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紀事（28）心結

賀明學

今天是黃道吉日，老劉出院的日子。夜里落了一場雨，天朗坡碧，蔚扶河兩岸，膝深的玉米，莖壯葉肥，日曝風曳，粼光閃閃，綠浪里，一輛汽車飛速馳向劉寨村。老劉坐在車上，微熱的風刮到臉上頓覺溫柔而清爽，他望著親切而熟悉的田野，心情格外興奮。后排座上的二愣和翠，溫馨竊竊地交談著。“到家了！”老劉輕松地嘆口氣，轉過臉來望望翠，再扭過臉去，車子已馳到村口。三人吃驚地透窗望去，村里煥然一新。路兩旁堆積的磚頭瓦塊被清理得干干凈凈，覆蓋著新鮮的泥土，新栽的月季開出團團鮮艷的紅花，一帶水泥路像條花廊在樓房的夾持中伸向村中。臨路的墻壁上剛刷的白底紅字黃邊的標語醒目靚麗。這廂是，“弘揚新時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那邊寫著“砥礪前行奔小康”。老劉欣喜地瞭望到，家門口集一群人，有清泉媽、翠的母親和妹子、二愣爸、翠的堂嫂和幾位老鄰居，她們知道上午老劉要回來，就早早的在路邊等候，他們邊交談邊朝村頭張望。清泉媽拄著拐杖，立一旁弓腰仰臉看得更出神。“回來啦！回來啦！”眾人話音剛落，車子就停到面前。人們七嘴八舌，圍車透窗朝里觀看。二愣和翠急急地開門下車，高興地搭訕著把老劉接下車來。人們親熱地招呼問候。翠的嫂子逗笑道:“叔，這一病，變白了！吃胖了！”二愣爸責備道：“這媳婦！誰都開玩笑。”清泉媽接道：“可不是？！全虧了這倆孩子！”翠和二愣扶著老劉走向院中。閨女是娘的連心肉。跟在后邊的翠家媽深情的望著翠那疲憊的身影，心里熱熱的，沉沉的，喃喃道：“哎！孩子連累得只剩倆只大眼睛！”心痛得淚盈眼眶。妹子偎著母親，低頭跟在翠身后，不時望望疲憊的姐姐，情切意憐，心里更不是滋味。鄉親們目送老劉離去的背景，寬心地松了口氣，轉而議論著翠的孝心，二愣的善良。“人家咋積恁好的德！” 　　老劉被安頓到堂屋的椅子上，面色紅潤，情緒激動地道謝大家。清泉媽忙開啦，又是拿煙又是倒茶又是讓座。老劉強要到羊場看看，翠的媽和翠的嫂子齊聲安慰道：“傷還沒好利亮，多歇幾天吧！”二愣說：“我去！”轉身要走，二愣爸截話道：“我已經打理好啦。你回家歇歇吧。”說罷，抬眼望望二愣長長的胡須和頭發。二愣告別而回。翠安排停當，望母親道:“恁在這說話，我也回屋洗刷洗刷。”便轉身離了堂屋。 翠的媽估計翠洗刷已畢，起身說，我去給翠說說話，翠的妹妹也跟隨而去。 不多時，清泉媽掂包東西，拎著茶壺蹣跚來到翠的房屋，惋惜地說道：“看，這幾天把翠掂墜得又黃又瘦。這包紅糖，沏點茶給翠調調身子。”翠的媽和妹妹急忙站起，接糖道謝，清泉媽又囑咐幾句，轉身而回。 翠的妹妹道:“這老婆也怪可憐哪。”翠從里屋出來，深情地望望母親：“媽，坐吧。”便緊挨母親坐下，陪母親聊天。翠的媽憐憫地望著翠憔悴的面容，用手理理翠的鬢發，喃喃道：“臉黃了，人也瘦了。出門在外也得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這幾天好好歇歇。”