這時撅著的宋師傅看到了傷著的那只腳上沒穿鞋，忽然想到被擠進人群中后就沒有找到鞋的機會，一直也沒有機會申辯清楚，他們不聽我的話啊。他已忘記了疼痛，想著，我是貧雇農啊！也沒人問問我啊！我還受傷吶！委屈啊！憤怒啊！縣長麻林是富農成分還有人問問，我這沒人管啊！忽然臺子那邊傳來了語錄歌聲，宋師傅微微抬頭看看，有一群紅衛兵在臺上高聲喊著，每首歌的間歇臺上臺下呼應著口號聲，真是震天動地，體育場外大樹上的麻雀都被驚著了，飛光了。大喇叭里傳來了喊聲“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偉大的統帥，偉大的導師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文化大革命是人類歷史上最最偉大的群眾運動，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讓我們歡呼！讓我們歌唱！讓我們把黑五類分子和走資派統統打倒在地，再踏上千萬只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宋師傅有些暈，但也不敢動，當聽到喊毛主席萬歲時，覺得應該跟著喊，但又不敢喊，他想問一問，我是貧雇農，可不可以喊毛主席萬歲？稍稍抬頭向兩邊看了一下，怎么兩側的紅衛兵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沒影了，只覺得人群有些松動，高音喇叭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刺激著耳鼓，聽不清其他什么，看到旁邊的腿和屁股少了，仔細看看，人群在走散，都直起身來了，自己便也是跟著直起腰來向外走。這時他感覺到兩只胳膊卻放不下了，過了好一會才放下來，活動一下，看看周圍，有黑著臉的，和自己一樣，也有拿著高帽子和牌子的，都在低著頭盡量快點的向外走去。宋師傅隨著人流一瘸一拐的走回去，到胡同口時，有街坊驚訝的問“你臉怎么了？魂兒畫的？你那只鞋吶？也挨斗啦？”宋師傅突然大聲的吼道“我家是八輩子貧雇農啊！你們去民意宋鄉屯打聽打聽，土改時定的貧雇農！我冤枉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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