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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啊陶

小河

<p class="ql-block">  村莊拆遷了</p><p class="ql-block"> 原先雞鴨吵鬧的院落、爬滿絲瓜藤的圍墻、棱角分明的石頭房、用竹條和木板搭出的雞窩狗窩,再也分辨不清,現(xiàn)在被統(tǒng)一成一堆雜亂不堪的磚瓦礫。到處散落著粗大的花崗巖條石、白色的石灰墻皮、殘破變形的窗框,被挖機鉤下來的水泥預制板四分五裂,只有那些扭曲變形的鋼筋,徒勞掙扎著想把四散的裂片連接在一起,卻在斷裂處滿滿透出一股力不從心的狼狽。在一片混亂中,一棵弓著背的苦楝樹倔頭倔腦地站在院子一角,像一頭死活不肯離圈的牛。陽光軟軟地從樹縫間滑落下來,斑駁的光柱里浮塵起起落落。樹下兩只渾身裹著灰塵的陶甕一只立著,一只歪躺著,像是在午后的陽光里打盹。</p> <p class="ql-block">  踩過混亂的磚瓦礫,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們倆居然毫發(fā)無傷。立著的陶甕鼓腹小口,手感粗糲,外掛醬青色的釉料,并不均勻,釉料稀薄處,露出紅泥的底。歪躺著那只典型的“小煤氣罐罐”,上下一般粗,內(nèi)壁的釉料厚實,閃著耀眼的光澤。即便眼下這兩只陶罐一幅灰頭土臉的樣子,我還是挪不開腳步。蹲下來,把歪躺著的那只扶正,像是拉起當年滑倒在村頭爛泥巴路上的發(fā)小。</p> <p class="ql-block">  這只鼓腹小口的陶甕,是再也熟悉不過的腌蘿卜甕子,老家俗稱“菜仔甕”。腌蘿卜的季節(jié),地里的蘿卜拔回,洗凈,曬軟,切去蘿卜纓子,然后把蘿卜豎向?qū)η性賹η校泻玫奶}卜媽媽放在大木盆里加鹽揉搓,一直揉到蘿卜條出水,用手攥出多余的水分,再一層一層碼進洗凈晾干的陶甕里。填滿之后的蘿卜甕用搟面杖搗實,甕口塞進一團稻草,最后黃泥封口。個把月之后,蘿卜就腌熟了。一年中的大半個時間,這只撐的鼓鼓的蘿卜甕子,腌出了色澤金黃的蘿卜條,成了我們餐桌上常客,配地瓜塊,配薯粉渣糊糊。好在它清脆爽口,久吃不厭。后來為了提升口感,媽媽會在揉搓蘿卜條時加上些許糖精,這樣蘿卜條就不是瓷實的生咸,而捎帶著一點甜味的蘿卜條經(jīng)常成為我們貪嘴的小零食。因為貪吃蘿卜條口渴了向媽媽討水喝,媽媽一邊罵我們“咸死你”一邊給我們盛上半碗地瓜湯。另一只上下一般粗的陶罐,與它配對的蓋子不見了。這只罐子在家里的用途與那只腌蘿卜的甕子大致相同,它要么裝豆豉要么腌小咸魚。</p> <p class="ql-block">  那些年頭,這些陶甕陶罐陶缸陶盆幾乎就是我們另一個版本的家庭成員,它們當中的某幾個甚至呆在這個家里的時間超過了部分真正的家庭成員。陶們雖然不說話,但它們從沒有閑著的時候。天亮了,大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井臺挑水裝滿水缸,能裝滿兩三擔水的大水缸蹲在廚房的一角,一天下來,挑回的水被安排著刷牙洗臉做飯洗碗洗菜煮豬食喂雞鴨鵝。天黑了,缸里的水也所剩無幾,有時候,月亮從廚房的窗口溜進來和水缸里的水說一會話,只是不知道聊的是鄉(xiāng)間的家長里短還是天上的傳說神話。</p> <p class="ql-block">  陶盆敞口大肚,大部分時間它呆在案板上和面。