翠微微笑道：“不礙事。” 娘仨坐在沙發上竊竊私語。 妹妹關心道：“姐，你和二愣的關系怎么樣啦？這樣熬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你瘦成啥樣了！” “哎！”翠低頭嘆口氣。 “翠，也別太苦了自己。恁爸走后，我才知道一個女人活著有多么不容易。” 翠眉頭緊蹙，面色沉沉，低頭扣指頭，眼里含滿淚花。 “姐，你說，到底怎么樣了！中了，就訂婚，不中了，趕快找個下家。寶還小，你一個人熬著太苦了。” “說找就找了。”翠喃喃地說。 “姐，你別太死心眼！你自己得拿定主意，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翠家媽悲催地嘆道：“咱娘倆行了半輩子好，命咋恁苦呢！” 門外傳來拖拖的腳步聲。她們扭臉見清泉媽拿摞碗，端一盆飯又慢騰騰地進來絮叨著：“我給恁打碗雞蛋茶，補補身子。翠的身子骨太虛了。” 翠家娘仨急忙站起來答謝：“別忙啦。又不是外人。” “恁好好陪翠說說話!”說罷，蹣跚著轉身出了屋。 翠一邊盛飯，一邊感嘆道：“吃吧，不吃她又該難受了。” “哎！”翠家媽哀嘆一聲。 翠的妹妹端著碗吃不下，又追問道：“姐，到底怎么樣了？” 翠低下眼簾，想起前天晚上與二楞散步的情景。 兩人并行在人行道上，翠試探著問二楞：“俺這個家你能擔起來嗎？公公婆婆你愿意養嗎？” 二愣憨厚地答道：“能！愿意！” “公婆年紀大了，到時候，你得搬過來住。” 二愣猶猶豫豫，為難地接道：“這，這，這…我住不進去！那是清泉哥的屋！” …… 翠想到這里，無奈地說道：“他同意養寶他爺奶，說啥也不愿意搬過來。他好像覺得清泉時時在背后盯著他，他怎么能住得心安。” “姐，你要愿意，就搬他家住去！兩家離的又不遠。” “你想想，我帶著寶走了，寶他爺奶已失去了兒子，又失去了孫子和媳婦，還不激出病來。” “你和寶能不經常來看看他倆？” “寶還是個孩子，他會黏著我，我不在這，他就漸漸跟爺奶疏遠了。那個老人不盼著子孫繞膝？偏偏他孫子近在眼前又不能常見，該是多么悲涼呀。” “他們也可以去二愣家看寶呀。” “二楞爸要是有啥想法，他爺心里更別扭。” “姐，你光想著別人，誰可憐你？你看看，現在是啥時候了。我的好多同學結了婚就施行AA制，你可好，光想著別人，就不想想自己！” “臭妮子，自私。” “那不是自私，是獨立！身心獨立！錢財獨立！。誰愿意被家庭約束縛住手腳！” “哪來的歪門邪道！沒一點愛心。” “愛心，愛心，頂飯吃？表面上都說俺姐多好多好，誰能體諒她內心的痛苦？！” “丑妮子，沒愛心，咱的房子能蓋起來？我能供得起你上大學？” “咱又不是不管，老犟勁！要是那樣說，我還能說啥！讓俺姐繼續受罪去。”她斜眼看看翠，眼角噙著淚花。 翠她媽聞聽此言面色和心憬陰沉下來。 “我也想改變自己，然而，一閉眼就是清泉的影子，一閑下，就不自覺地想他。十多年的情感能說忘掉就忘掉？忘不掉，放不下！我心里總認為他出去打工快回來了。”又嘆口氣道：“這樣的心境，我咋扔下他老倆口不管？” 妹妹感嘆道：“情！情！情這種東西，有時善良，有時也很殘酷，纏來繞去，像魔鬼一樣！