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隊長

馬超

自我記事起，村里就愛開會。農閑時白天開，在村中間的戲樓下，農忙時晚上開，在村南頭的飼養(yǎng)室。每到開會時侯，我們小孩就跑得飛快，一場會就是一臺戲，寧愿錯過吃飯，也不愿錯過看戲。 開會更多是在選隊長。事難弄，官難當，誰上臺都干不長。沒辦法，村里這些鬼五錘六，雞骨頭馬撒湊在一起，誰都不服誰。你叫朝東，他偏要朝西；你叫遛狗，他偏要攆雞，根本尿不到一個壺里。 農業(yè)社那陣子，隊里分糧分錢，派活掙工分。隊長權利大，油水多，人都搶著干。現在包產到戶，分田單干，隊里就是個光渠渠。沒了油水，沒人干咧！ “這么大個村，沒個能人領頭，選不出個隊長，傳出去好說不好聽。”書記苦口婆心，“娃將來都要占媳婦，村子名聲一哈（壞），外面女子人家就不來咧！” 又是開社員大會，又是要選隊長。上一次社員大會，有兩家因地界糾紛在會場吵起來，武申人尚武，不服就干。兩家男人摩拳擦掌拉開架勢，婆娘娃們聞訊也趕過來，兵對兵，將對將戰(zhàn)在一起。 隊長一生氣，把自己耍個大，當眾訓斥了幾句。結果呢？沒震住！倆婆娘斗紅了眼，根本拿他不當干部，反過來把他美美給日撅了一頓。罵他拉偏架，心長歪。要不是有旁人拉住，都要撲上去撕他的臉。引火燒身，會被攪散伙不算，還差點被歪婆娘給破了相。豬尿泡打人騷氣難聞，隊長丟了面子，就撂了挑子。任憑上面干部一趟趟往家跑，無論怎么給做工作，就是躺炕上不撐蹄蹄不起來，死活都不干咧。實在沒法子，大隊書記不得不親自來村里開會另選隊長。 會議在南頭飼養(yǎng)室一個破窯洞里開。書記提把凳子堵坐在窯門口，二三十人都擠在窯洞內，黑壓壓沒個縫縫。抽煙的，放屁的，說怪話的，看笑話的，胡騷情的，把窯里搞得烏煙瘴氣，卻也熱鬧非常。 “實在沒人愿意報名，我就指派咧，村里事不能卡在這，得轉下去，沒隊長不行么！”書記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無奈這幫人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無動于衷。 “老王你日子過上坡處咧，說話辦事是個精明人，要不你來當？”書記滿臉是笑。 “弄不了，說得輕了，不理你，說得重了，跟你吹胡子瞪眼。吃飽了撐地，攬這惹人的事干嘛！”老王實話實說。 “真不弄？”書記不死心。“給錢都不弄，諞沒傳咧，有喔功夫睡歇個子。”老王最后撂了句硬話，讓書記徹底死了心。 “你不弄，他不弄，都怕得罪人，總不能找個外村人來吧？人家拿勾子把咱都笑咧！”書記碰了釘子，臉上有些掛不住，說話也帶上了氣。 “那就輪換，從北往南輪，輪到誰家誰來當！”有人提議。“對，跟打麻將一樣，輪流坐莊，誰都能露一手。”旁邊立馬有人表態(tài)支持。 “北頭第一家是我家，輪到我家我來當！”北頭馬家大孫子一聽就來勁，馬上舉手響應。“你個瓜慫娃，碎狗臥糞堆上裝大狗，小學三年級就想當隊長！”眾人笑罵道。“不要小看人，我還是班長呢！”馬家大孫子挺胸瞪眼極不服氣。 “你爸呢？”“沒回來！”“你爺呢？”“喂牛呢，我是我家代表！”“指屁吹燈呢，滾回去叫你爺來開會！”書記邊罵邊往外轟。馬家大孫子脖子犟犟上，罵罵咧咧，極不情愿地回家叫爺爺去了。 “不行就抓鬮！”“這主意好，聽天由命，誰都沒屁話！”有人提議就有人跟著迎合。“萬一吳老二抓到怎么辦？”有人問，“對，還有瓜子娃！”村里吳老二是老血栓，見人就哆嗦，瓜子娃是精神病，提著褲腰滿街跑。 “抓到誰是誰，有尿沒尿都得尿！”騎在牛槽上的狗娃舉起拌草棍猛一磕牛槽，借勢大聲喊叫，惹得眾人紛紛側目。哪知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陣霹靂啪嗒聲響起。只見栓在牛槽的老牛尾巴高高翹起，屎尿噴涌而出，砸向地面，飛濺開來，窯里頓時臭氣熏天。老牛是狗娃喂的，聽得懂狗娃的話。 “瓜慫廢話多，乳牛屎尿多！”不知誰嘀咕了一句，惹出一片笑聲。人群騷動，幾個年輕人趁機起哄，混亂中把狗娃拽下牛槽，你擰一把，他搗一拳，尖叫連連，場面開始失控。 “把你這一幫瓜慫娃，胡騷情一個比一個本事大！咱這是開會，不是叫你來胡成精！”書記氣得站起來跺著腳，指著那幾個起哄的年輕人罵。 好不容易恢復了安靜。重新坐回凳子上的書記，無可奈何地說：“碎娃都閉嘴，不要說了，讓年齡大的先說。” “說這話我就不服咧，為啥要讓年齡大的先說？”書記吃驚，抬頭一看是牛二在叫板。牛二剛當兵復員回來，小伙血氣方剛，人活得正到交呢，說話弄事就有些瘋脹冒撂！ “不要抬杠，先聽聽老人話沒錯，”人群有人替書記說話。 “年齡大怎么啦？不就是早出來幾年嗎？”牛二一看有人敢反駁他，忽地站起來就急眼，眾人一看這洶洶氣勢，紛紛縮脖閉嘴不再接話，人群立馬安靜下來。 只見墻角蹲著的一個老頭，連吸幾口旱煙后，把煙鍋頭在地上磕了兩下。完了頭也不抬，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句話來：“說得對著呢，牛爸是比牛二早出來幾年。” “哈哈！”人群哄堂大笑，繼而前仰后合，笑死人咧，老頭懟了個滿堂彩！ “放你娘的屁！”笑聲中突然有人大喝一聲，眾人被嚇一跳，笑聲戛然而止。見得一人忽地站起來，輪起手里煙鍋頭隔著人就朝牛二頭上打去，罵道：“你說的是人話嗎？”原來是氣急敗壞的牛爸，忍不住出手了。 “都是站著尿尿，早出來幾年有啥了不起？憑啥要先說！”牛二一把抓住飛來的煙鍋頭，牛眼圓睜，毫不退讓，厲聲質問。 牛爸剛才被眾人嘲笑，現在被兒子反懟，又被扯住煙鍋不能掙脫。臊得滿臉通紅，氣沖腦門，嘴唇哆嗦，山羊胡子亂顫，口里不住地胡亂罵：“二球，二球，二球貨！” 父子兩頭牛頂仗，會場瞬間變成斗牛場。戲到高潮，起哄聲響徹，人群炸鍋。村人看熱鬧從不嫌事大，紛紛后擠，給父子倆讓出施展空間。 書記笑岔了氣，拍著凳子扯著嗓子喊：“不要打了，隊長有了，牛二當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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