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妾

張漣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會議通過了：停止“以階級斗爭為剛”的路線和“把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英明決策。 這是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一次大轉折，同時它也是我家的一個大福祉。因此決策，我外公、外婆脫掉了戴了二十八年的地主分子帽子，接著父親右派平反恢復工作，哥哥弟弟的戶口也報上了，我們一家人生活自此和別人平等，開始有了奔頭。 也是這次會議后，國家的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合法商品放開經營，“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轉身成為“工商行政管理局”，領照經營，所得合法，國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于是一些膽大的、有眼光的創業者紛紛下海去開店鋪，辦企業，錦城鎮的街面上冒出了多家個體商店。 我姨媽原先在縣農機公司上班，農機公司是國營企業，當時也屬于鐵飯碗的工作。但是隨著改革開放，姨媽看準了國內汽車行業發展的前景，鐵了心要辭職下海，去經營“汽車配件商店”。外婆知道后，怕國家政策有變，女兒會吃苦頭，所以堅決不同意，甚至以死相逼。 但是外婆的阻攔沒起什么作用。一九八三年，姨媽還是毅然地辭了職，辦起了臨安第一家私營的“汽車配件商店”。 姨媽的經商，為家里帶來了經濟收益，給外婆的零花錢也多了。有了錢，外婆就想起了掛在她心里多年的一件心事。 ?外婆的心事，就是想去尋找和看望外公的小妾玲英。因為玲英自從一九五一年離開我們家后，一直就沒有音信，外婆幾次想去她娘家看看，都怕自己與她的關系一旦曝光，會影響了她的新生活。但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玲英也差不多有六十多歲了，外婆心里覺得應該可以去看看她了。 于是在一九八七年的初夏，已經六十九歲的外婆特地囑咐我，要抽空陪她去余杭的一個地方，說是去尋找一個多年未見的親戚。 去余杭的時候，我先也蒙在鼓里，不知道要去尋找誰！公交車上，我問這問那，外婆就從袋里摸出了一張舊的紙條出來。 我接過紙條，看到上面只有“余杭倉前**村”七個字，于是問外婆:?“這個地址你是什么時候問來的？” 外婆答道：“八、九年前，我在菜場碰見她的表弟，就是解放后一直在橫街大隊做民兵的，他給我的地址，他說玲英從我們家回去后的第二年，經人介紹，嫁到余杭倉前去了。” 聽了外婆的話，我有點躊躇，盡管那時的我已經長大，但對于她們老一輩的事，仍然有些不理解。我心里想：大老婆去看小老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啊？ 出了余杭車站，我們坐上了一輛去倉前的敞篷小三卡，三卡“笛笛笛”的馬達很響，感覺與坐拖拉機差不多。路上外婆加大聲音反復地叮囑我：“到了她家，不要亂說，就說我們是她老家的親戚，我是表姐，年紀大了，想她了，來看看她，另外什么也不能說哦！不要說起你外公半個字噢！萬一被她家里人知道她做過地主家小老婆，家里人要歧視她的，你千萬記牢噢！” 看到外婆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我一個勁地點頭。 那個時候還沒有文一西路，三卡沿著一條比田埂路稍寬的馬路顛簸了一陣后，拐進了一段段的田埂路，最后在倉前北面的一個小村口停了下來，我們便下了車。 倉前鎮位于京杭大運河的最南端。大運河自隋朝開通以來，在千年的時間里，一直是南北商貿的大通道。倉前鎮因有航運業務和碼頭經濟的依傍，經濟條件比一般地區都要好。航運鼎盛時代，臨安山里面的竹木山貨等都用竹排撐到這里，然后集中換成商輪，進入京杭大運河，然后運輸到全國各地。 這里除了水系碼頭外，其余都是平原，放眼遠眺，一大片的糧田。因舊時杭州地區的糧倉設在它的后面，所以形成了“倉前”這個地名。 可是近百年來，因陸地交通的發展，航運逐步被火車、貨車代替，業務因此萎縮，依此生存的碼頭經濟也日益衰落。一個千年繁茂的行業，歸息于近代，也直接影響了倉前鎮的經濟收入。所以至解放后，多數老百姓已從碼頭回歸到田里，刨地種糧，收入甚微。 我們到達的小村不大，村民的房屋三三兩兩地散落在田間。一家房屋門口站著一位六十歲左右的阿婆，于是外婆上前去問道：“同志，請問這里有一位解放初的時候，從臨安嫁過來的，叫玲英的人嗎？” 這個阿婆看了看外婆，臉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嘴里喃喃的自語：“五十年代來的，是臨安人，叫玲英……” 外婆忙補了一句：“今年有62歲了。” 