被情困在一起的人，那就更難纏了，梁山伯與祝英臺，還有許仙與白素貞，那一個不是被情害慘了，掉入情的漩渦不能自拔，是愚！不過，人家愛的是心上人，俺姐想的是一大家子，這責任，你能抗得起嗎？還指望人家將來給你修貞節牌坊！” “住嘴！你咋給恁姐說話呢！你知道啥？這叫良心！”母親狠狠地責備道。 “什么良心，這是道德綁架！” 翠憔悴又無奈地嘆息道：“不管怎樣都是一種折磨，慢慢地過吧！這是命。”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門外又傳來拖拉拖拉的腳步聲，到門口停頓下來，又漸漸遠去了。她們知道，又是那婆婆來了，便停止了議論。 翠家媽擔心道：“小聲點！也不知道恁婆子聽到沒有？” “她一會清醒，一會糊涂。” 過一會，院中傳來“咯嘍咯嘍”的雞叫聲。妹妹扒門框探頭望望，縮回來道：“那老太婆燒水殺老母雞呢。也是一個癡情人！怪不得俺姐脫不開身！要是老法海能惦記上你們才好呢！” 翠家媽望望翠，轉而盯住翠她妹心酸責備道：“你是啥人？”翠家妹苦笑笑不言語了。 翠沉默一會站起來對母親道：“恁呆在這說話，我出去看看。”一出門，碰見二愣提一兜東西過來，二愣微笑著對翠說：“我到鎮上把菜買回來了，你別忙活了。”說罷，掂進了堂屋。 老劉見二愣買菜回來，他想到了二楞和翠，心里有了注意，感激地對翠吩咐道：“你去叫恁叔來吃頓飯，幫一二十天忙啦，請來說說話。” 翠把雞子燉到鍋里出了門。 　　吃飯的時候到啦，大家圍坐在桌旁談話，見二愣大猥猥瑣瑣進了堂屋，大家都客氣地站起來掙著給他讓位。老劉強打精神招呼道：“坐這，俺弟倆挨住。” 從新落座后，老劉感慨萬千：“我這次療傷全靠這倆孩子，要不是他倆，我不知會過成啥樣子呢！” 二愣大一打一實地贊嘆道：“我還沒遇見過比翠好的媳婦。”他看看翠她媽又接道：“二愣也老實厚道，心眼好，勤快，能掏笨勁。” 翠家媽不置可否地抿嘴客氣道：“這是孩子該做的。”說罷望一眼二楞又感嘆道： “這幾年二楞可幫大忙了！” 稍頓，客道話一過，三家人初次坐在一起開始顯得不自在，各自猜測對方的心意。翠的婆婆怔怔地只顧埋頭吃飯，老劉想打破這尷尬的局面與二愣大殷勤地聊天，老實巴交的二愣大嗯嗯地應答著。翠娘仨邊吃邊同二愣閑聊，翠家媽不時拿眼關注二愣，塌眼品味著二愣的言語。翠家妹羞澀無語，眼神不時從二愣臉上飄過，默默地替翠操心。靦腆的二愣如坐針毯，渾身不自在，少言寡語，不知話從那說起。他拘謹地掃視翠一眼，見翠也手足無措，深感此地不是自己待的地方，又不得不強行陪襯。他想了很多，和清泉昔日相處的情境一幅幅的在他腦海中浮現：那年初冬的清晨，白霧茫茫，棟棟高樓在霧中飄渺。他和清泉正在工地的腳手架下抬鋼管，突然咔嚓一聲，他一愣怔，見清泉如猛虎般撲將過來把他跌跌撞撞撲倒在地上，緊接著悶雷般轟隆一聲，腳手架坍塌下來，大驚無礙，他的腳面擦傷一溜皮，卻撿回一條命。他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暈頭轉向，心砰砰直跳。事后，清泉背他拍片檢查包扎端吃端喝，伺候半個月。想到此，他深感全身發燙，熱流涌上頭腦。 