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

驥鹽

L同學笑瞇瞇地跑進來，作業本攥在手里，照例卷成筒狀。“來了！”我微笑以迎。她有些黝黑的小臉蛋上笑意綻放，略帶幾分羞澀，單眼皮也被笑眼漾得生動起來。我遞過紙巾盒，示意她擦擦額角沁出的汗水，“上節是體育課？”她點點頭，展開作業本攤在辦公桌上，隨意翻開，隨手一指，“老師，我這題不會。” 真正認識L同學之前，我先見識了她的作業本。那是2022年的9月初期，還是酷暑難耐的季候。凝視著滿頁面的紅點點（便于學生訂正后復批，我向來不打紅叉叉），我詫異到瞬間失神，熱汗也剎那間收緊。再次逐題核對，我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最終，我還是無奈接受了事實：十一道選擇題全軍覆沒，這完全不符合概率學的規律嘛；簡答題幾乎空白，也有三兩個字占位，卻和答案風馬不接。學習困難者不曾少見，可運氣也這樣詭異的答案我確實生平僅見。我黯然翻到作業本的扉頁，L同學的名字很娟秀，不過字跡有些歪斜，被她寫得失去了秀氣。 翌日，我特意在課前找到她，作業自然沒有訂正。我留意到，L同學打開作業本時，急忙對折，還下意識地用手掌遮掩了大部分頁面。我揮手示意探頭過來的鄰桌們不要好奇，并立馬中止了作業檢查。接下來的幾課，我竭力讓自己的語言趨向顯淺，講述更為詳盡。L同學聽得渾不在意，稍不留神就會顧自發呆或做點其他動作，散漫的坐姿明示著“我對學習毫無興趣”的涵義。課堂要服務整個群體，只能為絕大多數考慮，我默然回歸本真的節奏。連續幾次作業，L同學始終在全錯的邊際沉浮；再后來，她干脆不交了。我無能為力，只好繼續說些“不懂問我”之類的廢話，不敢寄望奇跡的發生。那天檢查作業后，我已成功摸底。她的學習基礎確實薄弱，不要說材料分析題中的文言文，即使選擇題里的白話文，讀懂題干和題肢她都勉為其難。跟她講解題目，我嘗試過多種表述，效率幾乎歸零。我毅然舍棄了慣常的結束語——“聽懂沒有”，我知道，她真的不懂。批評自然不必，鼓勵似乎也無濟于事，我能理解，卻沒有太多精力給她補課。我無所適從。 我能感同身受地想象，45分鐘的一節課，在知識儲備不夠的她看來，無異于天臺路迷，是那么的漫長與無聊。再設身處地地追想，她還要接受其他科目的類似煎熬，一眼無邊，彌散出絕望的氣息，我忍不住暗自悲哀。別人的青春朝氣蓬勃、陽光燦爛，她卻只能孤單寂寥，暮氣沉沉。我只能付之微薄的心力，希望能給她單調的課堂生活送去半縷陽光，我只能坦率、誠懇、平等去相處，希望能給她孤獨的內心世界增添些微溫情。從此，我會在課堂上“偶爾”幾次跟她微笑相對，這是我唯一能夠給予她的存在感體驗；我也會“偶爾”幾次輕拍她的肩膀，這既是矯正身姿的提醒，也是蒼白無力的慰勉。L同學開始變得不同，開始笑瞇瞇地跑來找我，手里還攥著卷成筒狀的作業本。對她的偶然來訪，我有些糾結。我自然希望她能常開笑顏，相對愉快地度過初中生涯；但對于她隨意的請教，對于我無效的講解，我不禁又感到深深的無奈與挫敗。 秋涼怡人后，凜冬接踵而至。L同學已經許久未曾造訪，對于課堂內的微笑，她也眼神閃躲，或者視而不見。我明白，我已經在無意中傷害了她。那個周末，我收到了她的微信信息，是好友驗證。我猶疑了許久許久。我向來對學生加微比較謹慎，沉疴已久，心病難醫。可是，現在的L同學在我的影響下，已然出現準備學習的苗頭：問題目不再隨意，聽講解不再敷衍。雖然，她即使再有長足的進步，也逃脫不開暫時班級墊底的位階。但我有些欣慰，至少，眼前的她也擁有了短暫的學習的快樂。我能初步預料婉拒加微的后續。最終，我還是狠狠心，退出了微信頁面。又是翌日，我特意找到L同學，誠懇地解釋，“你別不開心。你們班我一個微信都沒加過。”她訕訕地笑笑，掩不住滿臉的失落，聲音微弱，幾不可聞，“我只是想在周末問幾個題目。”我暫時還不想改變慣例，又不忍心她郁郁寡歡的神情，情急下就犯了通病，“你期末考試進步到XX分（XX分數本身較低，對她卻是翻番），我一定加你。”她臉色頓時黯淡下來，沒再說話。 疫情的終點是全面開放。在全民防“陽”的境況下，期末考試在各校漸次取消。寒假前夕，課堂內的L同學眼神熱切，似乎在提醒著我什么，但是，依舊沒來辦公室找我。冬去春來，新學期轉瞬即至。L同學笑瞇瞇地跟我招呼“老師好”，似乎回到了初進辦公室的狀態；但從她有些羞怯的眼神中，我知道她還是沒有打破內心的隔閡。因為網課需要，我在寒假前已經與課代表加了微信，所以，一見到她，我無端泛起了莫名的歉意，回應她的“你好”也說得遲滯低緩。本想再聊幾句，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我一如既往地跟L同學微笑。 楊花榆莢作雪飛，晚春倏忽而至。L同學久違地出現在辦公室里。她緊張得身體僵直，猶如雕塑一般，語氣小心翼翼，“老師，我期中考會努力的，但XX分，我不一定能考到。”看著她局促不安的模樣，我驀然感到無盡的自責。我經常自我標榜對學生一視同仁，還津津樂道自己的教育理念:優秀者優異，后進生開心。事實卻大相徑庭。可以想象，L同學為了獲得我的認可，經歷了怎樣的憂郁與愁悶？寒假里與P同學加微時，我稍一沉吟，就以“工作需要”說服了自己，而面對L同學，我始終推三阻四，內質是那么的苛刻與冷漠。我靜心斂神，用前所未有的鄭重口吻表態，“沒事的，只要你認真去考，不管幾分，考完我就加你！”飛揚的青春需要輕捷的羽翼。我希望能輕微托起L同學那沉重的翅膀，至少輕裝上陣，而不是負重前行。L同學又笑瞇瞇地跑進來，“老師，這次作業我做完了，你看看對不對？” （L同學的60分是我改卷當日最大的欣喜） 后記: 這是一個完全真實的教育故事，卻不是一個成功的教育故事。不過，我已沒有遺憾。 作為一名義務教育工作者，我其實并不懂得教育的本質，因為定義教育成功的維度太多太雜。我至多只能盡我的膚淺理解做一些自認該做的小事。 對于學業優劣的潛意識好惡，是教師的常態。我的情緒肯定也會因為學生分數的高低有所起伏。但是，在學校這樣一個“傳授知識、示范文明”的純凈世界里，當我已經無能傳授他們更多知識時，那文明的傳達總要有所作為的。于是，對于所謂“差生”發自內心的尊重和愛護，就成為我對教師職業文明的底線認同。這，其實也是我一以貫之的初心。 看待教育，有時得跳出教育，回歸人性。<div> </div><div>2023.5.5.</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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