大小不一的陶罐,被安排著裝了廚房里的各類食物,鹽巴罐子不大但最精致,有白色稍稍發(fā)黃的釉彩,畫了兩三朵黃的粉的菊花和幾只飛在花叢中的五彩蝴蝶,線條飄逸靈動。裝油的罐子必須最牢固,每次做飯的時候媽媽捧著它都那么小心翼翼。裝飯的陶罐圈口都有幾個耳朵,串上繩子方便把飯?zhí)岬教镩g地頭。我們平時盯得最緊的是裝了豬油和砂糖的罐子,半勺豬油拌飯,一勺砂糖泡水總能在短時間內(nèi)讓幸福感爆棚。而媽媽們盯得最緊的是家里的幾個大陶缸,那里裝著一家人的口糧,地瓜干、地瓜粉、米面還有世事往來親戚送的各類糕點。前者的存量關系著一家老小能否把口糧接到來年的收成,后者要謹防家里不懂事的小子饞嘴偷吃了那些糕點,而走親戚的時候又要花錢去買伴手禮。這些個陶缸陶甕陶盆陶罐是主婦們最默契的伙伴,它們不言不語,默默地幫著主婦們打發(fā)著那些個或?qū)捲;蚓o巴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在流水一般的日子磕碰中,陶也會受傷。媽媽們總是那么愛惜它們,無論是大的陶缸還是小的陶罐,碎了裂了媽媽都不會把它扔掉。焗缸的手藝人一年都會來村里幾趟,一坨瓷泥幾枚焗釘,碎裂的陶又派上用場,不過修補之后的陶缸陶罐只能呆在某個角落裝些干貨,盡它最后一把力氣。</p> <p class="ql-block">  一直覺得在泥土的諸多兒女中,陶應該是長子吧。即便是水的溫柔和火的剛烈成就了陶,但是陶妥妥地繼承了泥土黝黑敦實粗獷憨厚,它沉默寡言,樸素耐受,剛硬不討巧。如果說泥土像父親一樣種植養(yǎng)育了莊稼,那陶就像長子那般秉承父命勤勉地持守家業(yè)。高粱、豆子、谷子、苞米收成了,家里的大缸小缸全都使出全部力氣滿滿當當?shù)耐椭?lt;/p> <p class="ql-block">  一輩子對食物給予了非同尋常重視的婆婆,按照老習慣,總在灶頭放一陶缽子。吃飯了,她要先舀一陶缽飯留著,或是給外出干活還未到家的男人,或是給尚未放學的孩子。估計那個年頭缺衣少食,并不寬裕的食物不預先留下,遲到家的人未必能夠吃上一口飽飯。回家時,要是錯過飯點,婆婆總能從灶頭的那個陶缽里倒出飯菜給我們熱了墊墊肚子。</p> <p class="ql-block">  陶的家族龐大,除了家里常見的醬缸、水缸、陶罐、陶盆、陶缽、陶甕,還有許多讀不上名字的器皿,曾經(jīng)塞滿中國的歷史。在博物館里端詳那些來自更久遠一點的陶,它們從遠古走來,居然能夠帶著當年的酒香和流水的聲音。靈巧的工匠甚至能把制作陶缸陶罐剩下的泥土玩出生氣十足的花樣,憨憨的陶豬、陶狗、陶雞,甚至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莊院、磨盤、水車、谷倉,給那些離世的人以俗世溫暖的陪伴。</p> <p class="ql-block">  回望走過的那些個老歲月,突然驚覺:其實陶結結實實地兜著人的一生。那些年吃的喝的,哪樣不是陶給兜著?甚至是人生臨了,一把老骨頭還得讓陶給兜著。</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這兩只陶甕又一次經(jīng)歷了世事變遷,但愿它們還和它們的前輩一樣,能夠葆有大悲痛大磨難大創(chuàng)痕之余的定慧,畢竟它們從泥土中來又一度經(jīng)歷了水與火超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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