阿婆又皺著眉頭自語：“臨安來的啊！” 外婆道：”是的。” 阿婆想了想答道：“我們村有兩個臨安嫁過來的人，一個現在還在這里，只是年紀和你說的不相符，另一個很早的時候死了丈夫和兒子，又嫁到別村去了。我估計你問的是后一個人，你們再走點路，再到后面的房子里去問問，因為以前她就住在那個位置。” 這個阿婆說完話這后，手朝不遠處指了一指方向。 外婆聽了這話，臉上立刻有了些沉重的氣色。我們立刻辭謝了阿婆，往她所指的地方走去。 倉前多田，順著田埂路，大約步行十分鐘的時間，我們就來到這個阿婆所指的位置。剛好有戶人家門口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在門口曬谷，我們就上去詢問道：“阿伯，請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玲英的，今年62歲，是臨安人？” “哦！玲英啊！玲英早就不住在這里了，她自從家里出事后，第二年就帶著兩個孩子嫁到別的村里去了。”門口的這個男人看著我們又答又問：“你們是她什么人啊？你們是哪里來的？” 外婆答到：“我們從臨安來的，我是她表姐，我們也是三十多年未見面了，你知道她現在嫁到哪里去了嗎？以前她家里出過什么事嗎？” 這時候，這戶人家門里面走出來一個七十多歲的白發老太太，她顯然是在屋里聽到我們的談話才走出來的。她一邊搬來一條長凳招呼我們坐下，一邊說：“玲英以前就住在隔壁的，后來嫁到下面村去了，不住這里已有三十年了。” 這個老太太好像很了解玲英的情況，她疑惑地了看著外婆問道：“你們是玲英的娘家人啊！你們怎么不知道玲英的事啊？玲英那年可憐啊！丈夫和大兒子一下子都死了，娘家人一個也沒有來，她抱著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幾天飯都吃不進一口，人都呆咕咕了。” 外婆一聽，一臉驚愕，急問：“她生了孩子？孩子怎么死的？” 老太太繼續說：“她這里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九六零年“大躍進”的時候，公家食堂的糧食吃完了，大家都沒有飯吃，去河里抓魚，田里摸螺螄吃，她老公也帶著兒子去摸螺螄，染上了血吸蟲病，老公先死的，隔了幾天大兒子也死了……” 聽到這里，外婆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摸出手帕想要止住，卻也止住不了。 我看到外婆有點失態，忙上前去扶著她。 “那她后來改嫁后，住的村子離這里近嗎？怎么走？”外婆忍不住哭著一邊問。 “聽說她后來嫁人又生了兩個孩子，算上前面兩個，一共四個孩子，只可惜她嫁過去后，那個老公沒幾年就生病死了，她一個人帶大了四個孩子，苦啊！就這里往杭州方向走五里路的樣子，到了你們再問一下，一定知道的，那個村比這里大一點。” 外婆聽了這個老太太的一席話，又悲傷又驚愕。于是我們急忙站起來繼續往杭州方向趕，外婆路上一邊快步走，一邊止不住又輕聲地哭了，一邊說：“怎么生了這么多孩子啊！真是命啊！都是嘎苦的命啊！” 半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倉前鎮靠東的一個村子，進去隨便一問，路人就指出她的住所——田中間的兩間平房，左邊還有個小披屋。 我和外婆急急地奔了過去，推開她家竹編的一扇籬笆門，里面幾只雞驚恐萬狀地開始飛奔，院子里的一角還關著十幾只鴨子，看到我們進去，這些鴨子集體“嘎嘎噶”地叫了起來，平房的大門開著。我和外婆走了進去，客廳沒人，只有一張吃飯的桌子和幾條長凳，有扇無木框的門通向小披屋，里面有聲音，外婆再往里走，見披屋里有一老一小兩個女人正在燒飯，一個鍋臺燒菜，一個在灶頭后燒火，兩個女人看到外婆和我站在那里，都張大了眼睛驚著。外婆朝灶頭前年紀大的又黑又瘦的女人喊了一聲：“玲英”。 聽到叫聲，那年老的女人，先是愣在那里，后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放了手中的鍋鏟，就向外婆撲了過來，到外婆面前竟“撲通”一聲跪下了，嘴里喊道：“阿姐啊！阿姐啊！我苦啊！我苦啊！” 這時外婆拉著她，也陪著一起哭！玲英哭著說：“如果我當初不離開你家，不會那么苦的。” 外婆立刻就糾正說：“如果你當初不離開我們家，也是苦的，我們總想你離開我們家會好一點，怎么也會這么苦啊！” 玲英又加大哭聲說：“阿姐啊，我沒有辦法啊，孩子要養下去啊！我又沒有娘家人好依靠，我又嫁了兩次了，男人又都死了。” 外婆又說：“阿姐早就想來找你了，阿姐現在也是靠著女兒生活，如果阿姐自己好，阿姐早就來接你回去了。” 聽著她們倆自顧自的一問一答，可把她坐在灶頭后燒火的女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只見她睜大眼睛盯著她母親，呆得像一只木頭雞。 