他越想內心越亂，不知怎么處理這尷尬的情景。老劉和翠左支右絀調和著這三家人首次生疏的氛圍。 當氣氛即將凝固時，一聲汽笛緩解了大家的拘謹。翠一頓，高興地緩過神來：“汽車送寶回來啦！”說罷起身快步向院中走去。二愣也急急忙忙跟過去，見寶興高采烈地奔向院中，拉著翠的手，親熱地喊媽媽。二愣興奮地迎上去，拍著寶的肩頭，夸寶懂事了，寶又望著二愣喊叔叔。翠會心地望二愣笑笑。 寶一竄進屋，頓時熱鬧起來。姥姥小姨爺爺奶奶一個比一個親熱。“快吃飯！”奶奶急急地站起來催促。姥姥小姨喊：“寶過來，坐這！”翠和二楞望著眾人微微地笑著，老劉瞇眼抿嘴，臉上泛起了紅暈。寶摟住姥姥的肩頭，騰出一只手去摸小姨的衣兜，小姨猛地把寶的手撥一邊，命令道：“吃飯！坐下好好吃飯！”翠家媽瞪寶的小姨一眼，寶的小姨辯解道：“不吃飯，先摸手機！”“讓他玩會唄！”“啥都慣著他！”一幫人，又勸起寶來。寶是三家人的調合劑，是互相交流的話題，霎時屋內的氛圍活躍起來，大家的關系拉近了，融合了。二楞望著三家熱鬧的場面，心里得到安慰。他環視一周，看著翠和寶、翠他媽、父親、清泉媽、清泉爸熱熱樂樂地攀談著，心里感到非常溫馨。愛情，親情、友情，鄉情，不可名狀地交融在一起，使他頭腦中產生出一種沖動，一種責任，一種擔當。他蹙蹙眉頭，咬咬下唇，默默地抬眼望望翠，見翠對桌上人更加親熱。他心里已掂量出肩頭上的重量。 　　吃過飯，翠彎腰正收拾碗筷，院中傳來一聲尖銳而快活的喊聲:“翠，喜事來了！”眾人納悶，翠知道是堂嫂來了，慌忙用餐巾紙擦擦手迎了出去，嫂子和村里的婦聯主任已到門口。 “翠，喜事！”嫂子笑嘻嘻地與翠道喜。翠家媽和婆婆急忙收拾桌子，二楞拿掃帚掃地，老劉一拐一瘸和二楞大也站起來迎接。“叔，腿好了？”婦聯主任問候著老劉，又道：“恁家被鄉里評為‘五好家庭’，大家都稱贊俺叔俺嬸慈愛，翠善良孝順，家里遇到大難不低頭。頒獎那天我來了，恁和翠不在家，我把獎牌替恁領回來了。鄉長說，在當今千軍萬馬涌向城市打工的潮流中，農村出現了留守老人婦女和兒童，出現了空心化，少子化等新情況新問題，共建‘五好家庭’是弘揚鄉村文明，鄉風和諧，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舉措……”說著，從皮包里拎出一個牌子來。翠家嫂子慫恿道：“講得好！繼續講。”婦聯主任笑笑：“我就偏不聽你的！不講啦！”大家哄然而笑。婦聯主任又吩咐二楞:“二楞，你幫她訂到門額上！”二楞慌忙搓搓手，應和著搬板凳，翠趕忙進屋找錘子釘子。翠的嫂子擺手制止道：“別慌，別慌！我去買掛鞭炮！”說著，急匆匆跑出院外。 當翠的嫂子慌慌張張買鞭炮回來時，二楞已經訂好了牌匾，二楞爸接過鞭炮燃著，霎時間，噼噼啪啪響成一片，硝煙和火藥味充滿院落，紅紅的炮皮崩散一地。炮聲一畢，掌聲又起，那“五好家庭”的牌匾，黃底紅字，在煙霧里，在人們高興的氣氛中，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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