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陸游?他是哪個大隊的,是哪個公社的?今天你要是遞不上當票來,那就是你說的,你敢說‘東風惡’,我看你這個地主崽子是狼心不改,骨子里反動,廣大貧下中農們,某東子污蔑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能答應嗎?我們要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千萬只腳,叫他永世不能翻身!”</p><p class="ql-block"> 大隊書記義憤填膺地喊著口號,在場的貧下中農一呼百應,在踢打、掐按的粗暴的革命行動中,1966年10月,十六歲的某東子,被五花大綁,押進了公社的“牛棚”。罪名是“反革命”,一押就是兩年。到了1968年9月我們下鄉來到羊草溝的時候,他才被放出來,但衣袖上縫著一個白色的袖標,上面寫著“反革命”三個字,非常扎眼。</p><p class="ql-block"> 某東子比我們小一兩歲,,長得像個姑娘,大眼睛,長睫毛,兩條眉毛有著女孩子般的嫵媚,臉蛋紅紅的,好像上了妝。身材纖細,溜肩,可能前世是個女兒身,一定是美女級的。</p><p class="ql-block"> 我們不是一個隊,我們是二隊,他是一隊的。但他的家離我們青年點不到一百米,每天早上總能看見他挑著尿桶挨家挨戶地去收尿,然后走二里多地,倒在村外的糞坑里。他不愛說話,我們見了他也不敢搭腔。隊里給我們進行了事先的教育,“你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和地富反壞右一定要劃清界限,不要和他們往來,這是階級立場問題”!</p><p class="ql-block"> 某東子家是地主成分,他爸爸叫某某桐,高高的個子,有些佝僂腰,眼睛也有些眍?,臉色發青,看上去有些“地主”的樣子。某東子上面有三個姐姐,個個長得如花似玉,但都沒有婆家,地主家的閨女沒人敢娶回家。幾個孩子都有文化,最不濟的也是初中畢業,但沒用,還是乖乖地跟著貧下中農一起下地,在貧下中農的監督下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p><p class="ql-block"> 時間一長,我挺好奇,為什么事兒這么小的某東子就成了“反革命”呢?我問我的房東老叔,房東為我揭示了秘密。</p><p class="ql-block"> “大隊書記和某東子家住一個院,某東子家住的是正房,書記家住的是西廂房,而且這院子、房子原來就是某東子家的,西廂房是剛解放土改的時候分給書記家的。書記的姑娘和某東子同年,又在一個中學,看上了某東子,要和她處對象,但某東子嫌她太瘋,沒看上她,就沒答應。這姑娘雖然有點兒嫉恨,但一切都不如人家,也沒什么辦法。正好“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她就把某東子曾經念過的一首詞跟她爸叨咕了。完了,就這么一叨咕,某東子就成了‘反革命’了,就這么簡單。“我問 “叨咕的什么詞,這么邪乎,就能打成反革命?“老叔說“什么詞,他說什么‘東風惡’,那還了得,毛主席都說‘東風壓倒西風’,他還敢捅這詞,那還中?“房東老叔整的挺神秘,顯然他也對某東子感到十惡不赦,這地主崽子太瘋狂了。</p><p class="ql-block"> 我恍恍惚惚好像在什么人的什么詞中看到過有這么一句,但又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詞“呢?我很納悶兒。再問別人,沒人能回答上來,一直到我當了大隊電工的時候,我才找到了答案。</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在大隊書記家發現了一本沒皮兒的書,很厚,書脊上也沒有名。但里頭有許多紅筆畫的道道,看來讀過此書的人還是很細心。我好奇地把書拿過來,細細一看,覺得好像是文學史之類的。其中的文章,從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都有,還都是一些名家的作品。我像發現了新大陸,一定要把這本書弄到手。沒費什么口舌,大隊書記就把這本書給了我。還告訴我,“這是沒收某東子家的,你自己看就行,不要外借,都是毒草。現在這書都不能看!”</p><p class="ql-block"> 我回去認認真真地翻了一遍,果然是一本文學史,但不知道是誰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出版的。從此這本書就成了我業余時間的讀物。當翻到宋詞的篇章,在介紹陸游詞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陸游寫的《釵頭鳳 紅酥手》中有某東子的“罪名”。</p><p class="ql-block"> 陸游寫到:“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這本是陸游一首紀念他與前妻唐婉邂逅沈園,寫下的一首追撫二人不幸婚姻的一首凄美之詞。沒想到在幾千年后,其中的一句“東風惡“竟然成了一個中學生“反革命“的罪名。</p><p class="ql-block"> 也難怪,在那偏僻的小山村,又有誰知道陸游,又有誰知道他寫的著名的《釵頭鳳》呢?就連我們念了一回高中也沒學過呀。怪不得在批判某東子的時候,還追問“陸游“是哪個村、哪個公社的。他們還想抓一個比某東子還大的后臺,立一個比抓出某東子還大的功,想一想真叫人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但這事在那個時候沒處說理,誰敢替某東子出頭?我雖然知道了“東風惡“的來歷,卻也不敢說,一來我是下鄉青年,要站穩立場,二來我的家庭出身也不怎么樣,自保還有些力不從心,“祖墳都哭不過來,還能去哭亂墳崗子“?只是心里默默地為某東子不平和惋惜。</p><p class="ql-block"> 當我每天早上看到身材瘦削、穿著單薄、挑著兩個尿桶,怯生生地喊著“收尿嘍“的某東子,我的心隱隱作痛。這是什么年代,是誰在作弄著古人和今人?陸游你也真是,寫什么不好,非要寫句“東風惡“呢?你不知道現在是“東風壓倒西風、”的時候嗎?誰要是敢公開叨咕這句,我敢保證,個個都得是“反革命”。難道就某東子讀過?陸游,你真是罪過呀!</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1972年11月我回城,某東子的白袖標還戴著,這小小的白袖標,毀了一個小青年的青年時代,一句陸游的詞,毀了多少求知上進的青年?誰還敢誦讀那些膾炙人口的經典詩詞?誰還敢保留那些記載著五千年燦爛文化的寶貴書籍呢?</p><p class="ql-block"> 我回城的時候,行李都留給了房東,“破衣還鄉“。但我帶走了那本沒皮兒、沒頭、沒尾的書,回家包好了書皮兒,放在我的書架上,不時地翻看。</p><p class="ql-block"> 看到它,就像又看見了某東子戴著白袖標,在廣大貧下中農的監視下,不敢亂說亂動,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的情景。雖然我和他并沒有深交,但瘦削的、姑娘般老實的他,他的境遇,讓我難忘! </p><p class="ql-block"> 陸游老先生 ,你名垂千古,可也坑人不淺,怎么就整出那么一句呢?害人哪! </p><p class="ql-block"> 2024年1月15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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