她母親這時注意到她女兒的表情，連忙說：“這是臨安來的娘姨，這是娘姨，媽媽年輕時在她們家住過的，她們待我蠻好的。”她一邊解釋一邊招呼我們坐下來。 因為已經是中午了，玲英吩咐女兒去外面買些菜來，但是外婆執意不讓她女兒去買，說隨便弄點吃吃就好，外婆見角落里有個年糕缸，就提議中午大家炒個年糕吃了就好了。 到了下午，玲英把已出嫁的女兒，已成婚另居的兒子媳婦都叫了回來，一起在家吃了晚飯，兒女們聽到有個臨安的娘姨來了，都覺得奇怪，但是看著她母親的親熱勁，又覺得是真的。 記得那次我跟著外婆在玲英家住了一晚，因為外婆路上的囑咐，我怕在她子女面前露出馬腳，所以也不敢亂說話。只記得外婆和玲英晚上聊的很晚，我也似乎聽到玲英問外婆說：“家里阿哥！他好嗎。” 外婆回答說：“以前也被斗得蠻苦，現在好了。” 第二天清晨，吃了早飯，外婆欲辭別回去，玲英拉著外婆不讓走，一定讓我們吃了中飯再走。 到了下午，我們要走了，玲英出來送了一段路又一段，外婆一個勁地叫她不要送了，要往回走了，而她就是不肯。 外婆路上和她說：“我有一封信，是以前寫給你的，放在我昨晚睡覺過的枕頭底下，你回去看看。” 玲英好像很了解似地回答說：“姐啊！你又客氣了。” 最后一路送都快要走到余杭了，玲英才和我們辭別。走出一段路后，我特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舉起手來擦了一下眼睛，陽光下的她是那么的蒼老，頭發比外婆還要白。 路上我問外婆：“放在枕頭底下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外婆回答說：“那年她走后，我在棉被里找到了一個手帕包，包里的錢是讓她帶走的，但是她全都留下了。今天我在信封里放了1000元錢，這錢是我是存了幾年的。我們全家人都欠著她的情。” 在回臨安的公交車上，我依著外婆瘦瘦的肩膀，看著車窗外飄過的一族族山的翠綠景色，心中感慨萬千。外婆和玲英的妻妾關系，顛覆了我的整個思維，它讓我相信人的真情和善良，才是這個世界的永恒主宰。 記得那次從倉前回來，我們幾個小輩都圍著外公轉起來了，給他倒酒，給他拿板凳坐，為的就是問他，為何他小老婆嫁到倉前后，生了五個孩子，而以前和他在一起五年多，連懷孕都沒有過，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外公被逼得沒有了辦法，就反問了一句：“誰告訴你們，她不會生孩子的！” 我們回答：“家里不是一直這樣說嗎！說你小老婆不會生的，外婆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啊！難道你們一直沒有同房過嗎？” 外公答了又問：“你外婆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是她叫你們來問的嗎？一定要說嗎？” 我們馬上說：“非說不可，今天一定要坦白！”?于是那天外公就說出了一個多年來的秘密，原來玲英嫁給外公做妾的五年多時間里，外公沒什么和她同房過。結婚那幾天，太婆在外面鎖了門的，后來有幾次是太婆特意站在門口監督的，外公基本就是溜進去，等太婆回屋了就溜了出來回到外婆房里。當時估計玲英也不敢多說，以至于后來家里的每一位長輩都以為玲英不會生孩子。 “那外公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們繼續問外公。 外公回答：“如果我那個時候和玲英好，生了孩子，那你外婆的日子就難過了，你外婆是個倔脾氣，說不定真的會離開我了呢！所以我和玲英是不能好的。況且以前你外婆是一直不愿意嫁給我的，是我硬要她的，我是罰過愿，要一輩子好好對她的。” 那個時候外婆住在姨媽家里，于是我把外公這原話帶到了外婆這里。外婆聽后說了一句：“都是命啊！玲英的命里注定還有兩個男人在等著她呢！”因為玲英以前帶過母親和姨媽，外婆特地交代說：“湊個時間，你姐妹倆一起去倉前看望玲英娘姨。” 大老婆和小老婆的故事結束了。如今男人娶了老婆還可以納妾的害人制度，也被法律終結了。外婆和玲英的故事也成了舊時代的絕唱，我想從此不會再有了。?歷史走到今天，說起倉前鎮這個地方。我這里再說一點題外話，也是后話。人有福，有運，一個地方也是。倉前鎮就是個貴地，也是一個福地。一千年前它幸運地搭上了中國南北大運河這艘航母，利用航運業務、碼頭經濟滋潤了一代又一代余杭倉前人的生計。航運、碼頭歸息后，沒落了幾十年后。沒想到這個小地方現在又一次乘上了科技發展的火箭，發展成了杭州城西的未來科技城，馬云的阿里巴巴公司、螞蟻金服公司都落戶于此。這個大運河時代最南端的福祉之地，現在成為杭州地區的科創大走廊的核心之地，經濟收入再一次插上了騰飛的翅膀，成了杭州地區最大的富戶。玲英后代子女的生活，想必也是越過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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