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村莊

帶刺的玫瑰

余秀華說過，她是沒有故鄉的，只有家鄉，我一樣。八歲時，我在一個叫白石腳的村子里上小學一年級，那時沒有幼兒園，一讀書就是一年級。教我們的老師是一男的，學校不大，二三十個學生，一到三個年級不等，有時兩個年級合并一起在一個教室里，這樣三個年級只有兩個班，老師也只有兩個。復式班老師教完一個年級再教另一個年級。我們每天上學都很積極，不怕苦不怕累，哥哥姐姐學過的課文我大都能背下來，認識很多沒學過的字，成績在十多個同學里算是最好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是瑤族，而那個村小的人卻是漢族，小伙伴總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們，有時我們小腿上還裹著長布條，防寒的，代替了現在的襪子，同學們就說我們會“放汗”，除此之外也沒什么特別的，我們會說漢語，可以跟小伙伴流暢的交流。中午，我們去村里的同學家玩，找東西吃，因為我們家比較遠，不會回家吃午飯。翻他們家的酸菜壇子，甚至能比較出哪種酸菜更好吃，哪種腌的還不夠久。村里有一對老夫妻，無兒無女，我們喜歡去他們家門口看他們做飯吃，屋子很小，小得只有四五個平方，家里堆滿了東西，床就幾塊板子搭一起，床上的被蓋衣物好像都分不出，燒火做飯也在那，整個屋子被油煙熏得烏漆麻黑。有時老人家會從雜亂的舊衣物里掏出一兩塊東西來給我們吃，我記得我一次都沒要。我們只是好奇，看他們做些什么飯菜吃，他們給的東西，我們真還有點嫌棄，那么臟亂差的地方，任何美食都失去了誘惑力。村里還有一個盲人，一年四季都關在空屋子里，偶爾出來一下，我們都會嚇得四處逃跑，那蒼白的臉，全是幽怨的表情。有幾個男生喜歡在她門口大喊，就是故意想引她出來。她罵罵咧咧，跌跌撞撞扶著墻，打開門一出來，小伙伴們一哄而散。中午時間也就一晃就過去了。村里有一戶人家離學校很近，經常能捕獵到野猴，關在鐵籠子里，下了課我們就去拿紅薯喂它。我們那時上廁所就是在別人家房子里的尿桶里解決的，順手牽羊就拿幾個紅薯出來，要么自己生吃要么給猴子吃。野猴會咧著嘴罵那些騙它的人，有的人裝著給東西它吃，等猴子從籠子里伸出手準備接住時，原來啥都沒有。有幾只小猴在籠子里上下竄，發出悲痛的哀嚎聲。若干年后，當我生下第一胎女兒，有人提議我去買猴子肉給小孩吃，說那樣小孩就會長肉，體質會變好，我一直在懷疑，可信度一點都不高。人真是最厲害的物種，沒有什么想不出來和辦不到的東西。我們有幾個要好的女同學，趁中午她會帶我們去抓螃蟹，到小河邊砍蘆葦。我們把筆芯插進蘆葦里，砍出一節當筆用，這樣就節約著點錢，不用買筆套。蘆葦必須不大不小，筆芯插進去剛剛好，不會動，這樣才行。我們還喜歡走近路，眼看要遲到了，我們赤腳趟過河，一下就可以進教室了，連橋都很少走，因為它遠了點，那時沒有多少安全隱患意識。下了課，對面馬路上又有一輛車拉著一個全身血淋淋傷人去醫院，聽說附近不遠的大理石場放炮采石時又有工人被砸傷了。很多次我們去到學校，左等右等，等著老師來上課，半天等不來我們就只好回家了。有幾次老師忙完事才來，發現學生都走掉了，于是，又落下一天不上課，村子里的家長也不會說老師，那時，人們都很敬重老師，老師管不了的學生，家長會替老師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喜歡玩，玩著玩著，天都快黑了，老師到我們家家訪，發現我們還沒回去，在背后大喊我們一聲，我們回過頭，發現老師就在后面，嚇得踉踉蹌蹌背上書包就跑。村里每家每戶我們都認識，連他們的親戚，他們的親屬關系都了如指掌，東家勤勞，西家霸道，你家有幾個小孩，他家有個出去干工作的爹，那家的兒子愛偷東西，這家的孩子有點傻……那時的我們好奇，新鮮感足，看見學校門口的洗衣池里，哪個同學的媽媽偷偷抹眼淚，我們都觀察得透透的。現在我回娘家，要從那個有學校的村子里經過，那破爛不堪的學校，依然沒被村名扒拉掉，雖然村里周邊全是高大漂亮的新樓房。曾經那個讀書像讀天書的鼻涕王現在混得風生水起，那個偷偷坐在樹底下抹淚的媽媽，她兒子已經是縣長了。那個有著傳奇故事的神醫的孫子，比我還低兩屆，前幾年病故了。村里不斷增添新成員，偶遇幾個熟面孔，我也從他們臉上看出了歲月的滄桑；我還在上初中她就嫁的女同學，現在已是兒孫繞膝，富態依舊。村里那個有著一技之長的水來拐，已去世十多年了，他的二兒子，我唯一一個一起讀到高中的男同學，聽說是個老板了，他那四十才嫁的姐姐也終于讓自己當上后媽了。而我，從這座山嫁到了那座山，一輩子圍著娘家，圍著那最初的學校打轉轉。歲月洗滌了很多很多，留在那村那校的點滴回憶，依然還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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